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廷沉默了。
良久,她说:“没见到。”
白允昇道了谢之后去投诉物业了,裴玉廷枯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拿起三轮车钥匙出了门。
她干的都是一单一结的活,每次和她联系的号码都不一样,信息都是阅后即删。
但裴玉廷记性不差,她记得昨晚的任务描述并没有提供给她任务目标的样貌细节,大概是那位业务经理也不晓得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发生。
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她收到了这一单的打款,这意味着这一单没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她埋错了人,那真正的任务目标在哪里?
三个小时前。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出现在京云高速前。
顺着他们来的方向一直走,便能走到断云坟场。
如果梁幼灵在,或许能够认出来,这两个人,就是她在断云坟场山北遇见的“巡逻人员”。
女人说:“给阿彪发个消息,交易点有人,今晚交易取消。”
男人骂了一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信号。”
忽然,两柱刺眼的远光灯直直地打过来,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
万籁俱寂。
高速护栏歪在一边,货车侧翻在高速旁的地里,有血汩汩从车下流出,那是两个人的出血量。
车里安全气囊自动弹开,驾驶座空无一人。
裴玉廷飞快地蹬着三轮,又往断云坟场去。
路过一处高速旁的土地,她看见警车停在那里,周遭拉了警戒线。
裴玉廷原本都骑走了,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折返了回来。
她视力极佳,一眼就看见盖着白布的两具尸体。
裴玉廷心下一沉。
警灯不知疲倦地转着,天光乍亮的时分,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有警察注意到了裴玉廷:“不要围观!”
裴玉廷从善如流,低头便要骑车走——
身后那警察却又说:“等等!”
第7章 303室
裴玉廷转过了头,没有说话。
警灯照到她脸上,一阵红一阵蓝。
警察:“警局常客啊,裴姐。”
警察姓王,刑侦口干了十多年,经手的命案比他脸上的褶子要多得多得多。他虽然没有直接和裴玉廷交过锋,却也认得她——裴玉廷是多起失踪案和街头械斗案的嫌疑人。
王警官:“你来这做什么?”
裴玉廷:“路过,进货。”
王警官敏锐地道:“这个点进货?”
裴玉廷:“辣椒进少了,有个客人要得多,补一点。”
王警官:“你上一次进货是几点?”
裴玉廷:“四点多。”
王警官:“四点多?也经过这边了?”
裴玉廷:“对。”
王警官:“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经过?”
裴玉廷:“没有。”
王警官摆摆手让她走了,裴玉廷刚扶上车把,王警官又冷不丁地说:“我听老赵说过,你平常进货的时间,不是四点吧?”
裴玉廷面不改色:“起晚了。”
她去坟场的路是踩过点的,一路都没有摄像头,因此她根本不怕王警官揭穿她。
裴玉廷:“我能走了吗?”
梁幼灵再次出门时,被她放在裴姐家门口的菜不见了。
梁幼灵看了一眼,就走下了楼。
老小区没有电梯,楼梯也比较狭窄,铁制的楼梯栏杆上锈迹斑斑,木制的扶手油漆剥落,转角处蛛网丛生。
梁幼灵走到三楼,不由看了一眼姜奶奶家。
她以前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姜奶奶倒垃圾,垃圾味道很大,梁幼灵也不好意思问垃圾袋里究竟都是什么。
而今天,垃圾袋就放在两层门之间,味道一如既往的刺鼻。
梁幼灵犹豫了一下,想到姜奶奶请她吃了两次饭,便敲了敲门:“奶奶,你在家吗?我把垃圾给你倒啦?”
门敲了几遍,无人响应。
梁幼灵只好自作主张,将手伸进门的栅栏中,去够那袋垃圾。
垃圾袋系得松松垮垮,梁幼灵把它从窄缝中取出时,垃圾袋被凹凸不平的栏杆一勾,袋口一开,垃圾哗啦啦倾泻下来——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梁幼灵转头一看,裴姐站在向上的楼梯上,掐着一根烟,静静地看着自己脚边地下的垃圾。
梁幼灵呆呆道:“它洒了……”
裴玉廷没有接话,眼神落在一处发黑的肉块上。
梁幼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块肉巴掌大小,边缘明显被切割过,肉中间连着一节管状的物体,像是鸭小肠。
梁幼灵不知道她看这么久是什么意思,解释道:“我不是要偷东西,是想帮姜奶奶扔垃圾。”
裴玉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这句话。她上前一步,把烟扔进梁幼灵手里提着的垃圾袋,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将那块带“鸭肠”的肉拎了起来。
梁幼灵好奇:“这是鸭肉吗?”
裴玉廷:“胎盘。”
第8章 云城墓园
梁幼灵手中的垃圾袋掉了下来。
她没反应过来一般重复了一遍:“胎盘?”
没等裴玉廷回应,梁幼灵似乎想到了什么,捂住嘴干呕起来。她担心自己真的吐出点什么东西,摸着垃圾袋,把脑袋往袋口方向凑,结果闻到了一股腥臭恶心的气味,干呕得更加厉害。
裴玉廷默默递上了一张纸。
梁幼灵一边接过,一边道谢:“谢谢……吃胎盘,犯法吗?”
裴玉廷:“吃不违法,但买卖违法。”
梁幼灵直起身子,下定决心:“我们报警吧——我怀疑,姜奶奶家不止这一个胎盘。”
半个小时后,民警确认了情况。
民警:“这种情况,要是进入民宅搜查,需要搜查证。如果能审批下来,我再和你联系。”
民警:“如果这家老夫妇回来,你也可以向我们反应情况。”
梁幼灵一一点头应下,看见裴玉廷一直陪在身边,也不怎么怕她了。
梁幼灵:“裴姐,你要回去休息吗?”
裴玉廷还没有说话,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低头一看,一个许久没有出现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邢冬诚。
塞壬酒楼建在海边,半个楼身探出海去,做成一个海螺的形状。里面的包间也是层层螺旋式上升,从外面看起来,陡峭的螺纹上开了许多圆形的眼。
但裴玉廷知道,走在里面,完全感觉不出地板的倾斜。窄小的通道挂满仿制的名画,厚厚的蓝色波纹地毯和昏黄的灯光塞满了她的五感,让她根本想不起来是在走上坡路,还是下坡路。
服务员引着裴玉廷走到顶层的尽头包厢,那个包厢恰好在伸出去的螺尖上,视野开阔、居高临下,是塞壬酒楼老板邢冬诚的私人包间。
裴玉廷走入包间,邢冬诚就笑了:“好久不见啊,小裴。坐。”
裴玉廷在他对面坐下,两个人隔着巨大的圆桌对视,邢冬诚像是完全看不出她的疏离戒备一般,说:“怎么坐那么远?坐过来点。”
裴玉廷:“不必了,老板找我什么事?”
邢冬诚眯了眯眼:“时间过得真快啊,上次咱们一起吃饭,还是一年前吧?也是这个包厢,我说了句玩笑话,还气得小裴你把自己的脸划花了。小裴你不记恨我吧,我自罚一杯。”
说着,便倒酒喝了一杯。
裴玉廷无动于衷:“老板不是找我来叙旧的吧。”
邢冬诚脸上的笑意不变,按了个铃:“边吃边说,上菜。”
裴玉廷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用热水涮了涮筷子。
邢冬诚:“这才对嘛,这都是大补的好菜,不能浪费。”
邢冬诚:“说到菜,你的菜场经营得怎么样?要不要我找人照顾照顾你生意?”
裴玉廷:“不用。”
邢冬诚:“小裴你跟我太见外了,你可是我的得力干将。我都听说了,你这次这一单做得很好,很干净,不用我去打点警察。要是我手下人各个都能像你这么省心就好了。”
邢冬诚:“这样吧,过两天我让他们跟你学学,你教教他们?”
裴玉廷“嗯”了一声,邢冬诚满意道:“这就对了,找你来还有个事,关于你刚完成的这个任务。”
裴玉廷夹菜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她来之前就很担心,毕竟是她的失误,埋错了任务对象,导致自己真正的任务对象死得蹊跷,又使白允昇的客户“不知所踪”。倘若邢冬诚发现了其中关联,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裴玉廷的任务完成率是百分百,但她也听说过,邢冬诚对会给他带来麻烦、造成损失的手下,是极其不宽容的。
裴玉廷:“什么事?”
邢冬诚:“这老两口原本是我的员工,干墓园看守的,偷了我的商业机密,想来威胁我,所以才请小裴你帮我解决问题。”
邢冬诚:“他们好像是带着机密文件去交易的,小裴你有没有见到?”
邢冬诚说完这句话,眼神似有似无地看向裴玉廷。
裴玉廷自然没见过什么机密文件,她向来只负责清理,不负责传递东西,“阿彪”也没有跟她提过机密文件的事情。
裴玉廷不知道邢冬诚是不是在诈她,也不知道墓园看守能不能接触到商业机密,她只实话实说:“没有。”
邢冬诚没有讲话,只把酒杯一放,碰在玻璃转盘上一声脆响。
裴玉廷丝毫不怵,抬起头和邢冬诚对视。
过了一会儿,邢冬诚缓缓笑了:“没有就没有,我还信不过你吗。”
邢冬诚:“不过,这次的处理方式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啊。”
裴玉廷没有回话,邢冬诚似乎也不需要她回话,继续说道:“老两口的子女来我公司闹,说要赔偿。你说说,他们爸妈不幸遭遇车祸,关公司什么事呢?他们找我们要赔偿,是不是不合道理?”
裴玉廷好似没听见,一心一意地干饭。
邢冬诚似乎也中意裴玉廷话不多这一点,自顾自说道:“没有道理,他们凭什么找我要钱?小裴啊,你去帮我看看,他们是不是找到了老两口偷的商业机密,如果是,让他们闭嘴,把东西带给我。”
裴玉廷这才明白这顿饭的目的。看起来那东西很重要,不然邢冬诚没必要跟她见一面。
于是,裴玉廷说:“好。”
裴玉廷从塞壬酒楼出来,直接去了诚沨集团总部对面的咖啡厅。
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恰好能够看到对面大厦的大门。大门口有人扯了横幅,控诉诚沨集团克扣他父母的养老金,保安拉拉扯扯,竟没有将他弄走。
裴玉廷心想,恐怕这就是邢冬诚提到的老两口的儿子。
邢冬诚在饭桌上告诉了裴玉廷一些简要的情况:老两口是诚沨集团的老人,邢冬诚父亲的乡亲,从五十年前就跟着他父亲做生意。诚沨集团原本还不是个集团,是做墓园生意起家的。老两口一直帮忙打理墓园生意,前几年退休后闲不住,也一直在看墓园。
邢冬诚还有一个猜测,这家儿子想利用父母是集团元老的身份,要一点补偿或者股份。
裴玉廷看着那家儿子闹了半天,终于在几个保安的拖拽下偃旗息鼓。
她快速结了帐,装作闲庭信步,问诚沨的保安:“刚刚闹事的是什么人?”
保安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打听这些做什么?”
裴玉廷把刚到手的员工卡给他看:“这不是担心影响办公环境嘛。”
保安立刻松口:“好像是说死了父母,集团待遇不公,要求补偿。”
裴玉廷:“他往哪边去了?”
保安:“他临走时候说要去云城墓地,不知道是不是又要闹。”
云城墓地也是诚沨的产业,或者说,是诚沨的发家产业。那出车祸的老两口,就是云城墓地的看守。
在云城,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墓地也是。
云城墓地很显然就是最高等的墓地,山环水绕,乐声潺潺,地广而碑不局促,路阔则祭扫不拥堵。
裴玉廷坐在车里,远远地就能听见有人在墓园大门口嘶号。凄厉得好似要把嗓子血淋淋地剥开,翻出内里的绒毛。
出租司机感叹了一句:“这肯定不是请的孝女,这么卖力。”
裴玉廷抱着一束菊花,装成祭扫的样子,往墓园口走去。
那家不但儿子来了,女儿也来了,两个人抱头痛哭,彼此尖厉的嗓音交织在一起。
裴玉廷走近了些,听清楚儿子在哭些什么:“我爹娘看了一辈子墓园,却还是住不起他们看的墓园”,“诚沨集团没有人性,给交的养老金根本不够办丧事”,“爹娘好命苦啊”……
新来看守墓园的人也上了年纪,只要两人不进墓园,他就根本不去管。
今天是工作日,几乎没有前来扫墓的人。裴玉廷一走近,那两人哭得更大声了。
那家儿子甚至抬起头,冲着裴玉廷喊:“你家长辈住这吗?诚沨集团没有人性,恐怕也不能对你家长辈的墓太好!”
裴玉廷停住了脚步:“什么意思?”
那家儿子见她肯听,又哭着说了一遍自家父母如何如何为诚沨集团卖命、如何如何遭遇车祸、又如何如何得不到单位的抚恤的。
裴玉廷:“你在这里哭没有用。”
那家儿子:“那怎么叫有用。”
裴玉廷:“你要告他们。”
那家儿子也不哭了,改为冷笑:“在云城,谁不知道他邢冬诚一手遮天?告?我们平头老百姓,哪里能告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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