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陈设极其简单,进门右边,能看见墙上挂着一件蓑衣,除此之外,此处一桌,一椅,一床而已。
明怀镜绕过桌子,走到蓑衣面前,伸手轻抚,指腹层层划过,发出干燥嘶哑的沙沙声响。
良久,他才道:“雷定渊,如果流萤真的是封门的灾秽,为什么她要主动现身,还要让我们看到三十年前的封门往事?”
桌上正好摆着一壶茶,雷定渊上前探了探,还是温热的,并无甚问题,便倒了一杯递给眼前人:“现下来看,并无法下定论。”
明怀镜沉吟一番:“并无法下定论,却可以推测出一二,灾秽需要找到其执念所在,才可化解其怨气,换而言之,才能彻底杀死它,流萤这一番......”
说到此处,明怀镜神色再也轻松不起来。
雷定渊当然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的是什么。
流萤此举,十分像是要主动赴死。
这声音听来沉闷,明怀镜的心情并不好,雷定渊走近床边,抖了抖被子,道:“你很累了,先休息吧。”
明怀镜颔首,坐在床边上,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侧,道:“只有一张床,先暂且挤一挤吧。”
雷定渊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侧头看了看身后的木凳,道:“不必,你睡下就好,我来守夜。”
外面不知何处,忽有零星狗吠之声,此时微风渐起,茅屋外竹语连连,时远时近。
话已至此,明怀镜也不再推脱,道:“那好,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吧,要记得叫醒我。”
随后,他便直接掀开被子躺了下来,雷定渊便坐在桌边,解下腰间的剑放在桌上,盛了杯茶。
现在这样的处境,要立刻睡着是不可能的,明怀镜心中的事杂乱不堪,但此时他躺在床上,看着眼前人,不知怎的,思绪却逐渐平静了下来。
一时之间,屋中无人说话,只有呼吸交错之声浮动在空中。
渐渐的,明怀镜的困意也在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
也许雷定渊说得对,他确实有些累了,凡躯不比从前,耳边多了许多细碎声响,但明怀镜并不讨厌。
明怀镜强撑着睡意,却回忆起了几百年前的种种,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有些场景,同现下是很像的。
于是他努力眨眨眼睛,声音已经染上不清不楚的意味:“......阿渊,我记得,我们俩小时候也常这样睡在一起。”
雷定渊闻言一愣:“你说什么?”
却是无人答话了。
雷定渊起身走近了些,轻声问道:“......阿镜,你方才叫我什么?”
明怀镜已经睡着了,只余下清浅的呼吸声。
梦中景象时常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脸与声音交错出现,时而看见十岁被谢安笔认主之时,又时而看见登上天帝位之时。
明怀镜至多只到浅眠,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恍然觉得眼前的人影似乎要起身离开这里。
他想动身跟上,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心中愈发着急,最后竟出声道:“你要去哪里?”
这一声,倒是把明怀镜自己吓醒了,他伸手一抹,额上全是冷汗,此时心中慌乱仍然残留,再定睛一看,眼前桌边却是无人了。
他瞬间便清醒过来,翻身就要下床,却先看见雷定渊自门边走到床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看见来人的同时,他也舒了口气。
但还没等他放下心来,便看到雷定渊打了个手势。
“外面有人。”
二人收敛了气息,轻声来到门边。
这间茅草屋只有一扇小窗,明怀镜睡着之时,雷定渊便将它放了下来,此时却是被风微微吹开了些。
站了一会,却先听得门外人开口了:“二位公子,我是宁归意。”
明怀镜和雷定渊屏息,并不急着回答,于是又听得宁归意道:“此番是我打扰你们,对不住了,我有一事相求,是跟流萤相关的。”
雷定渊摆摆手,让明怀镜稍微站后些,便开了门。
见屋门打开,宁归意微微一作揖,便直接道:“二位公子,此次离开封门铺,能否带上流萤一起?”
第34章 封门异变·二十四
此时虽然已至深夜,但宁归意的穿着却与白天无异,甚至连头发都干净整洁地束着。
看得出来,她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一夜未眠。
明怀镜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夜半时分,竹林间风起,零落的竹叶开始在屋外打旋。
二人微微侧身,宁归意没有半分犹豫便一脚迈进了屋内,拉开凳子坐了上去。
明怀镜与雷定渊便并排坐在床上,见宁归意喝完了水,明怀镜才开口道:“宁姑娘,故意把我们安排到这偏远之处,也是因为流萤这件事吗?”
既到了这里,在场各位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宁归意对此也并不多作否认,只是牵起嘴角笑了笑:“流萤是个好孩子,不应该被困在封门铺这个地方,过着现在这般躲躲藏藏的生活。”
见面前这二人不说话,宁归意捏了捏已经沁出些汗的手掌,又继续道:“我知道,这话是强人所难了,可能还有些把你们俩架在高处的意思,但流萤把我当姐姐看,我总不能当个旁观者隔岸观火。”
明怀镜眼眸微垂,从一开始,他便始终沉默着,宁归意一边说,他便一边在心中想着一件事情。
“应该如何回答?”明怀镜心说。
告诉他们,其实整个封门早就没了,一切都毁于几天后的那场抚仙节迎神庆典?
告诉他们,里面的人都死了个干净,而现在还在这里照常生活的所有人,包括流萤,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虚妄幻象,而三十年后,流萤甚至已经异变成了灾秽?
“为何宁姑娘只要求把流萤带出去?流萤看起来,似乎很喜欢你。”明怀镜道。
宁归意一听,就笑了起来:“你们俩看起来,就不像经常出入这种地方的人。封门这种地方,没有看上去这么平和,我一个人在这已经待习惯了,出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但流萤不一样。”
末了,她眉头又微皱起来,道:“流萤在这里年纪最小是事实,在封门里不受待见也是事实,现在看起来好像风平浪静,但是我们没办法一直照顾她,保不齐哪天,人就没了。”
说这话时,宁归意的眼神十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暗藏波澜,一切情绪,都隐藏在其中。
屋中烛火通明,外界的风声呼呼作响,却影响不了三人所处之地分毫。
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这沉默沉重非常。
半响,雷定渊才道:“这件事,你可与流萤说过?”
“没有,”说到这里,宁归意倒是答应得十分干脆,“要是告诉她,还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反而麻烦了。”
“我本来就有些失眠多梦,要是你们答应,我就找黄医师开点方子,给她喝了......你们再悄悄将她带出去,先斩后奏吧。”
话头说到这里,宁归意的心思已经坦露得一清二楚,她并不着急要逼面前二人给个答复,但也不再多说什么,三人之间,又沉默无言。
过了良久,宁归意起身拍拍衣服,向着二人鞠了一躬,临走到门前,又说了一句话。
只是这话听来,却不像是说给明怀镜和雷定渊听的,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透过门缝,已经能隐约看见远处的天光初现,竹林小屋环境清幽,无人打扰,安静非常。
因此,明怀镜只稍微凝神一听,就听见了宁归意的言语——
“我真的很害怕,哪天早上太阳升起,她就不见了。”
门关之间,吱呀轻响,又将宁归意的话掩盖了下去。
天刚蒙蒙亮,明怀镜和雷定渊一凳一床,在屋中坐下,二人相视无言,过了一阵,明怀镜才看向宁归意离开的地方,道:“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
雷定渊眼眸沉静,微微低了下头,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人,道:“若是我们眼耳皆封,很多东西,便也永无出头之日了。”
在明怀镜面前,雷定渊难得这样严肃了一番,但明怀镜却反而笑出了声,起身拍了怕他的肩头,看着似乎很高兴:“走吧,我们出去看看,三十年前的封门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远处隐约能听见鸡鸣声,当是人们初起之时。
二人信步走向昨天聚在一起聊天的地方,这个时候,近处茅草屋的人也已经起床活动,远远能看见或是洗漱束发,或是劈柴做菜。
但明怀镜的注意力却在一边,有几人坐在旁处,此时手上似乎正在编织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明怀镜才发现他们的手上,正一人拿着一个绸纱花团,有些已经做好了,放在一旁的竹筐里,没做好的便在各人手中来回翻飞,编织手法看着十分熟练。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两人的到来,开始零零散散地打招呼,明怀镜报以笑答,末了,看向雷定渊的眼中,却能明显看出几分迟疑。
关于那个花团,这二人都再眼熟不过,与画外的花团一模一样。
其中正在编织的一人,正有流萤,明怀镜面色如常,蹲下身来,问道:“流萤,能告诉我这个是什么吗?”
流萤闻言转过头来,张了张嘴,却半天不见发出声音,宁归意此时先从屋后撩开布帘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筐流光溢彩的丝绸制品,回答道:“这是抚仙节要用的装饰花团,每年都是这样,喏,绸纱都是从外地订来的。”
宁归意看着精神头正好,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夜半时低沉的样子,一边说着,又伸出手来摸了摸流萤的头顶,挨着她坐了下来。
再看旁边竹筐里的花团,都做得精致非常,一丝不茍,不但能看见丝绸的贵重,还有精巧的绣线穿行其上。
明怀镜道:“流萤,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流萤点点头,再抬眼看来,脸上已是染上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雷定渊微微颔首,明怀镜笑意吟吟,道:“真厉害,这花团做得真好!”
与此同时,雷定渊已经顺手拿起其中一个,似是不经意地看,只一会儿,明怀镜便觉得腰间被轻点了一下。
他顺着微微侧头看去,果不其然,明怀镜便瞥见那绸纱花团内,靠近花芯的地方,绣着两个名字。
一个是流萤自己的名字,另一个,名为“九天三界上清童子”。
明怀镜点点头,问道:“我们能试一试吗?”
此话一出,周围人便哄笑起来,宁归意二话不说就将自己和流萤手中的绸纱扔给了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笑道:“试试呗!”
明怀镜也不恼,只是拍拍雷定渊的背便自己先坐了下来。
远到而来的两位俊公子,不去住上好的酒楼,反倒跑来此处茅草屋挤着住,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
雷定渊的模样与气质,看着与他腰间的冥芳不无二致,此番还要绣抚仙花团,因此雷定渊拿起针线的那一刻,便将四周的注意力全数吸引了去。
能闻远山鸟鸣。
本以为会看见令人哭笑不得的针脚,但雷定渊一针下去,流萤便微微睁大了眼睛,几番飞舞之下,出来的图案虽谈不上有多精美,却仿若鲜活,灵气非常。
雷定渊侧头看向明怀镜,轻轻扬了一下手中的花团。
明怀镜看了看自己手中歪歪扭扭的绣线,又去瞧雷定渊手中的那朵,颔首笑道:“真好看!”
丑没出成,不知是谁嘘了一声,其他人便陆续散去了,宁归意坐在一旁,却是有些惊讶:“雷公子学过?”
雷定渊摇摇头:“从前常能看见一些巧夺天工的宝物,大概是看多了,便也记下了一点。”
话间,明怀镜手中的针线一歪,便要向抚仙花团的花芯刺去,流萤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拦住了,宁归意直接伸手将花团拿了回来,道:“明公子还是别做了,这花芯可不能乱绣。”
明怀镜连忙道:“抱歉,我不太懂这些,方才看见流萤的花团上似乎绣了些东西,这绸纱花芯不能随便绣,是有什么说法吗?”
宁归意道:“原本是没什么的。这花团是抚仙神祀的一部分,听说今年的封门抚仙节,会有上界仙人亲自来封门,点封门人飞升去,在花团上绣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仙人听到了祈愿,要带着成仙了。”
“飞升”二字一出,二人就立即警惕了起来。
明怀镜听了,神色间染上了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原来如此,看来上界仙人似乎很是眷顾封门——这飞升一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这可就难说啦,要是早个十年你来问,可能还有活得久的半仙老人能说道一二,”旁边宁六山挑水过来,正巧听见,“现在是没人知道了,我是觉得,这故事就是拿来哄小孩的。”
说完,他便自顾自担着水桶走远了,宁归意等了一阵,向明怀镜和雷定渊招招手,示意二人矮身。
随后便听得宁归意小声道:“流萤家族还在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像现在一样,真的听说有神仙要下来过,但外面都在传,新上任的神祀家族比流萤一家法力高,一上位,就召了神下来。”
第35章 封门异变·二十五
“召神?”
听至此处,明怀镜笑意淡了几分,不约而同地与雷定渊互相一对视。
既要召神,那便意味着,一定要有降神幡的参与,若只是单以肉身召神,是否能成功且先不论,只说这召来的到底是不是个东西,都难以作定论。
明怀镜问道:“真的能召下神仙来?是怎么做的?”
宁归意把手上做好的花团,往竹筐里干脆一甩:“我记得,好像是要立几个旗杆吧?以前召神的时候,外人也是可以去看的,很多都会去凑热闹,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过了太久。”
随后,她便戳了戳流萤,又朝着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道:“进来吃饭吧。”便先行一步去了。
雷定渊一开始就没有怎么接话,直到那两人身影完全隐没入屋 中,明怀镜才感觉到耳边轻抚来一阵风。
“她在说谎。”雷定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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