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定渊道未曾,这才反应过来,明怀镜苦笑:“连你都不知道,这首曲子,我的父亲只教过我,我学会之后没多久,他和母亲就没了。”
“我当时不知他是何意,就这样过了百年,即便是现在听到了春日仙,我也仍不知他是何意。”
雷定渊换了个姿势,身体一翻便坐到明怀镜身旁:“那便查,我同你一起。”
明怀镜点点头,笑容淡了几分:“那时我年纪小又顽皮,无论如何都不愿学,现在这曲子已是刻进我的骨子里,但是没有人听了。”
雷定渊认真地看着明怀镜:“我在听。”
明怀镜并不再说什么,只深深吐出一口气,淡淡白雾在将要破晓的夜色中散开,好像要将过往种种都在其中散尽才好,他连身形都不再挺拔,逐渐塌了下去,疲惫道:“我有些累了。”
“父亲母亲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雷定渊眉头微蹙,一摇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由远及近中气十足的一声打断了:“各位好哇各位好哇——天渡楼真是来迟了,该罚该罚,哎呦!明公子怎么——雷门主!雷门主巧遇!”
此话实在是颇有天界作风,明怀镜一听便不自觉皱起眉头,但很快就压了下去,抬眼一看,只见一身着华衣的中年男子,身后还带着穿着相似的乌泱泱一大群人,正朝着自己方向走来。
明怀镜瞬间便警惕起来,雷定渊即刻起身带着明怀镜几步跨上石阶,站在大殿外,立于明怀镜身前:“巧遇,钱吴楼主。”
钱吴楼主嬉皮笑脸,闻言微不可查地一顿,似是对“钱吴”二字有些不满,但面前立着的是雷定渊,于是眨眼间便收起了不满的心思,嬉皮笑脸道:“雷门主受累了,不知遇到什么难处没有?”
雷定渊皮笑肉不笑:“钱吴楼主,是否对八千明极有何误解?”
钱吴一听这话就不敢再继续接,几声“没有没有”就赶紧将此话头揭过,转而向着明怀镜:“明公子,天渡楼此番来迟了,没能尽到保护明公子的责任,在下及身后众人,尽来请罚!”
只见钱吴使劲朝着后面打手势,随即便听见其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对不起!!!”
明怀镜一头雾水:“?”
雷定渊面若霜雪:“。”
明怀镜没想到自己在短短一天之内竟能发出两次同样的疑问。
这谁?
动静实在是太过巨大,四周正在忙碌的众修士都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向这边看,但钱吴却丝毫不觉尴尬,一双细长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明怀镜,似乎十分期待明怀镜接下来的反应。
明怀镜站在雷定渊身后,不语,略往后撤了一步。
钱吴却置若罔闻,竟迈了一步上前,原本还看得过去的脸,此刻笑得仿佛能挤出一碗油来:“明公子此番被贬凡间,实在是上面那群不义,不过明公子不必担心,天渡楼已准备上好的住所,只需要明公子点头,便可随我等入住天渡楼。”
雷定渊看着钱吴动作,回首示意明怀镜不要担心,随后对着钱吴冷笑:“钱吴楼主,这是当八千明极无人了?”
钱吴额上已有些许冷汗冒出,却仍不死心,心中盘算一番,咬牙道:“误会误会,在下当然知道雷门主曾是明公子贴身护卫,但八千明极如今只能待在凡间,不也是因为当年明公子......在下也是考虑到这关系有些尴——欸!欸欸欸!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只听得“噌”一声,一道剑光瞬间划破钱吴脖颈,丝丝鲜血冒出,定睛一看,竟是雷通。
雷定渊背手立于原地岿然不动,雷通不知何时来到此处,面色十分不善,出口便是嘲讽:“钱吴楼主,雷通依稀记得,从前你见到我们雷门主,说话不敢超过半句,今天这是怎么了?”
钱吴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我这也是为了明公子好......”
雷定渊居高临下地看着钱吴,一字一句开口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为他好了?”
闻言,钱吴终于不敢再言语。
这一来二去,明怀镜虽然仍然没弄清来者何人,但也大致知晓来者何意,于是站了出来:“多谢钱楼主好意,怀镜心领,但实在不必了。”
明怀镜既然都已经发话,加之雷定渊这么一道天堑横贯,脖颈处还有冷剑,钱吴咽了咽唾沫,点点头。
雷通瞬间就变了副面孔,撤剑笑道:“钱吴楼主,大门就在你身后,请。”
经此一番,钱吴又带着天渡楼乌泱泱一群人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待到最后一人踏出门外,雷通嘴角一垮扭头便走,嘴里骂骂咧咧:“我呸!真是虚伪,还‘请罪’,没请到明公子就走,也不知道留下来帮忙收拾尸体!”
明怀镜心道方才那把剑横在钱吴脖颈,换成是谁恐怕也不敢再留下,但转念一想,还是未说出口,而是问道:“这天渡楼,究竟是何来头?”
雷定渊解释道:“在你即位天帝后不久建立的组织,对外宣称不论修士或是普通人,皆可入其楼下修炼,但其实只会接受修仙世家或权贵大族子弟。”
雷通又要被叫去做事,准备离开时听见这话,便评价道:“表里不一,趋炎附势,虚伪至极!”
明怀镜有些疑惑:“那么,如此说来,我这样一个被贬的前天帝,又何德何能让他们这样做呢?”
雷定渊凝视着苏氏大门牌匾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开口:“凡人成神途径,你可还记得?”
明怀镜颔首:“凡人死后,去往地府结算生前阴德,由阴德高低决定轮回走神仙道、人间道亦或是畜生道。”
雷定渊转过身来:“但如今神仙界已是许久未有新神入位,其中问题,由来已久,非是你我所能撼动,但天渡楼是想要打通这条路的组织之一。”
可天渡楼只接收世家子弟。
如此这般,明怀镜便恍然大悟。
雷定渊深深看着明怀镜:“他们想要让这条路重新流转起来,原本无可厚非,但此番来纠缠你,还是在这种节点上,是想要给天渡楼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明怀镜抬眼看着将出未出的太阳,有些无奈:“他们想借我的名头,但究竟是为我抱不平,还是为他们打江山呢。”
太阳初升,一扫夜晚阴冷之气,待到众修士清理干净苏氏宅邸,禁制方可撤下,一切真相大白。
“总之,待在我身边便好,离他们远一点。”
明怀镜点点头。
雷定渊眺望着远方,冷不丁开口道:“你同我回去吧。”
明怀镜:“回哪里?”
雷定渊看明怀镜的眼神如同看天书:“除了八千明极,你还有其他地方想去?”
明怀镜看着雷定渊的脸,脑子再一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
“那么,你跟我回八千明极便可。”
明怀镜一时间无言以对,也无法反驳。
于是稀里胡涂地便应下了雷定渊的话。
第8章 八千明极·一
不得不说,八千明极当真是与死人和鬼祟打惯了交道,自阵法被破到黎明时分,这短短半炷香之间,苏氏宅邸便已被打扫得一干二净,从前的妖异气场再看不出半分。
明怀镜踏出苏氏大门之时,再回头望了一眼。
清风拂过,红色纱幔已被尽数撤下,此时只有远方吹来的几片零星树叶乘风而来,又驾风而去。
明怀镜向着空无一人的苏氏宅邸挥挥手,随后扭头离开。
灭门一事已能证得明怀镜清白,现下只余向众人澄清,昨日雷定渊下令的八千明极南边门楼处“每人一金”,明怀镜这时才琢磨明白,行至半路,雷通悄声在雷定渊身旁说了些什么,便带着众修士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行而去。
此时正值清晨,惠风和畅,只有雷定渊与明怀镜二人在空旷的大街上徐行。
“‘每人一金’,我现在想明白了。”明怀镜扭头看了看雷通消失的街巷拐角,缓缓道。
雷定渊放缓了脚步,与明怀镜并肩而行,侧头看去:“何意?”
明怀镜却并不看雷定渊,只是四处张望周围的商铺,良久才继续道:“这次灭门案闹得如此之大,却又在短短三天之后宣称我不是真凶,虽说是有证据,但反转太强,恐怕仍有人难以信服。”
“所以,莫要怪我说得难听一点——这每人一金,看似补偿,却是封口钱。”
雷定渊并不反驳,只是颔首,干脆道:“本就不是你所为。”
明怀镜嘴角一扬,脚步似是变得有些轻快起来。
过了一阵,雷定渊似乎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不问雷通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明怀镜扭头看着雷定渊,笑了起来:“你若是想让我知道,直接告诉我便可。”
雷定渊闻言摇头,明怀镜望着他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因太过疲惫而神志不清,竟是从中看出了失落的意味。
随后,明怀镜听得雷定渊轻轻道:“只要你问,我皆不会隐瞒。”
此话雷定渊说得十分自然,明怀镜却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说:“凡身果然不比从前,也许我真是生病了。”
可随即又不知为何慌张起来,想要赶紧转移话题,于是拢手咳了两声:“春日仙一事之后,怕是难得安宁之日了。”
雷定渊行路不疾不徐,稳稳开口:“无妨,我在你身边。”
不知不觉间,两人谈话时,周围店铺小贩皆开始有动静,街上已传来阵阵门板活动声响。
这话雷定渊从前在天界时也常说,但此刻明怀镜却觉得脸皮似乎要烧得更加厉害,连忙笑着打哈哈:“哎呀,你现在身为门主应该是忙得很,怎么能像以前一样一直保护我呢?”
雷定渊突然停下了脚步。
明怀镜一时间还未发现,只想埋头赶快走过这段路,心中又奇怪为何身边没有动静了,扭头去找,这才发现雷定渊正站在自己身后五步之外,一双淡若云墨的眼睛,正静静望着自己。
“阿镜,你不要我了吗?”雷定渊道。
“......”
明怀镜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字字句句似泉水又如珠串,来回在喉间滚了一圈,最后却是哑口无言。
少顷,只化作一声叹息。
明怀镜行至雷定渊身前,两手从头到脚朝着自己一比划:“走吧,我这一身实在是有些见不得人了。”
百年前四大神族被下放人间,经过漫长时间的沉淀,八千明极所管辖的地界已是数一数二的广阔,但对于凡人来说,也许同从前的感受并无太大差别。
可凡间修士却深有体会。
八千明极在天界时虽然被称为“神族”,但入凡后却并不排外,反倒包罗万象,加之其有斩鬼除祟的独门秘法,因此有许多修士慕名而来,通过选拔之后,成为其中一员。
明怀镜跟着雷定渊到八千明极时,正值修士早课训练,只是站在山门,就已经能隐约听见震天呼呵声。
雷定渊正欲带着明怀镜御剑穿过山路石阶,明怀镜却微微摇头,道:“不必了,就这样慢慢走上去吧,也很好的。”
日光穿林打叶而过,如清透绸纱般落于二人身上。
这山门石阶看着奇长又奇陡,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雷定渊陪着明怀镜一路往上,半路时明怀镜踩空,身形一歪,但还好用法力及时稳住,回头一看,雷定渊正稳稳扶着自己。
雷定渊道:“最好不要再随意使用法力。”
明怀镜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之前在苏氏咳血,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沉默良久,明怀镜才听得身旁人开口:“是,你如今已是凡身,丹田气脉承接不住从前的修为灵气,若是强行运转,对身体伤害极大,会折寿。”
“折寿啊,”明怀镜轻声似是自言自语,“凡人百年......没想到这两个字有一天也会用到我身上。”
明怀镜心说:“那如此看来,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的。”可这话在心中过了一轮,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虽然如今被贬,但明怀镜体力仍然很不错,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走过山路,进入了八千明极。
明怀镜远远站在校场外,静静看着正在习剑修炼的修士,又看了看远处层层迭迭顺山势而上的大殿,悄声同雷定渊说了些什么,两人便绕弯选了个僻静的道路,离开了校场。
穿过层层山林溪水,二人才来到一处殿外,明怀镜抬头一看,牌匾刻三足金乌,又书“望月”二字,字迹整洁却气势轩昂,行云流水又沉稳有力,一看便知是雷定渊所写。
明怀镜不禁赞叹道:“好一处清净地!”转头看,雷定渊进了殿中,不一会便招招手叫明怀镜进去,只见木架上挂了一套淡若金月的崭新衣装,正是为明怀镜所准备。
明怀镜愣了愣:“这是......”
雷定渊行至门口,已是准备出去避嫌,闻言扭头道:“你从前常穿的,我叫人重新做了,应是分毫不差,从此间出去,有一温泉可消解疲惫,你去便可。”随后便掩上了门。
明怀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身上粘腻不堪,脑中更加不清醒,于是赶紧将自己塞进温泉里泡着,感觉好一些了,才起身穿好衣服,出了屋外找雷定渊。
找了半天,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明怀镜却寻得殿外一曲径通幽处,心生好奇,便走了进去。
抬头看,只见层层竹林,放眼望去,这每一根竹子的尖端,离天最近之处,几乎都挂有一盏花灯,明怀镜眯着眼睛略微数了数,竟是有成百上千盏之多。
此刻还是白天,若是到了黑夜,这些明灯尽数点亮,不知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景象。
明怀镜漫步其中,连连赞叹,又突然发现有些花灯上似乎写有字,正要凝神努力去看,却突然听到大殿处传来声响——
“你这时来......他现在身体不好,需花时间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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