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会笑?”容章奇道,“你把左边的嘴角翘起来。”
路鞍纠结片刻,别扭地弯起一边嘴角。
容章又道:“现在把右边的嘴角也翘起来。”
路鞍依言照做,挂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容章噗呲一声,丘天翊也拍桌大笑,洞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此后,姑摇山的日子仿佛过得很快。
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隔两日,丘天翊必定要拉着路鞍偷偷过吊桥溜进禁地,下来看容章,每次拿的东西都不一样,有时是棋盘,有时是食楼偷拿的水果糕点。
路鞍也从一开始的勉强变成了后来的自觉。
只是,从始至终,容章一直都坐在她那个水池里,从未出去过。她白色的衣裳被茶汤浸泡得染上褐色的边缘,看起来年岁很久了,旧得发黑。
于是有时丘天翊便问:“公主姐姐,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你真的不能从池子里出来吗?你的两条腿被药一直泡着,不会不舒服吗?”
容章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难以启齿:“抱歉,一直泡着对我的病有好处,而且……我的腿并不好看,怕吓到你们。”
姑娘们都是有爱美之心的,丘天翊表示理解,并且宽慰道:“不管你长什么样,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圣洁的天界公主殿下!”
容章被他逗笑了。
他们的相处虽然平静,却好像隔着一层薄雾,这薄雾还泛着淡淡的药草味。
直到雨季来临,终于打破。
.
南荒迎来雨季,姑摇山更是日日笼罩在一片云雾湿瘴中,山洞里滴水的频率越来越多,水池前的泥地浸湿得十分光滑,很容易滑倒。
路鞍每次都提醒丘天翊小心。
但丘天翊冒失惯了,几次无事之后,有一次替容章递棋子时,脚下一滑,手中的棋子抛入水池之中,身体也不受控制向前扑去。
如果没有人扶住他,他的下巴会磕到水池的石台,轻则破相,重则骨折。
“小心!”一只手及时摁在他肩膀上,头顶传来容章的惊呼。
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哗啦啦的水声在丘天翊耳边炸开,有黑褐色的草汤药溅在他脸上,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哐当”,他听到路鞍手中水杯掉落的声音。
时间仿佛静止。
丘天翊抬头,与容章焦急的眼睛对上。
容章竟然为了扶他,第一次冲出水面,整个人趴在石台上。
趴……对,是趴。
丘天翊的视线缓缓移到容章身下。
一截裸露的、没有毛发的兽物躯体,四条腿,一条尾巴,光秃秃,又湿漉漉。
脑袋轰的一声巨响。
丘天翊迅速弹开,下意识大叫:“啊啊啊啊啊啊!怪物!”
他来不及思考,拉住路鞍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叫。
突然,他被脚下的藤蔓绊倒,思绪顺着身体跌落在地,又惯性一般弹起来,接着竟越飘越高,再急速下坠。
惊叫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下坠的速度太快,脑袋几乎快要炸开,叶遥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
前面是金猊鼎,两边是漫天壁画,他又回到现实世界的洞窟里,他的魂魄还好好的,没有被吸食。
不知为何,回来了。
叶遥转头,见丘天翊也伏在地上难受地大口喘气,最后他抬起头,眼里布满猩红。
“你是不是都看到了?”他问。
叶遥的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容章是人首狐身的……怪物。
丘天翊抹了一把脸,自嘲道:“我当时真是该死,我为什么要说她是怪物……”
并不能怨他,连叶遥都觉得匪夷所思,一时无法接受,更何况当时亲眼所见的丘天翊。
“你知道吗?在我害怕逃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看到她的表情只有……”丘天翊含着泪光,“只有错愕、难过,她的手还僵在那里。”
“我还发现,她的腰被一条链子缠住牢牢锁在池子里。不是她不想出洞,而是她出不去,她的活动空间只有池子里外不过五步的距离。”丘天翊仰头喘一口大气,目光混沌,“我和路鞍被藤蔓绊倒掉下山崖,原本我们可以自己平衡功力飞上来的,可是她用尽法力拼命挣断链子,腰上流了很多血,她用微弱的仙术把我们从下面捞上来,放回悬崖上,而自己回到石窟里,把门关了上去。”
说到这里,他像是被针扎住一样捂着心口,咬牙道:“她这么担心我们,还救我们,可我们却让她受伤了。”
叶遥坐在地上,有些脱力。
良久,他茫然道:“为什么……”
丘天翊突然扑上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压在身下,力道很大,像是对着一个仇人。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所有容章的壁画和石像都没有下半身了吗?因为她的下半身是一只狐狸!”丘天翊的面目变得狰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是一只狐狸啊?她不是你们九重天最尊贵的天君和一个凡人女子所生的吗?为什么!”
叶遥脑子一片空白。
丘天翊恨声道:“因为——哪里有什么凡人女子,是你们那位尊贵的天君,披着他干净圣洁的衣服,在凡间强奸了一只普通原形的狐狸,生下来的!!!”
第59章 姑摇山 姐姐
洞窟里荡起的回声一阵一阵,反复刺入叶遥的耳朵。
无数个疑惑、自己的回忆、丘天翊的回忆夹杂着一起涌上来,逼压得近乎窒息,最后丘天翊放开桎梏,他才得以大口喘气。
“人兽交合,听说过没?一只灵智未开的白狐好好的在山林里,只因你们那位尊贵的天君醉酒下凡,恰巧路过,看它样貌姣好,竟起了龌龊的心思,用一只动物来解决自己的需求,多么可笑,荒唐!”
丘天翊瘫坐在地上,仰头哑声笑着。
“白狐为什么会怀孕生下一个怪胎?是只那一次便中招了?还是说你们的天君把它拴在自己身边,又奸过多少次,这就不得而知了。”丘天翊道,“天君看到人面狐身的怪物,自然也是不敢置信、百般厌恶的吧,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养大这个怪物女儿,把她关在凡间的一个小屋子里,让人每日定时送饭,却从不去看她一眼。”
经过魂魄波动和抓扯,他们两个都疲惫地瘫坐着,叶遥吞了一口水,发现喉咙刺痛如针扎一般,倒入胃里的只剩下苦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后,上天庭不少人都知道天君有一个在凡间的女儿。”丘天翊道。
当时,那一帮天真单纯的神仙建议天君把流落凡间的女儿接回天界,与其他太子公主一起生活。但容章人面狐身的模样绝对不能出现在漫天神佛面前,天君不能让自己不光彩的行径败露。
于是,天君找到了姑摇山。
那时的南荒不少魔君都依附天界,尤属姑摇山最忠心耿耿,天君把容章送到姑摇山,锁在山洞的水池中,用草浸泡狐身,嘱咐魔君苍沥好好看管。而后,天君向天界宣称女儿得了一种怪病,需要姑摇山的草才能维持身体,所以将女儿送往姑摇山,闭关养病。
这便是外面流传的说法。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容章长什么样,在外人眼中,她是天界的公主,是恩泽雨露眷顾的幸运儿,父君百般宠爱,精心呵护她养病,实际上她被嫌恶被抛弃,在这里过了三百年猪狗不如的生活。”
丘天翊的心情终于平复。
叶遥张了张嘴,最后只问:“你们后来回去看过她么?”
丘天翊沉默片刻:“有,不过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
等到姑摇山的雨季结束,丘天翊和路鞍才又一次溜进禁地。他们虽然鼓足了十分的勇气,但还是很后怕,丘天翊怯生生的不敢靠近,路鞍则率先推开窟门。
容章正背对着窟门,听到声音后转身看过来,池子里的涟漪随之波动。
双方皆是怔愣。
半晌,丘天翊磨磨蹭蹭跨进门槛,低着头不看容章。
“对不起。”
“对不起。”
异口同声。
丘天翊很不解,抬头问容章:“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们两个。
容章神色落寞,道:“因为我之前同你们讲天界的样子,是我自己编的,我没有去过天界,我说谎了。”
丘天翊心中泛起酸楚。
路鞍道:“你腰上的伤怎么样。”
说的是那日他们坠下悬崖,容章挣脱锁链救他们留下的伤。
容章摸了摸腹侧:“已经痊愈了。”
丘天翊忍不住道:“对不起,那天我们不应该跑掉。”
容章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你们今天为什么又来了?”
丘天翊一时难以启齿,用手肘碰旁边的路鞍:“你说。”
路鞍皱起眉,思索过后才道:“他想说,人之美非形貌之妍媸,而在心田之善恶。”
“哎呀,你会不会说话!”丘天翊气急败坏跺脚,干脆自己说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四条腿,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救了我们,你人很好,很不错!公主姐姐,如果你能原谅我俩那日的失态,我们以后就还是一起玩,好吗?”
说完,他低头抬眼,小心翼翼看着容章。
容章仍像往常一样含笑看他,眉眼弯弯:“好。”
云雾散开,和光普照。
丘天翊掏出棋盘:“那我们今日继续玩鼎棋!”
于是容章一边同他们下棋,一边慢慢讲着她从小到大的故事,包括白狐生下她、天君养大她、苍沥奉命囚禁她,她的陈述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因为从来没有被优待过,所以对这样的安排早已习以为常。
“父君约莫是想着等我慢慢长大,有朝一日能完全变成人身吧?所以他每年来看我都是带着期望来,最终又失望离开。”
“小屋的生活很好,就是太孤单了,门窗都被锁死,天晴的时候我尽量靠近窗边,让阳光晒到我的六肢和尾巴,下雨的时候我也靠在窗边,外面的雨点打在叶子上,但我不知道叶子长什么样。”
“姑摇山这里没有小屋方便,父君也不再来看我,不过横竖都出不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且自从你们来了之后,我觉得比在小屋时开心了。”
丘天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故意输给容章,就连路鞍也很默契地一改往日缜密的心思,一连被容章吃掉三颗棋子。
丘天翊嘴甜,不断恭喜容章,嘴里“公主姐姐”不停地叫。
容章道:“公主姐姐这个称呼太长了,你们不介意的话,便叫我姐姐吧。”
丘天翊点头,软声叫“姐姐”。见路鞍没有反应,他重重拍身边的人:“路鞍,快叫姐姐!”
路鞍皱起眉,似是不愿。
“快叫啊!”丘天翊催促他。
容章也很喜欢看路鞍这副被逗得憋红了脸的样子,她饶有兴趣地端详一会儿,方准备开口:“没关……”
“姐姐。”路鞍突然生硬道。
容章微愣,丘天翊也倒吸一口气。
路鞍迅速收了一颗丘天翊的棋子,埋头佯装整理棋盘。
容章笑着应下来:“嗯。”
那日过得尤其开心,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才从禁地返回,走在山间的林道上。
回想起容章的事情,丘天翊越说越气:“荒唐、禽兽、恶心!天君这个畜生,他配当天君吗!”
“慎言。”路鞍道。
“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丘天翊嚷嚷起来,“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那只狐狸没做错什么,她更是无辜,既然被决定生下来养大,又这么被忽视虐待,被当成见不得人的污点,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
说着说着,他开始抹眼泪。
“我现在若是魔君,我就带着姐姐冲上九重天,当着所有神仙的面质问那个狗屎天君,问他为什么只管快活不肯承认!”丘天翊愤愤道。
路鞍一言不发。
但他们不是魔君,也没有能力冲上九重天,丘天翊只能把目光从空想降低到梦想。他信誓旦旦道:“等我长大了,在姑摇山有个一主之位,我就把姐姐从洞里接出来,给她大房子住,让她睡最柔软的床,给吃她全南荒最美味的东西。”
梦想实现之前,他们只能在姑摇山漫长的日子里相互陪伴,消遣时间。
既然草只不过是遮掩真面目的幌子,丘天翊和路鞍便决定把池子里的汤药放干。第一年,他们在池子边缘凿出一个洞,草汤药顺着洞流出来,漫遍整个石窟。由于被长年累月浸泡,容章的躯体和尾巴的毛发都掉光了,如今没了汤药,相信不久后便可以长出雪白的狐毛。
第二年,丘天翊干脆把池子夷为平地,路鞍闷声干大事,砍了山林里的香樟树做成一张架子床,放在原来池子的位置。容章的腰被仙君的铁链锁住,以他们两人的法力远远没办法破开,但容章能在床上休息睡觉,与原来的水池相比是云泥之别。
第三年,石窟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加了固定的方桌、画案、纱灯、单屏等等,俨然是一处像样的居所,除了春夏过于潮湿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年一年的,没有人发现禁地,他们也日复一日过了下去。有时候丘天翊竟产生一种错觉——就这么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但这不行,他要努力成为大人物,让容章过得更舒服。
.
外界都说,容章公主是病死的。
事实也是如此。
神仙与凡兽生下来的孩子因为天生缺陷,寿命也比寻常神仙少很多,最多不过三百年的岁月。
那一日,丘天翊与路鞍刚到洞窟,看到容章躺在床上,模样十分虚弱。
丘天翊把容章扶起来,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她只笑笑,突然说起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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