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藏着事,道歉也很不专心,贝尔摩德投来一个怨怼的媚眼。久川埴知趣地敛起表情,却又忍不住好奇打量起这位日后将成为“知名水酒”“主角干妈”的女人,生出几分莫名的错位感。
打动千面魔女心中坚冰的“天使”,久川埴在机上仅与她有一面之缘,只知道她被男主角保护得很好——此时此刻,贝尔摩德也好,毛利兰也好,她们都对未来千丝百缕的命运尚无所察,是久川埴作弊才提前洞察这一切。这种被剧透的感觉有些太过奇妙,以至于他心中仍然无实感。
不过,就算梦真的只是梦,那又如何呢?左右不过还是等待罢了,非暴力不合作,在暗处苟活至今久川埴唯独擅长这个。
他再次沉迷进了刚才所见的未来里,副驾上的贝尔摩德见他迟迟无动静,曲指敲了敲面前的方向盘:
“回神了,少年。”
金发美人蹙眉的姿色尽显风情,如果她面对的男人不是久川埴,此人将必定心甘情愿当她的司机。
——可惜久川埴不会。日本驾驶室的位置与美国交规正相反,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一时不察坐上了主位。
“……提前告诉你,亲爱的。”他试图推诿,“我在国内可没成年,驾照也是假证。”
“让女士开车可不是体面的行为。”贝尔摩德极喜欢看他郁闷的表情,心情很好地道,“上一任蜜勒米尔可不像你这样,可见绅士血统并不会遗传。”
听她刻意提起青田诚一郎,久川埴脸色微变:“不要提他,贝尔摩德,你知道我和他完全不同才对。”
“我当然知道。”贝尔摩德笑意更甚,转而提醒他,“再不起步的话,停车场就要开始计费了哦。”
久川埴于是不情不愿地拉起了手刹,父亲的关系让贝尔摩德与他一家都颇有渊源,被她指使几乎已经成为习惯的一部分。
青田诚一郎有一手出色的手术和临床经验,因此曾一度接触过组织中最隐蔽的核心地带。他的圣父情节让他与实验体间的关系十分亲近,有时甚至偷用实验室的烧杯为他们煲汤喝……可惜那伙人大都无什感恩之心,在药理测试中竟一个也没活下来。
而贝尔摩德是个例外。
“对了,这个。”
久川埴从衣袋夹层里拿出一张软盘,递给对方,“爸爸留下的一些临床记录,我也补充了些。药学和生化都不是他精通的领域,很抱歉,但我想你多少会需要这个。”
贝尔摩德抿唇端详半晌,随手接下了,他们谁也没对这叠偷渡的资料有更多表述,在沉默中任空气静静蔓延,忽而她开了口:
“你很聪明,蜜勒米尔,你比他聪明很多。”
“因为我看懂了你的暗示吗……?”久川埴叹息着,慢吞吞地说,“我最初还以为,你给我那瓶酒,到底是为了暗杀我。”
“或许,你猜对了。”
贝尔摩德的回答依旧语焉不详,恐怕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真正心思。
她便不再与久川埴对话,娉娉托腮看向窗外,仿佛依旧是在长辈身后怯懦着、想讨一颗糖的少女那般。然而路旁景色就如她的时间一般加速远去,身边坐着已是那个男人的继承者,她一度以为是他害死了青田诚一郎。
送出那瓶威士忌,一半是报复,一半是警告,或许还有些本人也不愿承认的请求。而久川埴,就像无所察觉似的接受了一切,他分明和不擅圆滑的青田诚一郎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但骨子里,却是几近相同的温柔。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蜜勒米尔?”
乍然听见来自贝尔摩德的关心,久川埴显然有些惊讶:“我?组织没有安排我特意要做的事,国内的事曝光太过,我大概要被冷藏一阵。”
贝尔摩德觑他一眼,“别打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根本求之不得。”
“你真了解我,贝尔摩德姐姐。”久川埴轻笑道,“其实,趁着空闲去读个MBBS(医学学士)之类的也不错,总不能一直做无证经营。”
“大学?”
“哈佛,或者哥大。”久川埴言简意赅地带过这个话题,假装没看到贝尔摩德明显扭紧的手指。
“就是你想的那样,贝尔摩德,宫野家的小女儿就在哈佛就读。”
“……你该清楚我的态度。”女人严厉地咬字,艳丽容貌下的眼神逐渐变得凉薄,“蜜勒米尔,她是我的仇敌的后代。”
“而我也是。”久川埴轻声说,“你要知道本质上青田诚一郎和宫田厚司,他们的本质并无不同。人体实验不会因为研究员的善意,就变成什么高尚的举动……”
“——咔嗒。”
保险被拨开的声音,贝尔摩德云淡风轻地抬起她那支袖珍勃朗宁,细长的枪口抵在久川埴额上,久川埴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你不该提那个名字。”贝尔摩德说。
“只是事实如此。”久川埴说。
他在枪口的威慑下缓缓降下车速,将车停在路边,这才无比认真地将视线转向贝尔摩德。
“我去哈佛就读,真的只是为了学位而已,我师父也曾到那个学校交流过,所以我想看看那个地方,好么?”
他轻轻将自己对准了枪口,坦然地眨眨眼睛,“拜托啦——贝尔摩德姐?”
“……”女人冷脸收起手枪,依旧面无表情。
“下不为例。”她说,“你的学籍和证件我会帮你处理,记得保持低调,蜜勒米尔。”
第30章 赤井秀一
美利坚是个自由的国度,相对而言,至少对久川埴来说是这样。
毕竟组织的核心势力远在大洋彼端,恰好美国区的负责人又是他的旧识,久川埴能在这里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摸鱼,一时快乐得就像回到学生时代。
——事实上,他也的确回到学生时代。
在光线明朗的图书馆里,少年懒懒打了个呵欠,瘫在桌上的期刊上头正发表着“细胞凋亡”方向的最新文章,但阅读者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他的视线不时飘坐在长桌另一端的棕发女孩,她几乎全身心扑在一本巴掌厚的专业书上,带着眼镜读得认真。
——宫野志保。久川埴忍不住打量她,他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知道那是一个在研究上甚至超越其父辈的天才级人物,18岁毕业于哥大的生化与医学双料PD,19岁依靠父母手稿独立接手APTX4869项目的少女,夸张到宛如少年漫设定一般的传奇生涯……
不过,她也的确诞生于漫画就是了。
被漫画之主眷顾的少女,从配角身份中脱颖而出的超人气角色,冷静、博学、貌美、智慧,任谁了看了那般美强惨的经历,恐怕都会心生爱怜。
与久川埴这位做了无数台手术才开始补票学位的黑心医生相比,她的未来,那一定是完全天上地下的命运。她注定逃出这里,注定遇上命定的白马王子,摆脱黑暗、过上阳光下的后半生。
至于自己嘛,只要未来沦落到踩缝纫机时能有八小时工作制,就已经算不错啦。
久川埴暗自苦笑,本想停下如粉丝偷窥自推一般的打量,却忽而对上那女孩的视线。
她站起身,她走了过来。
在久川埴越发紧张的注视中,宫野志保拉开他对面的椅子,礼貌地笑道:
“你好像一直在看我,学弟,是遇上什么问题了吗?”
“不……”久川埴的眼神乱飘,飞快进入状态,“只是发现弥闇小姐是这篇文章的作者之一,感觉真厉害呢。”
他故作腼腆地将杂志挡在脸前,反拿着指给对方瞧:“细胞程序性凋亡与自体更新在遗传层面的联系,如果这个猜想真能够实现的话,就连长生不老和返老还童也不是妄想了吧……”
“并不算多么前沿的方向。”宫野志保的微笑不达眼底,充满刻意的客套和疏远,“如果需要撰写本科期间的论文,我建议你换一个细分主题,已经有很多实验证明这一理论仅止于假说。”
“但——人体就像忒休斯之船,不是吗?”久川埴不意外看到宫野志保在他提起这个词时,陡然敏感的表情。
这是宫野厚司被选入组织前,时常提到的比喻。
“只要不停更换船上的木头,这艘船既在概念意义上永不腐坏,人类和细胞也是同样的关系。人为介导的细胞程序性凋亡与分裂过程,相当于实现了细胞的自体更新机制,只要达到让更新的速度逐渐超过其衰老的速度,那么……”
“——够了!”
宫野志保,不,留学期间化名为弥闇氏的雪莉酒,厉声打断他的话。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反应吓到了眼前的学弟,她深呼吸着,强自平静下来,
“在有确切的实验数据支撑前,理论终究是理论。我看过你说的那篇论文,宫野教授在提出那个假设后几十年没有他从事相关研究的消息,估计他自己也放弃了。”
少女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轻声警告:“贸然产生违抗自然规律的想法,是件很危险的事啊,学弟,这种想法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了。”
她抽走久川埴手上的那本期刊,拐过书架时,脚步一停,在无人的地方将它藏至书柜的最深处,就此径直离开了。
“——仅此而已,我发誓!”
半日后,久川埴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向隔壁今晚“偶遇”的男人举杯,“我们只是……就学术问题讨论了一下彼此的看法,不用太担心你以后的小姨会因我受到什么伤害,赤井先生,如果你好奇,我可以将对话从细胞的凋亡程序开始复述给你听。”
“……不了。”
赤井秀一回到美国后便剪去了一头黑色长发,然而头顶针织帽还是一如既往,他身上外送员的制服还没有脱掉,久川埴在家门口看见这张脸时,一下惊得把自己的晚餐都摔掉了。
顺理成章地,为了赔罪前任卧底带他这里。
“我不是为她而来,蜜勒米尔,我相信你。”
来自FBI的信任?可另一方面组织却对他还保有怀疑,久川埴被反差的现实噎了一下,慢吞吞地表示:
“真的?你敢说你对她没有一丝丝在意?话说,你的女友现在知不知道你是美国人了啊……?”
“……”赤井秀一样仰头灌了一口酒,说,“我和明美已经分手了。”
“……唔,抱歉了?”
久川埴摸了摸鼻子,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安慰他。
“无妨,我是来找你的,蜜勒米尔——这是真话。”
“找我?”久川埴说,“——我知道,虽然有点肉麻。”
赤井秀一露出一个微笑:“你打算留在这边读大学吗?如果遇到困难,我不介意提供帮助——证人保护计划的提议依旧有效,算是之前你帮忙的谢礼。”
“既然知道那是一种麻烦,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啊。”久川埴慢吞吞说完,懒洋洋盯着玻璃杯壁上沾附的水珠,擦去了不多时它又会再凝结起来,
“我可不确定自己现在受着几班人马的监视,你的好意我是心领,不过,身份敏感的人建议还是离我远些呢。
“——贝尔摩德最近可接到命令了。”
他不动声色吐出了超重要的情报,赤井秀一不意外地点点头,正要表达感谢,被久川埴一个眼刀制止。
“行了,我是被你威胁的,威胁!忘了你拿枪指着我的时候了吗?”
“蜜勒米尔,不,久川君。”赤井秀一温和地打断他,他的声音里带着久川埴平生最讨厌的那种了然,“其实你自己也明白,你不满意现状,也不满意在组织的生活——为什么不决定正式与我们合作呢?”
久川埴凝视顺着杯壁滑落的水珠,怔怔地不知是否听清了他的话。赤井秀一知道他快要成功了,耐心等了许久,听见男孩疲惫的回答:
“出生在极夜中的人,误以为黑暗就是一生的常态。过分漫长的黑夜会让人失去想象未来的能力……夏虫不语冰,就是这个道理。”
他喃喃地自白,忽而止住了话头。因为真正沉沦于夜色的行者是不会意识到这点的,久川埴坦然说出上述言论,正意味着他的世界正在经历变化。
——是因为那本漫画。久川埴意识到,他从中偷窥到自己乃至整个组织的命运,就已经在地平线的远端点上了光。
他正在经历一场破晓,一次自我拯救和自我革命。曾经以为不可颠覆、不可更改的信仰在崩塌,因为冷酷无情的杀手也好,组织那样的庞然大物也好,都注定遵循剧情发展的规律,漫画家的笔触正向他预兆那个黑潮褪去的将来。
他油然地生出一丝欣喜,欣喜与不甘。
——可正义的代价一定是审判,自由的终点依旧是不自由。命运就像在与他开一个巨大的玩笑,久川埴不抗拒锒铛入狱的那个未来,但前半生的压抑与桎梏也毫不作假。
他的前半生,分明没有放肆地笑过,也不曾尽情地玩过一场……
赤井秀一发觉他的眼神改变了,他分明捧着玻璃杯坐在店面最偏僻的狭隘空间里,却像蔓延的藤蔓一般生长出旺盛的渴望。
“我有一些、想要确认的事。”
他低声咕哝,猛地一撑,站起身来,“是的,我需要确定——”
“莱伊,不,赤井君,”猫一般的锐利眼神在酒吧氛围灯的照耀下,仿佛淬着亮光。
“我,我得走了!再见!”
久川埴飞快地留下一句话,拎起外套就冲出门去,将身后某位银色子弹甩在原地。赤井秀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一边晃着酒杯一边摇了摇头,随手捋过挡在眼前的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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