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遥心口一紧。
见他不回答,杜霰提起剑给叶遥看:“怕么?”
叶遥定定地看着玉芜,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我只是去解手,怪我走得急了,才让他们以为我要逃跑。”
“是么?”
叶遥诚恳道:“船上的衣食如此丰富,我都舍不得走,又怎会不告而别呢?”
“这样便好。”杜霰随手拿起几案上的帕子擦拭剑上的血,随后收剑入鞘,平静道,“你只要乖乖留在船上陪我喝酒,一个月后到了江东,我自然会放你走。”
叶遥攥紧手心,抬眼注视杜霰。
他发现,杜霰此时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物件,毫无感情。
他不禁开始疑惑杜霰关他的理由,到底是认为他藏着镜妖,还是把他当作解闷的酒伴?或者两者都有?
杜霰回身拿起案上的酒:“我正好带了一坛新的离支仙。”他在案前坐了下来,伸出手,“道长,请吧。”
叶遥两眼一黑。
又来!
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喝离支仙,很满足吗?很开心吗?这是什么心理!
叶遥在杜霰对面坐下,开始自行娴熟地开坛倒酒,成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喝酒物件。
这次,杜霰比之前撑的时间长了一点,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约莫半个时辰后,杜霰才倒下去。
叶遥按照惯例,敲门喊张晋丘进来抬人。
张晋丘走后,叶遥打开乾坤袋,把黎曜放出来。他沉声道:“黎曜,软的不行,我们只能来硬的了。”
黎曜面色一凛。
“我想了想,这船上的人加上杜霰一共二十三个,我未必打不过。”叶遥道,“虽然如此,到时候真打起来,你记得先跑,不用管我。”
黎曜点头:“你放心,我信得过你的法力,届时我必定有多远跑多远,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叶遥道:“行,等下一次船靠岸。”
.
等了许久,等到大船再次靠岸,已经是三日之后。
这次靠岸是晚上,大船停在一处县城的城郊边,放眼望去是一片荒野。据说这样的荒野也容易藏匿妖怪,所以天虞山要例行巡视。
杜霰收了镇楼环,叶遥得以下船走到岸上,只是身边仍旧跟了四个弟子,看得比上次还紧。
今夜的月光格外亮,远处的芦苇丛依稀可见,叶遥状似无意地四处走着,渐渐远离人群,走向芦苇地。
是时候了。
他将手指放在身前,朝前一点,芦苇丛之间闪过一道幽光。叶遥指着那幽光叫起来:“前面好像有妖!”
身后的两个弟子果然一吓,提剑冲进芦苇丛。
叶遥也跟着冲上前,却被两只手拦住,剩下的两个弟子道:“不劳烦道长了。”
真是油盐不进。叶遥翻开掌心,召出一柄剑——其实那是扶风,只不过他特意为扶风化了形,看上去只是一把普通的剑。
他握紧剑柄劈开眼前拦着的手,转身一震,两个弟子始料未及,被震开几步之远。
“站住!”
叶遥撒开腿跑起来,同时打开腰上的乾坤袋把黎曜放出来,拉着黎曜朝密密麻麻的芦苇丛里推:“快走!”
黎曜立刻应声跑远,跑得飞快。
“镜妖!快抓住镜妖!”
“别让他跑了!”
场面顿时混乱,远处的天虞山弟子闻讯赶来。
叶遥一手执剑打退那些人,并未下死手,天虞山却毫不畏惧,反而拼命扑上来。
突然,“当”的一阵剑鸣划破夜空,数丛芦苇应声骚动,圆月之下又亮起一盏灵灯,照得草野灼灼如昼。不远处响起一阵打斗,叶遥望过去,见黎曜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拦住了,正在奋力突围。
叶遥又向剑鸣声处望去。
杜霰一步一步朝叶遥走来,手里提着玉芜:“谁都别想走。”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回荡在河岸边。
叶遥深吸一口气。
“将近十日,道长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他剑指叶遥,“一只妖怪装成道士,装得倒挺像的。”
所有天虞山弟子迅速包围过来,皓皓明月之下,叶遥与他们两相对峙,孤身独立,如同一簇浅色胭脂云面临隆冬霜雪,稍有不慎,便被尽数掩埋。
“原来上仙早就笃定我们是妖,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叶遥道。
风中传来杜霰的一声冷笑。
“但相处这么几日,看在我们喝了几场酒的份上,没必要如此针锋相对吧?”叶遥挽剑退回黎曜身边,对杜霰和气道,“这样,你们放他走,我跟你们回委托人处。”
杜霰似乎兴意阑珊,淡淡道:“只不过喝几场酒,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叶遥一顿,失笑:“那上仙又为何如此固执非要找我喝酒?”
狂风骤起,叶遥却听不见杜霰再说什么,远远看去,对方的半张脸也遮掩在纷飞的发丝之后,看不清神情。
半晌,他终于听见杜霰说话了。
“你说得对。”杜霰道,“再怎么像,终究也不是。”
叶遥愣住。
他又听到杜霰提高了声量:“镜妖抓活的,另一个杀掉。”
风声带着杜霰的话在叶遥耳边来回环绕,仿佛荡起无数次回音。与此同时,杜霰身边的弟子全部提剑冲上来。
叶遥心中陡然激起一股怒气。
他抬手挥剑,没入天虞山重重包围中,剑光凌乱,毫无章法,全是蛮力,落招之间引起连连惨叫。忽然,一道长虹般的剑光猛然劈过来,叶遥双手横剑去挡,被杜霰逼压着直直退入芦苇丛。他拼命按捺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与杜霰的玉芜剑连续过了几招。
杜霰的声音近在咫尺:“道长的法力如此深厚,真是出乎意料。”
叶遥唇舌干燥无比,嘲讽他:“上仙年轻气盛,不知道人外有人。”
杜霰冷笑。
耳边沙沙的芦苇如狂狼般翻滚,两个人的衣袍都猛烈翻飞,尖锐暴鸣和刺眼白芒在空旷野地上轮番横扫,惊心动魄。叶遥不敢用指暮天剑法,一招一式克制而沉稳,却引得杜霰更加步步紧逼的进攻。
叶遥许久没经历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激战了,依稀记得上次还是左所海与路鞍交战时,只是那次他毫无顾忌,这次不一样,他得收着点。
突然,杜霰停了下来:“你不是妖,你到底是什么?”
叶遥不答,趁机搅翻他的剑锋,化解一记死招,迅速飞到同样在打架的黎曜身边,拎起黎曜的衣领就跑。
跑到一半,身后窜来一阵冷意。叶遥立刻于右掌灌注全身法力,把黎曜推出数丈之远。他吼道:“快走!回去!”
黎曜又立刻飞身跑远。
叶遥继续提剑扑向杜霰,施法排开一道光墙,挡住所有人追击的去路。杜霰见破不了光障,又折回来与叶遥缠斗。
不知过了多久。
叶遥越来越心慌。
杜霰的气劲比方才要大得多,法力比叶遥预料的还要更加强盛。
他在下死手,他想杀了自己。
“当”的一声啸鸣,叶遥忍住扑面而来的剑气,脱口而出:“等等……”
杜霰恍若未闻。
“唔!”
剑光直击胸口,叶遥来不及抵挡,硬生生逼出一口血。眼前黑白阵阵,耳边轰鸣不断,他紧闭唇齿,强忍着吞下那口血,只留下带着腥味的喘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的脸是易容的,声线是不同的,手上的剑也是扶风幻化而成。若是他法力溃竭晕厥过去,必定无法维持眼下的幻形。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全身而退,往后不再碰面。
想着,叶遥强撑身体往回撤。
空中纷纷扬扬正下着什么,叶遥费力才从灵灯的光下看清楚,那是他们打斗激起的芦苇屑,战况过于激烈,芦苇屑搅得满天都是。
叶遥忽然觉得好笑,徒弟过于有出息,比自己还要厉害,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难过。
眼前蓝色的身影和剑光继续逼压过来,叶遥已经脱力,无法分辨杜霰的具体招式,只能用最后一丝力气施起一座护体障。正在这时,前方的玉芜剑受主人操控,脱手飞身而上,又猛地刺下来。
在叶遥眼瞳中渐渐放大。
护体障一击即溃。
“噗!”叶遥只感觉小腹一阵剧痛,喷出一口血。
他身体支撑不住,倒入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叶盖住他的身体,玉芜蓝光一闪,抽身脱离,重新回到他的主人手中。
完了,前功尽弃了。叶遥想。
他干脆破罐破摔,躺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手中的剑变了形状,原本铁铸的剑身逐渐变形,瘦成干枯的枝干,又开出桃花。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声音也从容不迫:“镜妖跑了,这个留活口,等……”
那声音骤然顿住。
叶遥全身痛得毫无知觉,灵灯的光太过强烈,他缩起头,让长发盖住自己半边脸,视线里出现一双长靴。
那双长靴定在原地,好像被钉住一样。
万籁俱静。
叶遥闭上眼睛,失去意识。
第39章 我的好师尊
叶遥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三百年前,那时候他刚刚死遁,在碧溪湾修养了三年之久,才易容来到凡间。
他决心提着花箔灯去四处逛逛,但不知怎的,便不由自主去到东地,上了天虞山。他隐身进入万象峰,漫无目的走着,最终停在一处弟子栖居的楼阁处。
透过楼阁未关的窗户,他看到案上还亮着的灯,和案前刚翻过一页书纸的杜霰。
“阿霰,这么晚了还没睡?明天再看吧!”窦一延撑着脑袋靠到他身边。
杜霰摇头,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叶遥没听清。
窦一延便陪他一会儿,最后才道:“我撑不住了,我先去睡了。”
窗前只剩杜霰一个人,他仍旧全神贯注地看着,直到翻完最后一页,他才缓缓合上书,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有棵很高的桂花树,叶遥正坐在树枝上。杜霰并不能看到他,只是注视着他旁边的一簇桂花。
但他还是屏住呼吸。
良久,杜霰收回目光,悄悄起身,不知从格子里拿出什么东西揣在怀里。他打开门走下楼阁,在夜色深处独自走着。
叶遥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于是一路跟着。
后来,叶遥才发觉杜霰走的这条路尤其熟悉,路的尽头便是他们两人曾经在万象峰住过的小院“云间新雁”。杜霰停在柴门前,并没有推开进去,而是背对着门掏出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支箫。
上有皓月,下有山壑,他面向这一切吹响长箫。箫声空灵悠扬,听不出丝毫愁苦哀怨的思绪,而是平静且沉稳。
不知过了多久,箫声停止,杜霰放下玉箫,抬头看过来。
叶遥正浮在半空中,恰巧承接住杜霰的目光,但他知道自己此刻是透明的,杜霰只是在看他身后的虚空而已。
他正想挪个位置躲避那目光,突然发现,杜霰的神情变了。
瞬间,杜霰原本平静的面容骤然失控,嘴角升起怪异的笑,手中聚力一震,玉箫突然被震断成两半。叶遥愣住,低头猛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现出原形,桃色衣袍在风中翻飞。
下一刻,地面的杜霰闪身飞上来,等逼近时,已经俨然换成了三百年后的模样。他高冠束起,衣着繁复,手指修长,猛地掐住叶遥的脖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自己的经脉。
他面目狰狞:“师尊!我的好师尊!”
叶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杜霰带着迅速下坠,一齐坠入下面幽黑的深渊中。“砰”的一声,他背部着地,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等他睁眼时,周围景象又变了,变成了他们临河打架的那片芦苇地。
灵灯刺眼的灯光倾泻下来,周围芦苇疯狂摇晃,叶遥的腹部刚被玉芜一剑刺中。
杜霰背光压在他身上,一只手捏紧他的下巴,恨声道:“师尊为什么要诈死?为什么要躲着我?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口口声声说不会离开我,说永远陪我护我,怎么说走就走?让徒儿找得好辛苦……”
他一边说,一边抚上插在叶遥小腹的玉芜剑,猛地抽出来:“骗子!”
剑被抽出,伤口瞬间鲜血崩流。叶遥忍着剧痛翻身狼狈爬起,想爬出芦苇地,忽然脚腕被人狠狠扣住,接着腰身一紧,被拽了回来。
杜霰的力道极大,声音却很轻:“师尊,你还想去哪里?我以前就是对你太服从了,才会让你毫不留恋,我现在是不是该把你拴起来,你才不会跑,才能……”他翻过叶遥的身体,迫使叶遥抬头,“永远看着我。”
声音如同鬼魅蛇蝎,令人陷入黑暗。
下巴处的手指往下移,叶遥的衣领被扯开。他拼命挣扎:“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
然而他的双手被摁得死死,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听到杜霰情绪失控般道:“我不疯,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而已!”
叶遥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身体和心理双重的剧痛令他忍不住激出泪水,一股巨大的苦涩哽在喉咙口,化出来的只能是一声声破碎的哽咽。他拼劲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最后全身裸露地暴在灵灯之下,被杜霰一览无余。
背后的芦苇叶刺得人生疼,衣衫凌乱撤在一旁,旷野之下风声簌簌,一切都怪异荒唐。
“你是不是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早知道,当初就任由我被刺豪吃掉就好了?但是晚了!”杜霰在他腰间的伤口处抹了一把血,道,“这么多血?疼不疼啊,师尊?”
说着他放在唇边舔了一口,笑起来:“师尊连血都是甜的,你自己尝尝?”
说罢,杜霰两根手指塞进叶遥口中,压住他的舌头搅弄起来,惹得叶遥继续拼命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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