秦氏便把祁北南引去了那屋先安置下。
寻常自村里的人没甚事都不会在人家里住,外头又没甚亲戚来,秦氏也躲懒,别说擦洗了,连地都不打扫。
屋子空久了起些尘子灰,好在冬日扬灰不厉害,可这月份里潮湿,漫着一股不浓不淡的霉臭味。
秦氏自知屋里拾腾的不洁净,可她也不觉得臊,谁让这孩子没吱应就上门来的。
她最厌烦得便是有亲戚上门,当初她前头那个便是今儿来个堂亲,明儿又来个什么表亲,借米借布又借钱……
家里那个偏又是好脸装阔绰的,论谁来都借,外头倒是都说他是大善人,却是紧着裤腰带让自家人受穷。
如今她瞧萧家这边来亲戚,巴不得他自觉受了轻怠收拾东西赶紧走了去。
她有些阴阳的道了一句:“你要提前捎封信儿来,萧叔便去接你了,瞧还让你自还寻着过来,险些教我以为是甚么不清不楚的人给关在了外头。好在是你机灵,知晓去寻里正。”
祁北南自然听得出秦氏的画外音,他没予理会,反而告罪道:“是北南思虑不周,教婶婶不便了。萧叔未在家中,婶婶带着两个孩子谨慎些也是情理之中。”
秦氏见祁北南说话滴水不漏,继续说那些怪话也没甚么意思,转道:“有甚么事你与婶婶说是一样的,你萧叔在山里,若在林屋还好寻,只怕去了深山下笼子,那便不好找了。”
她有心想打探祁北南究竟是为着甚么事来的,到时候也好应对。
祁北南知晓她的意思,但他大抵寻摸了这婶婶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哪里会与她直言自己前来的缘由。
“是我爹临终前唤我转交一物到萧叔手上,我也不甚明白其中缘由,只怕要萧叔亲自瞧了才明白。”
秦氏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下不悦,但既这般说了,也不好再追问,便道:“原来如此。那你歇歇脚,里正说了唤人去山里,咱就只管等着。”
“劳烦婶婶了。”
秦氏假意客气了两句出了屋,临近晌午,没客来也该生火做饭了。
躲在后头的萧元宝见秦氏要去灶房,突突就要去帮忙。
秦氏瞧着跑在前头的小崽子,眼睛一转:“宝哥儿,你去屋里与那大哥哥顽去,娘一会儿给你做炒鸡卵吃。”
她声音放的大,故意叫屋里的人听见去。
家里有人的时候她谨慎,待萧元宝格外亲热,绝计不叫人瞧了不好的说她歪屁股,是个偏心后娘。
平素里定喊萧元宝帮着烧火的她,今儿转唤朝哥儿去。
“我才不烧火咧,娘唤······”
懒惯了的朝哥儿不肯去,还巴巴儿的想看祁北南有没有带甚好东西来没,话还没说完却遭秦氏凶瞪了一眼。
他立便缩了回去,瘪瘪嘴往灶屋走。
他心头埋怨,家里来客没带得东西就算了,他还得干活儿,倒是不如家里没人的时候舒坦。
这朝还要把他后爹提前唤回来,那便更是没快活日子了。
屋里的祁北南还真没心思去留意秦氏在堂屋做的戏。
他瞧着素木桌凳上能写出字的灰,包袱是暗色的,却也没法落到凳子上去。
也并非是前世享了富贵,今打回原形便嫌农家清寒了。
他出身并不高,昔时奔走求学是没少吃苦的,什么日子都过得。
可无论穿的是绸缎,还是裹得麻葛,干净整洁一直都是他讲究的。
他只得把包袱先放在了自己的箱笼上头,想着用什么先擦擦灰。
瞧秦氏那般司空见惯的模样,也不好管她要,他没踏实留下之前还是息事宁人些。
祁北南正不知拿甚么擦洗一二,察觉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把他给盯着。
他一回头,一道圆圆的身影立躲到了墙壁后头去。
“小宝?”
祁北南唤了声,起身寻着出去。
果然,在门后瞧见了躲着的萧元宝。
祁北南见着人眼中便不由得含笑,伸手想把他牵进屋里。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非但没有过去,还一溜烟儿给跑走了。
“欸!”
祁北南眉头微动,怕吓了他,不敢再追去。
心中暗恼,他怎生这般不讨小孩子喜欢。
不想过了一阵儿,他刚把箱笼打开,整理物品想找块旧布时,又听见了哒哒的脚步声。
跑走了的萧元宝去而复返,竟端着一小盆水埋着脑袋进了屋里来。
他直奔盥洗架,到了架子前垫了下脚,想把水盆放在盥洗架最高的那一层上。
奈何个儿还不够,盆子又有些重,险些把他晃摔倒。
祁北南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把盆子接了下来放进盥洗架上。
水是热乎的,还冒着白水雾,里头放了张粗葛布。
“婶婶让你给我端的水?”
祁北南皱着眉低头问萧元宝,心中有些不愉秦氏怎么让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干这些。
小崽小声说了一句:“秦娘子去地里拔葱了。”
祁北南微顿,他轻轻拉住萧元宝胖胖的棉衣胳膊,蹲下身看着怯生的崽,道:“那是你特意你给我打水呀?”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他见赁了他们家地的叔叔婶婶来的时候,秦娘子都给他们打水洗手的。
“是,有客人来要打水给他净脸洗手。”祁北南认可了下来,又柔声道:“只是盆重,你端不动,小心摔了烫到自己,以后不端了。”
“不烫,我可以端得起。”朝哥儿和秦娘子的洗脚水比这重他都可以端起。
萧元宝说话很慢,声音也很小。
他觉得祁北南可能认为他力气小没用,于是小声的辩了一下,却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端得起来很厉害,但以后还是让哥哥给你端。”
祁北南隔得近了,乍的才瞧出萧元宝长长睫毛下红红的脸蛋儿并不是暖和气色好,而是已经被风吹伤了显现的不自然的红。
他低下头去,自己拉着的一双小手冷冰冰的,指头上竟是一个赛一个大的冻疮。
冻得厉害的已经从细细的皮肉上裂开了缝隙。
祁北南眉头紧锁,忍不住便要给他呼一呼:“手怎么冻成这样了?!”
昔年一进冬,萧元宝的手就容易长冻疮,养了好久才去了病根儿,不想这般小的时候就起了病症了。
萧元宝见此却立马把小手从祁北南手上抽回来背到了身后,他没有回答祁北南的问,心思还留在那句让哥哥端水上。
他不知道祁北南说的哥哥是朝哥儿还是他自己,如果是他自己的话,那·······
“哥哥以后也要在我们家吗?”
萧元宝的声音虽然小,没甚么攻击力,可小孩子不如何会掩藏,语气中的警惕还是容易听出来。
祁北南见此,也没答他是与不是,只问道:“怎么了,你不想哥哥留在家里吗?”
萧元宝抿了下嘴巴,他在门背后已经偷偷打量过了这个哥哥。
他个子很高,自己才只齐到他的腰。
肩膀也很宽阔,一只手就能拎着大箱笼走来走去,力气一定非常大。
如果他住在家里,和朝哥儿一样不喜欢他,要欺负他的话,那他该怎么办呢。
萧元宝害怕直接说不想,祁北南会生气,他不敢看祁北南,垂着眸子眼睛看着别处,小声道:“我们家里已经不要哥哥了。”
话说出来,他又担心祁北南不生气,但被拒绝了伤心,连忙又道:“但是桂树口李伯伯家里没有哥哥,你可以去那里看看他们家还要不要哥哥。”
祁北南怔了怔,来萧家做哥哥还挺紧俏啊。
他蹙起眉,可怜道:“这边家里真的不要了吗?可是哥哥更喜欢跟小宝待在一起啊。”
萧元宝见祁北南果真伤心了,心里有些愧疚,但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他诱惑着祁北南:“李伯伯那边也很好的,他会做桂花糕,你要是过去当哥哥了,就能常吃到桂花糕,但是在这边的话,我没有桂花糕给你吃的。”
“啊……”
祁北南琢磨了一下:“小宝不能给我桂花糕吃啊~”
萧元宝连忙认真的点点脑袋。
“没关系啊,我可以不吃桂花糕的。”
祁北南商量道:“要是小宝让我留在这边当哥哥的话,我给小宝桂花糕吃。好不好?”
萧元宝眼睛睁圆了些,淡淡的眉头也隆了起来,怎么就劝不听呢。
他虽然也很想吃桂花糕,但不可以为了桂花糕就多一个哥哥的。
而且朝哥儿每次让他做事情的时候,也总说答应了他就分糖糕给他吃,可却骗人。
萧元宝想了又想,左右都想不出别的说辞了。
他便不答祁北南的话,趁着祁北南不留神儿,扭身突突就跑走了。
祁北南见状连忙站起身:“欸,小宝!”
小家伙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些,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儿。
第5章
下午些时候,萧护竟就回了来。
他回得出奇的有些早,家里吃了晌午饭也不过个把时辰。
原是今日本就预备下山回家,从深山里的木屋出来,在路上撞见了上山打柴给他带话的村户。
得知祁北南来了,他快着步子匆匆赶了回来。
祁北南也可算是再次见着了他的丈人。
他这个老丈人,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与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没甚太大差别。
有些人便是少时比同龄人老成,而待中年时又瞧着年轻。
萧护是那般典型的靠山吃饭的形象,身形不见得多高大,但却是孔武有力的。
眉毛胡子又黑又浓,头发粗长发卷,打理的潦草,身上夹着一股兽禽的味道。
他右腰捆的是把磨得冒着寒光的长柴刀,左腰贴着小匕,肩膀挂着大长弓。
总之身上随时能摸出来的利器不下三样。
若非熟识之人,在外见着此般人物自都离三米远去。
当初祁北南和萧元宝成亲以后,他便带着萧元宝去了任地上,其实与萧护的相处也并不多。
后祁北南也生出心思想把丈人接到身边来,不过萧护自有家室便未曾应下。
如此未过两年,老家这头却传去噩耗,萧护进山猎捕时出了意外。
萧元宝得闻消息,病了好大一场,至此身子一直病得反复。
“儿祁北南,拜见萧叔父。”
祁北南心绪有些复杂的与萧护行了个礼,他敬重这个丈人,却又无奈他的粗心,害得小宝吃那么多苦头。
可若是要细怪起来,他何曾又不是如此,成亲以后小宝受官眷嘲说,心中郁郁,自己却后知后觉。
“都这么大了。”
萧护虽与祁家一直有着书信来往,信中祁北南每每问及他的安好,但这自打祁瑾言搬至丘县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见着祁北南。
昔时不过和今朝小宝一样大的小子,长高长壮了许多,已经快冲着他的个子长了。
这小子与他父亲一般长得俊相,但与他儒雅文弱的父亲却又不同的是往硬朗上长。
他瞧着欣慰满意。
“你父亲……”
话又说回到祁瑾言,萧护得闻这不好的消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生死无常,他一个做猎户的更能看得开些,但听着与发妻相关的故人一个接一个去了,心中不免还是一阵悲怆。
“凡是想开些,你父亲母亲只剩你这么个孩子了。”
萧护也不多会宽慰人,心却是好的。
“儿明白,只是父亲此去,儿便全然孤身一人了。”
祁北南将前世老家的人来纠缠的事情挑捡着说了几句,虽今事情并未发生,不过但凡他在丘县待的时间长些,老家的人定然顺着找过去,倒也不算他诓骗萧护。
“父亲才去,他们便如此,实在叫人寒心。儿如今无所依靠,冒昧前来叨扰了萧叔父。”
萧护闻言怒而拍桌:“祁秀才带你去了丘县,我当他们也便消停了,不想祁秀才去了,他们反倒是更肆无忌惮起来!”
“若叫我在,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祁北南道:“有萧叔的话,我宽慰许多。”
萧护道:“这一帮子人寻去丘县,你便该给我送封信来,我也好赶过去替你撑腰。”
祁北南道:“他们一开始似是为着奔丧前来,尚且说着好话,时日一长,这才变了嘴脸,也是我错信了他们。”
萧护吐了口浊气:“这事儿怪不得你,他们别有用心,你一个孩子哪里能够应付。”
祁北南见萧护有袒护之意,他方才将随身带着的四方木盒取出,转呈交到了萧护手上:“这是父亲临终前交待我定要带给萧叔的东西。”
萧护诧异路途迢迢送来的什麽,开盒一瞧,见着里头竟是一枚熟悉的云纹银锁。
祁北南转退后叩礼跪下:“父亲临终前与我说,若家里有甚么变故,便带了这物来见萧叔父;若在在丘县安然,便刻苦读书,不必上门叨扰,只待来时再和萧家结好。”
“昔日父母在世,萧祁两家定了婚约。儿今时年少寡弱,恳请叔父看在父母生时交情庇护。”
祁北南提出这要求,其实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萧护会答应。
他爹在世时虽说过萧护人品不错,是个可托付的人。
可现在他年少,一没功名二没甚么银钱,投奔岳家,丈人不愿意答应也合情理。
更甚的或许见如此变故还有悔婚的念头。
于是他又道:“儿蠢钝,虽没甚么大用处,父亲在世时幸不曾落下过学业,只待丧期满,儿下场有信心能过院试。”
空口的承诺虽虚浮,却比什麽都不许教人舒坦些,不过祁北南的许诺也并不虚,他的确是有信心的。
“若三年后儿不曾谋得秀才功名,定自行离去。这三年间,读书吃用儿自行管着,只请叔父借片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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