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暖洋洋地洒向车内,耳畔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伴随着鼻尖传来的青草芳香,许风亭被带入一处静谧的林子。
梦里草木芳香,溪水潺潺,一人身着青衣,静坐溪边,正在垂钓,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手,正提着一个食盒递去:
“二殿下,您今日起得晚,主子吩咐我带些吃食来。”
这场景实在熟悉,仿佛是昨日经历的投影,竟给人一种浮生若梦的荒谬感,一下子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就连梦中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辨不清音色,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自天外传来。
但许风亭清楚地知道,眼前所见,并非自己昨日之事,不过是有些相似罢了。
昨日垂钓明明有两人,而不是一人,拎着食盒的该是习武之人粗糙的大手,而不是眼前这双白嫩秀雅的手。
许风亭想要走远些,瞧瞧这手的主人是谁,却发现根本动不了。一如十年前梦到的那场秋雨,他似乎是被禁锢住了,只能被动地看着梦境向前推动。
原来,这竟是梦中“自己”的手。
而他一直是以另一人的视角,在观摩着这一场场梦境。
那么,这到底是谁的视角?
正疑惑时,青衣人已经接过了食盒:
“多谢。”
随着梦境的推动,落到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楚,这一声“多谢”清悦舒缓,完全不是风欢意那样柔弱的音色,反而耳熟的很。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许风亭第一次开始怀疑:
青衣人,当真是风欢意吗?
他很想看看对方的脸,可惜“自己”正低着头,碍于视线所困,哪怕使劲抬眼,也只能看到半截白皙的脖颈,于是无奈作罢。
低头便见青衣人打开了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随着他的动作,梦中的视线终于上移了一些,最后停在一张莹润的唇上。
双唇轻启间,一条红色的小虫没入其中,很快便没了踪影。
这是什么东西?
许风亭尚来不及细看,便觉耳畔传来一阵嗡鸣,尖细的声音像是万虫鸣响。
与此同时,林间忽暗,无数虫子自角落爬了出来,红红的身体在地上蠕动,铺成一条广袤的红色地毯。
整个梦境成了血红色,忽而炸裂开来,迸溅开细密的血珠,在空中编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笼罩其间,又不断缩紧,缩紧。
空气骤然压缩,被窒息感桎梏的刹那,许风亭倏地睁开了眼,喉头一腥,一口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第34章 手足相亲
“可算是吐出来了。”
许风亭抬起眼, 发现竟是许久未见的姚昔年。
与上一次见面不同的是,对方的眼上多了条黑绸,他正想问问, 心口忽然一痛, 又是一口血被逼了出来。
担心弄脏了床榻, 许风亭下意识地就想吞下,却被姚昔年钳住下颚:
“吐出来, 这是毒血,吐出来身体才能恢复。”
许风亭被迫张开嘴, 暗红色的血液就这样吐了出来,滑落到姚昔年的手上,将那双玉骨般的手弄脏,对方却毫不嫌弃,甚至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细致地替人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姚昔年的声音带着点无奈:
“床榻脏了便脏了,竟然还想将毒血咽回去, 傻不傻?”
都来了这么多次,怎么还是这般生疏?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后,姚昔年站起身,凭感觉走到蓄满水的铜盆前, 净了净手,继而摸索到一条干净的巾帕,将其打湿后, 又回到了床边。
单单用手擦不干净,还是得拿巾帕去去血污。
许风亭安安静静地躺着, 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的照顾,任由姚昔年摸索着替他擦拭。
那几口毒血吐出后, 带走的似乎不单单是体内的毒素,还有十年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许风亭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极快地速度,走向衰败。
“姚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十年里,他每半年都会来趟神医谷,姚神医似乎很喜欢他这位病人,每一次看诊都是极其细致耐心,当真是将他当弟弟看待,就连这声姚大哥,也是对方要求的。
若是死在神医谷,其实也挺好的,姚昔年应当会好好替他下葬。
“嘶——!”
姚昔年拿着巾帕,重重地擦了擦对方的嘴,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肃:
“好好说话。”
许风亭直觉对方心情不好,他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意思是,最多还能活多久。”
姚昔年将巾帕洗干净,摸索着将其挂回架子上: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默了默,他再次开口,不知是在安慰床上之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是蛊虫躁动而已,现在已经压下去了,至于日后如何,你不必操心,我自有法子。”
姚昔年这话说得决对而笃定,似乎对自己的医术极其自信,但是挂巾帕的时候怎么样都找不对地,作为谷主,本该十分熟悉这里的陈设才是。
这位神医,他心不静。
姚昔年应当也没把握。
许风亭收回目光,假装没发现这事。
系统本来就只给了他十年寿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多活一天都是赚了,他并不惧怕死亡。
“我体内的蛊虫怎么会突然躁动?”
姚昔年终于将巾帕挂上了架子,走回了床边:
“吃到了下蛊者的血,这才兴奋躁动,昨日你身上的异常,都是这只蛊虫在作祟。”
许风亭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看向食指上早已结疤的伤口。
昨日,他只碰了沾血的鱼钩,冷线划破皮肉的刹那,的确是沾上了钩子上血,现下伤口已经愈合,那点血怕是早就融入自己的身体了。
怪不得,他明明没有喝风欢意递过来的酒,却还是着了道。
思及那人晕倒前的话,许风亭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主角受一定知道点什么,自己身上的蛊毒,怕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001,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呀宿主,我已经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您了。”
“那我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个世界沾到下蛊者的血,明明只是一个书中世界,应当与自己毫无联系才是。
001似乎也很纳闷,沉默了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宿主,我在之前的任务世界出了点意外,能量流逝的同时也损失的部分记忆,对于您的问题,暂时无法给出回答,只能靠您自行探索了。”
许风亭沉默,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怪不得自己刚穿来,001便陷入了休眠,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竟然花费十年才恢复能量。
心内的对话不过瞬息之间,只听姚昔年又说;
“你和那小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从今以后,就在神医谷住下吧,下蛊之人已经到了你身边,留在谷中我也能随时看护。”
姚昔年自顾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床上之人错愣的目光。
他本来也就看不到。
“不必劳烦了,以后小心着点就行,至于昨夜之事,其实也没什么……”
许风亭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越说越心虚,根本说不下去。
怎么可能没什么。
但也不能一直待在神医谷,他与姚昔年非亲非故,暂住一段时日还好,久了就算对方不说,怕是也会心生不悦吧。
姚昔年懒得对方口中的麻烦,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了,他的语气是难得强势;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一声,书信已经寄往白云山,穆禾野若是想讨人,除非带兵围谷,打赢姚家的暗卫再说。”
姚昔年说着,伸手探向许风亭,想检查一下对方的身体,方才忙着解蛊,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
探至锁骨时,忽觉那里的触感不对,明显是落着一口牙印,手上力气忽地加重。
许风亭觉得有些疼,下意识地避了避,他揉了揉发疼的锁骨,再次看来的眸光带着不解,不懂对方此举何意。
姚昔年回过神来,冷哼一声:
“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收回手,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谴责:
“不在神医谷住下,难道还想回去吗?等着那狼崽子将你吃得骨头也不剩?”
“到底是一心解毒,还是心怀不轨,你应当也能看得出来,竟然还能说没关系?如此娇纵于他,怪不得会以上犯下,恩将仇报。”
姚昔年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看起来是真的动怒了。
许风亭垂眸不语,顺着对方的话,再次忆起了昨日之事。
究竟是情急之下的帮忙,还是蓄谋已久的引诱,他的确看得很明白。
那小子,欺负他毒发之时浑身无力,先是好言相劝以手相助,继而愈发过分,一步步攻城掠地,叫他彻底失守,后面记忆哪怕模糊不清,身体也一一记得,至今无法正常起身。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僵持。
许风亭虚弱地咳了几声,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思虑间,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对方眼上的黑绸:
“姚大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姚昔年正兀自生着闷气,闻言摸了摸眼上的黑绸,成功被打断了心绪:
“这个吗?”
他解释道:
“前几日查阅古籍,对于眼疾的治疗有所感悟,故而配制了一些药草,每日都需敷一敷,用绸布缠上做事会比较方便,不必一直躺着。”
许风亭仔细瞧了瞧姚昔年,对方生得很出彩,尤其是那双被蒙住的眼睛,他曾见过的,哪怕无法聚焦,也依旧漂亮得很。
像是一弯寒月坠落黛山,映入万顷碧波,清清冷冷晕开一池夜色。
若是重见光明,一定美得动人心魄。
“你的眼睛,是因为什么看不见的?”
这问题已经有点突兀了,许风亭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并未期待能得到什么明确的回应。
但是姚昔年显得很信任他,毫不设防,直言道:
“幼时家族纷争,母亲尚在孕中便遭人谋算,这眼疾,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
原来是先天顽疾,怪不得哪怕是神医,也迟迟无法根治自己的眼睛。
想着想着,许风亭垂下眼皮,忽觉有些困倦,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听到这声哈欠,姚昔年替对方捻了捻被子,像是哄小孩似的,缓声道:
“困了就睡吧,你现在的身子太虚弱,多睡有利于恢复气血,只管睡去,旁的事都不必操心。”
闻着清浅的草药香,许风亭安心地阖上了眼,很快便陷入了沉睡,模模糊糊间,他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仅仅一夜之间,十年来的精心细养便通通白费,这人又恢复了刚来神医谷时的样子,脆弱地仿佛下一刻就要逝去。
姚昔年正感慨着,忽听有人推门进来:
“主子。”
是小安。
姚昔年伸出食指,覆至唇前:
“他睡了,小声些。”
小安捂了捂嘴,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继而压低声音请示道。
“主子,今日那人又来了,现下就站在院门前,还是要赶走吗?”
姚昔年摇了摇头,起身道:
“带我过去。”
正好有事找他清算。
神医谷山清水秀,姚昔年的居所就位于溪边,小安带着主子刚一出来,正纳闷方才站着门口的人去哪了,却见自己主子似有所感,摸索着向溪涧处走去,继而喊了一声:
“裴无卿。”
小安跟着望去,遥遥便见一人躺在歪脖子树上睡大觉,听到自己主子的声音,倏地一下睁开了眼。
“你这人好生无礼,怎么能在别人门口呼呼大睡?”
裴无卿从树上坐起,不屑地瞧了眼低下的小厮:
“主子都没开口,一个小厮竟然这么大的火气,阿年,你可得好好管教身边侍候的人了。”
“你!”
小安叉着腰,正欲与之争辩,却听姚昔年道:
“小安,你先回去,我有事同他讲。”
主子都发话了,小安一下泄了气,顺从地应了一声,不甚友善地瞪了眼树上之人,继而转身离去。
姚昔年头也不抬,冷声喊道:
“下来。”
话音刚落,便觉面前呼过一阵清风,下一刻,他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阿年,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这十年,每次送许风亭来神医谷,裴无卿都会留一留,一开始只敢在谷外待着,见谷主没有赶人的意思,便慢慢试探,一步步往谷中深入,最后来至门前。
而今,终于得以再次相见。
姚昔年手上使劲,用力推开了对方,继而抬起手,似乎是想扇下一巴掌,可惜眼盲,扇了个空。
“噗。”
裴无卿没忍住笑出了声。
姚昔年皱起眉,声音有些气急:
“不许笑!”
十几年没见,这人是半分长进也没有,还是同从前一样讨人厌。
裴无卿抓住对方的手,将其覆到自己脸上,声音含笑:
“阿年,打这里。”
就着对方的指引,姚昔年毫不客气地抬手,如愿落下了这一巴掌,总算觉得顺气了。
“昨夜之事,你为何不阻拦?”
裴无卿摸着被打红的半张脸,并不觉得疼,权当被猫挠了:
“阿年便是因为此事前来质问,甚至对我出手?”
他打量着眼前许久未见的青年,禁不住问道:
“为什么?”
裴无卿很早就觉得奇怪了,这十年里,每半年他都要送人来一趟神医谷,孤僻避世的姚神医,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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