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主上当作唯一的亲人、长辈,但从不想入正玄派门庭。一来她本就不喜江湖打打杀杀,也不愿和门中那群人称兄道弟攀交情,二来是为了在主上眼疾发作时,全程相陪。
比如坐马车时,她会安安静静坐在角落,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生意和账务的事儿,一边等候主上的吩咐。
林婵正跪坐于她的对面,举止端庄,马车颠簸的时候,头上的步摇没有明显地晃动。
林婵出生于南方锦城的地主之家。林家在锦城算也算得上豪绅了。
林婵的母亲也是商贾之家,是以她自小优渥,举止有度。后去北方,师父又只有她一个传人,更是不吝于为她花钱,请了西席教导,又手把手地教她武功。
师父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数年后,学内功比别人晚的她,果真早早成了宗师级高手。
或许正因为她时常眼疾,才能耐下性子专心打坐,事半功倍。也因为她每到眼疾发作便无法视物,才会迫切练功,达到“听音辨位”的境界,举止亦与常人无异。
除此之外,她还能敏锐地感觉到别人的善意与恶意。
此刻,林婵便觉察到了身边江秋洵的异常。
虽然呼吸节奏没变,但心跳明显一瞬间变快了。
那人一会儿不高兴,一会儿又似想通了,如释重负,但郁郁寡欢;片刻后,复又高兴起来,且侧头看着自己。
林婵感到她目光滚烫,只做不知。片刻后,不得不出言道:“……阿洵,你看我做甚?”
江秋洵这般肆无忌惮,便是仗着她看不见。此刻见她竟然知道,惊奇道:“阿婵,你怎知我在看你?”
她被抓住偷看,不但不尴尬,反而借机挪动,跪坐着朝林婵的方向靠近,一人宽的距离被她挤得只剩下一拳之距。
她的侧脸凑近了林婵,亲密耳语道:“阿婵,你好厉害啊,你竟不睁眼也知我在看你。”
江秋洵最会得寸进尺。这才几天时间,对林婵的称呼就从“林家姐姐”、“阿婵姐姐”变作了更简单亲昵的“阿婵”和“姐姐”。
林婵并不阻止她的靠近和亲昵,端正跪坐,笑道:“我说得准了?”
江秋洵轻笑一声,语调欢脱,道:“自然是准了!哎呀,谁让你长这么好看,让我被这人间绝色迷住了眼。”
她的声音如春日的露华令人清心,又如夏日的夜雨使人去燥。
林婵便微笑起来,道:“你嘴这么甜,下船前吃了什么?”
“吃了橘呢,好甜好甜,阿婵要尝尝吗?”
江秋洵说话时,舌尖似不经意舔过唇角,细微的、润泽的水声近在咫尺,引人遐想。
林婵只觉热气拂面,隐约似有橘香。
——阿婵要尝尝吗?
余音还在耳边,这一瞬间,林婵竟然分不清江秋洵让她尝的到底是甜橘还是,别的。
林婵放在腿上的手微微弯曲,停顿了几个呼吸,道:“喜欢我让人再给你拿一些。如今到了南方,橘子应有尽有。”
江秋洵见她避而不答,得意地挑挑眉毛,道:“好呀,我给你剥。”
林婵道:“倒也不必……”
“要的要的。”
江秋洵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侧身看着林婵,与她咫尺相对,一字一顿道:“你又要说那些见外的话了?我身无长物,只剩下一片心意,姐姐万万不可推辞。”
林婵微不可察地后仰,却无法在这方寸之间远离她的气息,只能道:“好。”
语气如迁就林昭节时一般。
江秋洵看她神色镇定、不动如山,心中纳闷儿,林婵到底是猜的,还是真的连目光都能感觉到?
自己的目光这么冒犯,如果林婵真的能感觉到,不应无动于衷啊?
于江秋洵而言,如今的林婵比之当年,像是多了一层迷雾。
神秘又诱人。
林昭节全程低头闭目养神,装作打瞌睡。
主上没叫她,她便悄悄偷一会儿懒。幸好江姑娘陪主上说话,否则主上又要考较自己的文章功课了。她喜欢算账,最讨厌练字背书了。
大约半个多时辰,浩浩荡荡的车队抵达了城北的院子。
院落很大,但据江秋洵观察,应该是买下来不久。可以看出堆放箱笼的痕迹,院子里最近除草翻新过,树木也刚修剪过枝叶。
走了一会儿,穿过几道门,终于到了后院。
后院幽静、整洁,地面青石上刚洒过水。
在此不过暂住,明日就要再启程,不必收拾箱笼。众人用过晚膳,陆续去休息。
林婵的晚膳自然是单独准备。因为她的眼疾,还在晚膳之中添了康老大夫特制的药膳。
江秋洵罕见地没有赖在这边,说是舟车劳顿,和林昭节等人用过饭便歇息。
正好林婵也有要事,不便让外人得知。
林昭节拿着账本,陪着林婵在会客厅接见繁城的管事和十几位大掌柜,听他们汇报繁城产业的近况。
两个时辰后,处理了杂事,众人便陆续离开。
等人都走了,林婵召了李秦过来。
李秦一丝不苟,进门第一件事便是躬身行礼,道:“主上。”
林婵道:“白日下船时不方便说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李秦微微垂首,道:“廖护卫说,今日六扇门有消息,‘水上飞、桑邑’可能已经到了繁城。”
林婵淡淡道:“桑邑……就是那个逼死数十女子、被通缉十年的淫贼?”
李秦道:“正是。听闻他这些年来行事隐秘,不知这次为何这般大张旗鼓南下。六扇门已布置人手搜捕。”
林婵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秦道:“是。”
……
房中仅剩下林婵和小弟子林昭节。
林昭节道:“主上,那个桑邑,是不是之前二师姐追杀过的那个坏蛋?他这次南下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林婵缓缓点头,放下手中茶杯,道:“别怕。他不过是靠着轻功逃命,武功或许还不及你。”
林昭节道:“我才不怕他呢!他敢到我面前,我一剑割了他的首级。就怕那腌臜货扰了主上的清净。”
看茶杯见底了,为林婵添茶。清澈微黄的茶水从公道杯中缓缓倾倒入青瓷杯中。
茶香四溢。
林婵道:“你派个咱们的伙计守住厨房侧门,如有人来套话询问我在后院的住处,顺水推舟告知即可。”
林昭节是个直肠子,却不蠢笨,听林婵的意思,是要诱那淫贼瓮中捉鳖。顿时不解:“主上要亲自动手?”
五年前,林婵从正玄派的情报中得知了这个臭名昭著的桑邑看上了北方的几位美人儿,其中一个还是“枣城商会会长”的自己,便故意找了个机会在枣城现身,把消息放出去,还特意把草原上浪的二徒弟喊回来,让她务必擒住这贼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刚到枣城,又心急火燎地跑了,甚至在之后一年多都没再现身,循规蹈矩得如同老鼠遇到了猫。后来才知道,是被慕挽月吓走了。
之后林玉燕又追杀了他几次,都被他仗着易容术逃了。
这一次,他竟一反常态、大张旗鼓地出现在繁州城。
林昭节虽然不如二师姐林玉燕那般一柄长剑冠绝同辈,但在武学一道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主上放心,我去找康白要几颗预防迷烟和迷.药的丸子,那淫贼敢来主上您的面前,我便一剑枭首。”
林婵却道:“把我的佩剑取来。”
林昭节这才知道反应过来:“主上,您要亲自出手?”
第9章 妻妻之间的正邪大战
林婵道:“他武功虽然一般,但诡计多端,你还小,容易着了他的道。待他靠近身前,我再寻机出手,可保万全。”
林婵这个大宗师说他武功“一般”,其武艺便算不得低了,至少也是二流高手。
“可是,您这会儿眼疾发作……若是您不放心我的武功,便还是如五年前一般,请二师姐来出手吧。”
林婵道:“不必了。不知又贪玩去了哪里,等她来就迟了。”
林昭节恍然道:“主上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这淫贼既然来此,定少不得要祸害这里的姐姐妹妹。”
林婵点头道:“繁城货通南北,人稠物穰,抓捕此贼须得当机立断,不可迟疑,以免有无辜女子被他得逞。我写封信,你让李秦送去给繁城的通判刘大人。”
林昭节会意,立刻为她研墨铺纸,毛笔舔好墨汁后递给她。
林婵盲写书信,字迹竟也十分潇洒漂亮。
等信纸干透了,林昭节装进信封。
这时,林婵道:“先安排两个好手给江姑娘值夜。”
林昭节恍然大悟道:“啊,我懂了。主上这么着急,定然是怕那贼子接近江姑娘。也是,江姑娘那般好看,自然危险。主上,你不知道江姑娘有多好看,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比你还好看的人。”
林婵如何不知道呢?
虽然看不见江秋洵的样子,林婵却能从旁人的反应中知道江秋洵一定姿容无双。每日听她莺声燕语,也知她必是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美貌女子,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江秋洵和林婵二人虽戴着帷帽,但这座靠近大河的城市,傍晚一向风大,几度吹起帷帽下的白纱,只是惊鸿一瞥,便已令众人惊叹不止。
再看身形气度,亦知二女非常人所能及。
桑邑就在繁城,只消明日,就会知道这北苑之中还藏着两个尤物,之后必会寻机夜访,林婵怎能没有准备?
五年前的林婵,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虽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吃东西、走路,甚至可以通过声音准确地使用暗器击中目标,但没有办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想要抓住桑邑、保证万无一失,还需二弟子林玉燕代劳出剑。
如今的林婵,听声辨位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完全可以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不但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还能发挥出武林宗师的实力。
她不是真正的失明,只是偶尔会出现失明的症状,她的眼睛在目力正常的时候,也会对比实物,在脑海中想象亭台楼阁、花草树木……
久而久之,她甚至能通过细微风声来判断周围的事物,不必像普通盲人一样通过触摸去适应新的环境。
林婵选择南下回到家乡养病,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她年幼时生活的地方,环境熟悉,气候宜人,风景秀丽,更因为这里平原广大,河湖众多,一年四季都有风。
有风,她闭上眼,即可行止由心。
……
林婵自幼独立,年幼时就自己打理母亲遗留下来的嫁妆。后来和父亲决裂,当机立断收拾行装北上,跟着舅父学做生意。母亲的嫁妆也随她去了北方,决心之强、行动之快,等父亲和继母发觉,想要阻止都来不及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
即使眼睛不见,也不会把自己的安危托付给别人。
她拜师正玄派长老的时候已过及笄之年,门派中年岁差不多的嫡系弟子们都已小有所成。唯有她刚开始练内功。
自她拜师之后,无论是打坐练功,还是学习武功招式,都比别人更拼命、更努力、更自律。幸好他天资聪慧,根骨奇佳,后来居上,这才没有辜负师父厚望。
林婵年纪轻轻就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压榨自己的潜力,不为别的,只为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失明的时候,也曾灰心丧气。
但师父告诉她,武林之中打打杀杀,身体残缺的武林中人数不胜数。
有人失去了拿剑的手,有人双手皆无,有人失去双腿,也有人永远失去了眼睛,有人被毒哑了嗓子……但他们一样可以练功,一样可以杀人,一样可以成为武林高手,一样可以逍遥自在。
不过是失明而已,根本不必太过在意。
师父这一生,曾失去父母、失去妻儿、失去弟子,年轻时在刀尖上混饭吃,已过知天命之年仍为了报仇殚精竭虑,他什么样的挫折没遇到过?大风大浪一样走过来了。收了林婵这个徒弟,便觉这一辈子的要强都有了结果。
老头子一辈子比徒弟还惨,却还这么乐观,倒显得林婵矫情了。
林婵本身性情坚韧,一点就透。她念头一转,想的却是:就算目不能视,她也要做其中翘楚。
因她信念坚定,持之以恒,方有今日听风辨位的本事。
林婵对林昭节道:“区区桑邑,对你我来说,何须放在眼中?但江姑娘受伤刚刚痊愈,受不得惊吓,不可让这贼子上门惊扰。”
林昭节点头道:“主上放心,我省得。定安排妥当。”
……
这一夜,繁城的捕快忽然忙碌了起来,表面悄无声息,暗地里风云渐起。
江秋洵对桑邑的行为模式有所了解,知道此人比畜生还不如,却又附庸风雅,奢侈享乐。傍晚时见他风尘仆仆,牵着马,必是刚来繁城,今夜必会在最好的酒楼住宿。
江秋洵曾经来过繁城对这里也有几分了解,在最好的酒楼吃过住过,轻车熟路,不必隔日,当夜子时,她便简单做了些易容,溜出房间。
门外两个护卫是林昭节叫来的亲近护卫,武艺不俗,或许打不过桑邑,但警戒是绰绰有余了。
但他们在江秋洵面前便犹如小虾遇到了大鲨鱼,江秋洵身法之快,离开后二人全无察觉。
出了北苑,江秋洵现去了李秦的所在,盗走了他的佩剑。
白天她就发现了,林婵这些护卫,就属李秦的佩剑最好。那些镖局人的佩剑都全不如他。
李秦刚刚睡下,习武之人警觉性高,剑不离身。然而江秋洵隔空弹了一颗小石子儿,以内力轻轻打在他的睡穴上,几息之后,便听得呼噜震天响。
江秋洵得了剑,展开轻功,直接去了最大的福满酒楼。
江秋洵找人,和捕快们广撒网不一样,不需排查,第一件事就是在酒楼后院马厩之中寻找,桑邑白天牵的枣红马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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