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溟把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扎进温泉里,百米外折胶堕指,背风的温泉虽不至热到烁石流金, 但总算是个能让没有火种的漫漫寒夜过得舒服点的地方。
呼出的气在水里形成一串晶莹的泡泡,金溟睁着眼睛, 看那串泡泡争先恐后地挤上水面,在接近水面的瞬间又消失无踪。
“让你洗把脸, 泡舒服了?”
金溟被猛地摁进水里,在即将呛水前又被捞起来。
一个很有分寸的玩笑,但这样的玩笑也只有十分亲近的人做来才不至被揣度恶意。
额间发梢的水滴顺着五官的纹路流进眼里,金溟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五官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心里在想,这算是一个十分亲近的人吗?
记得以前和这个人说话时自己总要努力地仰起脸,现在只需要抬抬眼,就可以和他平视了。是他佝偻了还是自己长高了?也许都有吧。
似乎彼此都错过了对方的一部分人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队长, 放在这儿?”一个摘了防护面罩但仍穿着防护服人举着一支标枪似的东西远远喊道。
金队长回身朝他打了个手势, 那人便搓了搓手,把标枪扦进冻得坚硬的地面。
一排百米间隔的标枪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罩,将刚刚经过一场战斗的军士们保护在其中, 抵御着来自空气和阳光的伤害。
一条速干毛巾按在金溟脸上,粗鲁地揉了揉,一点也不上心。金溟一声不吭地忍着,但那只手故意捉弄他似的,隔着毛巾捏他的鼻子。
肺里的氧气很快耗尽,鼻子被捏住,喉咙里直发痒,金溟只好偏头吐出含在嘴里的那口水。
不耐地抬手挥开毛巾,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双促狭的眼睛。
“这里的水有害物质浓度比赤道低,洗洗手还可以,但没有过滤的还是不能喝。”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嘱咐三岁小孩不要乱捡地上的垃圾吃。
“不用你说,”金溟往旁边迈了一步,不想离他太近似的,“我知道。”
“小孩儿。”那人丝毫不自觉,笑嘻嘻地揪着金溟的耳朵把他拽回来。
说得好像是他大人大量不计较似的,让人窝火。
在金溟即将发作前,他忽然又收起嬉皮笑脸,“马上有一场暴风雪,基地现在无法来接我们。别想偷懒,来帮忙把营地扎好。”
本来金溟已经在看哪里需要帮手了,他偏又加了一句,“不干活一会儿没饭吃。”
不吃就不吃。
金溟想把手揣起来,但无奈防护服的袖口扎得太紧,不好揣,他只好抱着双臂。
偏偏那人该说话时又没话了,就那么把他撂下走开了。可见他转头扎进忙碌的工事里,又不好说他是故意晾着自己。
站在匆忙来去的人群里,抱着手臂的金溟显得格格不入。
损伤不太严重的军用飞机超员载着伤患飞往北方基地,如果自愿选择让出位置的军人们能够挺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以及隐藏在暗处随时会死灰复燃的攻击,就会等到基地的援救。
“放轻松,队长选的地方,肯定没问题。”那个扦标枪的人经过金溟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雪过了咱们就回家。”
金溟感觉自己得了解救,放下胳膊,默默跟上这人去帮忙扎帐篷。
**
气泡在水面消失,就像一场难以抓住的镜花水月。
金溟猛然从水中抬起头,翻过身来大口喘气。
夜空像是被泼了浓墨,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浓郁得可怕。水滴顺着羽毛滑进耳朵里,随着呼吸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一种吞噬万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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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被轻轻捂着,席卷而来的暴风雪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在一双手带来的宁静中,金溟感觉蹭到脸颊的羽毛很暖。
“你能飞多远?”金溟问。
“嗯?”
“你能飞回基地?”金溟晃了晃头,甩开捂在耳朵上的那双手,风雪狂暴的声音瞬间冲进耳中,“在暴风雪来之前。”
“嗯。”
漫不经心的语气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让人窝火。
“那你怎么不走。”
呼啸声在耳中肆虐地震动,冲得人头疼。和这样的人说话,金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发怒。
“小孩遇到这么大的风暴,吓得哭鼻子怎么办?”
那人又把双手拢过来,金溟顿时感觉耳朵轻松了许多。
“不怎么办,”鼓膜通过震动听到的声音有些奇怪,连自己都难以分辨那是怎样的语气,“反正也没人管。”
就像在无理取闹。这种认知让金溟更加窝火,呼吸声也急促起来。
偏那人又不说话了。
漆黑的沉默中,一双暖烘烘的翅膀默默围过来,将风暴的狂啸和严寒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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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内侧的羽毛很柔软,金雕的双翼足够大,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其中。
金溟睁开眼时,天色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他恍惚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天空很低,没有云,他只有自己。
太阳的轨迹已经到了十点钟的位置,灰蒙蒙的天气里直视太阳也不会感到刺眼。
金溟仰躺着,盯着头顶的太阳看了许久。
太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但又不是风暴来临的迹象,说不上是哪里异常,但带着一种危险的气味。
耳朵贴在地上,通过地面传导来的脚步声比在空气中听到的更清晰。一步、一步,显得沉重,不像平时那般轻盈。
金溟侧过头,一团软趴趴的东西“啪嗒”落在眼前,几点鲜红的血珠跟着溅起,粘了他一脸。
造成这种事故的海玉卿却根本没看见,它一头扎进温泉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气儿水。
直到金溟自己擦干净脸上的血,它才意犹未尽地坐起来,水淋淋地看着金溟,无辜而清白。
看着满头冒热气的海玉卿,金溟有点走神儿。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甩掉了海玉卿。
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抓到一只柳雷鸟。”许是温泉水有些热,平时喝惯凉水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海玉卿一如平常那样贴过来,没有丝毫隔阂,软绵绵地靠着金溟,“还有两只旅鼠。”
雪白的羽毛上点缀着栗棕黄色横斑,往四季积雪的冻原上一趴,就像是几片深埋雪中的干枯树叶。
柳雷鸟是冻原地带的植食鸟类,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为了躲避天敌更好的存活下来,柳雷鸟的体羽四季都在变化,这只正是典型的春羽配色。
如此适应环境的羽色都没能逃过海玉卿的眼睛,果然是走到哪儿都不用担心海玉卿饿着自己,它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好难抓,飞了好久,只找到一只。”海玉卿的声音依旧沙哑,偎在金溟脖颈,吐出的气也有些灼热,撒娇似的抱怨,“旅鼠也只找到这两只。”
金溟回过神,惊讶道:“只有两只旅鼠?”
两只体毛鲜艳的旅鼠,亮丽的桔色在单调的冻原地表上格外显眼,就算是高度近视都难以忽视。
一般这种不随环境的肤色进化只存在于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无惧被任何动物发现自己。如果自然界里有第二种情况,那就是桔色的旅鼠,一种生怕天敌看不见自己的动物。
旅鼠是世界上已知动物中繁殖力最强的。这个能力看上去很平常,换算成数字可能会更加形象。
旅鼠的寿命只有一年,在短暂的一生中一只母旅鼠可以生产六到七窝,每窝约有十二只小旅鼠,而小旅鼠在二十天左右便可达到性成熟开始繁育。
周而复始,一对正常生活的旅鼠从春季开始第一次繁殖,到秋季的短短半年时间里,两口之家就可以发展为百万口之家。
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养活了冻原地带的大部分食肉性动物。
任谁看到这样一串数字,想必都足够印象深刻,但其实这还不是旅鼠最大的特点。
旅鼠最大的特点来自于它桔红色的鲜艳毛发。
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集体自杀行为。
集体行为,怎么会只有两只?
“不够吃?”海玉卿闭着眼,没骨头似的窝在金溟怀里,声音轻轻的,“旅鼠好抓,就是太少了,我一会儿再飞远一点去抓。”
“再往北,食物会更少。”金溟很难对这样的海玉卿狠下心来,只能循循善诱,“这里不像中部,挨饿受冻是常事。”
海玉卿轻轻哼了一声,往金溟怀里又缩了缩,“嗯,冷。”
“而且天气很差,经常有暴风雪,无处可躲。”
“嗯,”海玉卿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泡过温泉水的眼球有些红,问,“怎么吃?”
金溟,“……”
这只鸟以为自己是来旅游野餐的吗?
金溟把海玉卿推开,往后退了一步。海玉卿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像是笃定了这样金溟就会不忍心。
“以前你是怎么吃的,就还怎么吃。”金溟咬着牙,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咬得硬一点。
“这里不能生火吗?”海玉卿瘫软地躺在地上积留的水渍里,抬了抬眼皮。
金溟冷冰冰道,“不生火,不留下痕迹,不让你找到。”
充满恶意。
但海玉卿就像是被领到游乐场要被丢弃的小孩,还满心欢喜等着已经离开的大人给它买来冰淇淋。
“找到了。”海玉卿似乎想做一个活泼的表情,但因为脸颊上的羽毛沾着温泉水,看上去不那么轻快。它朝金溟张了下翅膀,在等着它的冰淇淋,“抱。”
金溟吼道:“我不是在跟你玩捉迷藏。找我干什么,我不会跟你回中部。你听不懂吗?”
“听懂了。”等不到抱抱,海玉卿摇摇晃晃地把自己蜷缩进白翅膀里,似乎真的很冷,“一定要去吗?”
金溟盯着一旁的石头,说的话比石头还硬,“是。”
“可以明天再去吗?”海玉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助,“累,今天飞不动了。”
缩在白翅膀里的身体微微抖动着,金溟忽然意识到不对,立刻屈身把海玉卿扶起来。
白翅膀软软滑开,露出一片腐败的血渍,隐约能看出是猫科动物的犬齿痕迹。
齿痕不深,但伤口不知为什么却溃烂不止,甚至有蔓延的趋势。
海玉卿靠近时金溟就闻到了血腥味,他一直以为那是粘在他鼻尖的血渍,竟然是海玉卿。
一只鸟怎么可能从狮子嘴下讨到便宜。
“玉卿……”金溟的声音恐慌而愧疚。
其实那天他就该发现的,海玉卿剥一只兔子怎么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腥味。
海玉卿努力把眼睁开,对终于肯主动把它抱进怀里的金溟咧了咧嘴,恃宠而骄地哼哼,“我需要照顾。”
第97章 谎言
“不要丢下我。”
放在额头的冰块随着逐渐降低的体温缓慢融合, 几滴水珠顺着羽毛的肌理流过眼角,挂在紧闭缠绕的白色睫毛上。
湿漉漉的纤细睫毛无法承受重量般发着颤。
海玉卿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眼帘, 身体在冷热交替中忽上忽下, 发热引起的耳鸣紊乱不止, 唤醒了内心深处关于失重的久远恐惧。
它只能无助地重复着,“我会学会飞的……”
疲惫感充斥着四肢,像是迈进深雪之中,深深的脚印转瞬又被积雪填满, 飞扬的冰碴儿砸得人睁不开眼。
海玉卿几度迷失在寒风呼啸的冰天雪地里,但耳边一直有个温柔的声音, 耐心地应和着,轻轻唤着它的名字。
直到耳中风声渐止。
海玉卿缓缓睁开眼, 以为自己会看到风雪过后的晴空。
“醒了就松开我。”金溟低头看着它,眼底像结冰的湖水,即使是被温暖万物的阳光包裹,水面也是冰凉的。
它被金溟抱在怀里。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单方面的拥抱,一个只要它轻轻松一下自己的翅膀就不再存在的相拥。
腹羽相贴的地方像揣了一团火,暖得人心软。但那团火是架在悬崖上的,孤立无援,岌岌可危, 随时会被对方的冷漠熄灭。
梦里的声音明明是那样温柔, 暖得可以驱散所有的寒冷和恐惧,明明一遍又一遍说着, 不会丢下它。
海玉卿的表情带着一丝懵懂,似乎没听懂金溟的话, 但白翅膀却悄悄箍得更紧了。
“冷,”海玉卿把头扎进金溟的羽毛里,仿佛不看就感知不到那份冷漠了,怯怯地哼哼着,“我觉得,我还需要照顾。”
这样的声调和言语,曾经总可以逗得金溟笑眯了眼,一叠声地来哄它。
曾经……
海玉卿低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团让它追逐千里不知疲倦的金色羽毛,恍惚间想,仿佛已经很久,不曾听过金溟的笑声了。
“怎么弄伤的?”金溟托着海玉卿的背,拉开蜷缩在他怀里的身体,“让我看看。”
在海玉卿高热昏迷的时候金溟已经仔细处理过它的伤口,咬痕和抓伤都在表皮,最长的一道是从腋下到侧腰,溃烂的大片创面看上去可怖,但无一不是避开了动脉血管和要害器官。
更像是恐吓驱赶,或者说是被动防御,那只狮子没想扑杀海玉卿。
而且,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
金溟见识过海玉卿的身体恢复能力,当初骨头折断如此严重,也不过几天就恢复如初了。
这样的表皮伤口照往常来说对海玉卿根本无足轻重,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延连几日而愈发严重。
伤口已经用雪水冲洗过几遍,剥除溃烂的腐肉,此刻逐渐呈现出新生的嫩粉色,缓慢地愈合着。
海玉卿的发烧来源于伤口的溃烂发炎,而伤口久不愈合的原因……
**
“怎么会越来越严重,药明明是对的,是用量不够?”金溟一只手撑着箱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抬起一只羽毛凌乱的翅膀反复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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