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杜霰喝道。
他抽离手指,舒畅地哈哈大笑:“哭了?原来你也会哭,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师尊,疼也没办法,你再忍忍,等结束之后,徒儿再为你包扎。”
结束?结束什么?叶遥迷糊地想。
忽然,他的双腿被握住,高高抬起,一股更大的剧痛袭来。
砰!
叶遥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撞到床头的木壁。
他睁开眼,恰巧撞见杜霰沉沉的目光。杜霰的衣物穿戴整齐,见叶遥醒了,只是伸手按住他腹部的伤口处,渡过来一股充沛的灵力。
叶遥喘了口气,方缓过来。
方才是梦。
他做噩梦了。
一开始他去天虞山偷偷看杜霰,是三百年前确实发生过的回忆,但后面一切光怪陆离的事情,只是一个梦魇而已。
叶遥偷偷瞄杜霰的脸——神情平静,眼色淡然。
他暗自松了口气,抬手道:“多谢。”
下一刻,他的手僵住。
手腕处沉沉的,连接到窗边墙壁的挂钩上的赫然是一根粗长的铜链。铜链坚固无比,磨着手腕,轻易无法挣脱。
叶遥如坠冰窟,梦中才有的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这是什么?”他问。
杜霰唤他:“道长。”
四目相对。
杜霰道:“虽然我给道长疗了伤,但道长还需敷用灵药,每日两次,晨起一次,沐后一次,不可懈怠。”他顿了顿,极轻地冷笑,“以前被捅过一次,现在又被捅一次,可真会挑地方。”
叶遥轻轻盖住腹部,新伤与陈伤,说不清哪个更痛。
他别过脸,刚好撞上床尾的一处镜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易容完全消失,他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叶遥头皮发麻。
他实在不解,明明他已经露馅了,明晃晃摆在杜霰面前了,杜霰为何还称他为“道长”?
叶遥把铜链拽到杜霰面前,重复问:“这是什么?”
杜霰看了一眼锁链:“道长这些日子养伤就在床上好好养,不宜走动。”
叶遥道:“那也没必要绑我。”
杜霰不答,转身拿起桌上的一碗药汤,递到叶遥嘴边:“把药喝了。”
叶遥皱眉别开脸。
“道长这么在乎这根链子,是还想逃走,对吗?”杜霰放下药汤,扯起嘴角,一字一句道,“道长心中必定在想,如今镜妖已经安全了,只要你自己再找机会逃跑,就能皆大欢喜。反正我知道,只要你想离开,总有办法离开的。”
说到后面,他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低嘲。
叶遥终于明白,杜霰仍然叫他道长,是还在生气,气他隐瞒身份,不肯相认,还想方设法脱离天虞山。
只见杜霰又忽然气急败坏起来:“不过你算盘打错了。”他对着房间扬声道,“带过来!”
叶遥心道不好。
看来黎曜没有逃脱。
但他晕倒之前明明看到黎曜已经逃出他的视野里面了,难道过后杜霰还派人成功追回了他?
果然,片刻之后门一开,张晋丘连同几个弟子便架着黎曜出现,把人扔在地上。
黎曜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眉心紧蹙,破烂不堪的全身上下布满大大小小的剑伤,有些是旧的,有些是才受的新伤,正结着透红的痂。
叶遥唤了几声,见黎曜没有反应,便对杜霰道:“你把他怎么了?”
“这么紧张他的死活?”杜霰怒极反笑。
没等叶遥回答,杜霰忽地扬手指向黎曜,咬牙道:“你宁愿跟这个人偷摸躲藏也不肯和我相认,宁愿拼死保护这个人也要与我作对,就算是被捅也无所谓是吧?他是什么人?他算什么!我算什么!”
“砰”一声,杜霰手里的药汤砸向地面,在船板上炸开一朵冒着热气的花。
叶遥吓一跳,怔愣看着杜霰原本狰狞的眼神慢慢恢复平静,眼里转而升起一股哀痛。
他颤着双唇,低声自言自语:“我是你宁愿走下下策也不肯坦诚相见的存在……”
叶遥顿时心中泛酸,缓了片刻,轻声道:“他是黎曜,他下凡历劫的时候你们见过面的。”
凡是神仙,下凡转世做人时的相貌会与原来有些差别,再加上年岁太久,杜霰小时候与楚祁的见面次数也不超过五次,不记得黎曜也是常理。
只听杜霰冷笑:“不认识,早忘了。”他又话锋一转,故意道,“黎曜是谁?我们怎会见过?道长不是才和我相识一个月么?”
叶遥:“……”
这时,地板上躺着的人有了动静。
黎曜咳了两声,悠悠转醒,见了杜霰立刻嗷嗷大叫:“好你个老奸巨猾的天虞山,我都已经躲到农户家床底下了,你们都能给我揪出来,真是可怕!”
张晋丘送来一碗新的汤药,杜霰放到叶遥嘴边,示意他喝:“如今你们两个都在我手里,谁都别想走。道长,你就在这张床上,哪儿也别去。另一个,给我绑了扔到船舱里。”
“等等!”黎曜从地上爬起婻沨来。
他冲叶遥笑道:“叶仙君,多谢你这些日子替我想办法。不过,我还是跟着天虞山回去吧,正好我也想见见抓我的那个人了。”
叶遥想了想,道:“好,我跟你一起。”
只听杜霰冷笑一声。
叶遥转头问杜霰:“委托人是谁?”
杜霰闷闷道:“闽越,白家。”
叶遥一时疑惑:“哪个白家?”
杜霰道:“闽越国现任大主祭,白敛。”
【作者有话说】
久等!被审核卡了。
副cp出现,黎曜和白敛。
作者主页总字数到达一百万字了,转眼间竟然写了这么多(虽然有将近三十万字是签约之前写的)……希望这篇文完结之后,读者关注也能破一千吧!(疯狂暗示)
第40章 师尊,我好苦
闽越的主祭二十年一换,叶遥这三百年间也不曾去过闽越,不了解如今的主祭姓甚名谁。
他惊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如何跟如今的闽越主祭扯上关系?”
杜霰只看着叶遥,轻哼:“我只收委托,你自己问他。”
叶遥又看黎曜。
黎曜叹了口气,悠悠道:“这事确实是我的错,是我藏在白家的镜子里,不小心被他们发现,才被白敛委托天虞山追捕的。”
叶遥哽住。
半晌,他才问:“你为何要藏在白家的镜子里?”
黎曜却闭口不言,明显不想多说。
叶遥无法,只道:“我这就给你夫子写传讯符,再陪你去闽越,若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同解决。”
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横在他们中间。
杜霰淡淡道:“把它喝了。”
叶遥接过药汤,不敢看杜霰,只仰头一饮而尽。杜霰自然地伸手,叶遥将空碗放在他掌心,才猛地意识到这样好像不太合适。
杜霰的目光从药碗缓缓抬起,转移到叶遥脸上。
叶遥怔愣地看着他,发觉这双曾经他无比熟悉的眼睛已经变得有些陌生,方才的歇斯底里、决绝狠厉、反复无常都消散殆尽,只剩下毫无波澜的一湾沉潭。
“把人关起来,不要让他出现在我和道长面前。”杜霰吩咐,“对了,每日给他换药,别让他死了。”
张晋丘等人立刻将黎曜架起来,带出房间。
叶遥扶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忍不住道:“杜霰,我怎么从前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杜霰反问,接着他弯起嘴角,露出与从前一模一样的人畜无害的微笑,“道长,我从前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那时没能力罢了。”
他看叶遥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叶遥僵坐在床上。
青出于蓝胜于蓝,如今徒弟比自己厉害,有法力有权势,还喜欢锁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点都忤逆不得。叶遥想了想,开始怀疑他这副样子到底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
入夜后,叶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铜链虽然够长,能允许他在床上自由翻身,但实在硌人,一点也不舒服。
他半梦半醒直到半夜,迷糊间听见床前有响动,于是睁开眼睛,杜霰的脸映入眼帘。
他吓了一跳,猛地缩到墙边,睡意全无。
杜霰开口轻声道:“师尊。”
时隔三百年,叶遥终于再次听见这声熟悉的称呼。
床榻前面有一方足踏,杜霰正坐在那足踏上,视线刚好高过叶遥些许,船窗外头透进微弱的月光,叶遥发现他眼里有反射出来的水光。
他这是……哭了?
只听杜霰道:“师尊,对不起。”
那泪光十分明亮,蓄在眼底,将落不落,人见犹怜。
怎么三百年过去了,这小子爱装可怜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叶遥两眼一闭,不想再看。
见他闭眼,杜霰上手攥他的袖子,哽咽道:“我白日不是有意要凶你的,我只是生气,气你为何死遁三百年,有意瞒着我,气你为何不与我相认,是不是……是不是还在芥蒂我喜欢你?”
叶遥道:“没有。”
“那为何我找不到你?这些年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给你写了无数次传讯符,都没有任何回音。”床边的人泫然欲泣,越说越激动,“飞升后我去找过你,也找过乔柏,上天庭中天庭下天庭都找遍了,却找不到你说的那个‘碧溪湾’。”
叶遥心中长叹,那张杜霰的传讯符早就被他撕毁了,至于碧溪湾……
杜霰继续道:“大家都说九重天没有碧溪湾这个地方,师尊,你连这个都骗我!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说过等飞升之后一定要去找你,我做到了,可是九重天没一个人是我认识的,这飞升还有什么意义?”
叶遥道:“我没有骗你。”
杜霰泪光闪烁。
叶遥只得解释:“你之所以没找到碧溪湾,是因为它本名叫‘重三十一处’,是罪仙荒狱的代号,没有资格取名。‘碧溪湾’是迟舒取的,外人都不知道。”
杜霰垂眼,想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姑且相信你。”
叶遥:“……”
杜霰松开他的袖子,转而试探摸他的手,见他并无反应,便又握紧他的手,眼底那两滴泪水好巧不巧掉落下来,滴在他的虎口上。
“师尊,我这三百年……过得很苦!”杜霰的脸埋下来。
叶遥不相信,问:“怎么苦了?”
顿了顿,杜霰才道:“天虞山冬日太冷,没有师尊的床榻暖和,夏日太热,没有师尊煮的花茶解暑。天虞山还辟谷断食,没有乔柏做的饭菜好吃。”
叶遥只觉好笑:“但我听到的说法不是这样的。”
“什么?”杜霰抬起头。
叶遥道:“我听张晋丘说,你一直潜心修炼,还撰写了不少心法修法,被天虞山奉为典籍,为外人称颂,一路过关斩将,成就飞升大业。”
杜霰皱起眉,眼中闪过不悦,又继续蓄起泪光,哀声道:“总之,就是很苦。”
叶遥轻笑,抽回手放进被子里。
杜霰却靠得更近,一字一句道:“师尊,因为你同我说过要为了自己而活,因此那些年我日日逼自己静下心,逼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只有强大了才可以做想做的事,找想找的人。如今我找到了,不会像之前那样把你弄丢了。”
叶遥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
许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杜霰又道:“你放心,上次只因我亲了你,你就躲我三百年,我吸取教训,以后不会再缠着师尊了,也不会对师尊做出格的事。”
叶遥提着的心落了下去。
此时的杜霰低声下气,尽显柔弱,叶遥一时分不清楚,白日那个偏执凶狠的他与此时这个低眉顺眼的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杜霰。
叶遥抬起另一只手,腕上的铜链叮叮作响:“既然如此,那你把链子撤了。”
月光暗下来。
杜霰嘴角的笑意消失,目光倏然变冷,死死盯着叶遥。
“不行。”他道。
叶遥毛骨悚然。
杜霰道:“我不会缠着师尊,这是我的事。但师尊要离开,却是断然不可以的。”他坐直身子,为叶遥拈好被角,“师尊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叶遥心口堵着,翻过身:“你走。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良久,身后的人终于起身:“好。”
接着,他听到床头的脚步声轻微响动,绕过屏风,越来越远,最后那人开门走出去,离开了房间。
叶遥平复好心情,重新闭眼,继续尝试入睡。
但铜链仍然硌得他睡不安稳,不知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了几个时辰,感觉窗外有微弱日光时,叶遥睁开眼睛。
余光瞥见似乎有人,他侧头一看,见杜霰正趴在他的床沿,埋头睡觉。
他记得半夜说完话后,杜霰明明已经走了。难道后面他又偷偷跑回来,守着自己睡觉了?
杜霰在埋着头枕着自己的双臂,呼吸深沉均匀,睡得很深。叶遥心中叹了口气,不由伸手轻轻拨弄他的发丝。
弄着弄着,又一股睡意重新袭来。他打了个哈欠,重新翻身睡觉。
直到叶遥被窗外的阳光照醒,重新睁开眼睛时,杜霰已经不在了。
弟子送来洗漱用物、早餐和汤药。
喝了汤药后,叶遥客气道:“劳烦小兄弟帮我随意拿几本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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