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翻,全是姓高的与其妻室的名字,最后一页,写着三个熟悉的人名。
长子高潍
妻室江霓
次子高苇
高苇那一行,被谁用墨水画了一道横线,墨水浸湿仍依稀可辨字迹,没完全遮掩。
池鸷不免有所感悟,“我们曾经在幻境里见到过那么鲜活的人,现在是族谱上的几个黑字,若是老人家再死去了,世上真的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了。”
白泽却有不同看法,“族谱记得。史记古书的存在,除了是让后世之人知道前人所发生之事,还有一个意义是,保存。书籍文字是死的也是活的,它可以永恒的存在。”
每两个字,便可组成一个词。几个词,组合成一句话。寥寥数字,简短,又足以概括一个人的一生。
“人死了,还会在意生前之事吗?”
“会,不然怎会有怨鬼出现?”白泽看着他,“点火。”
池鸷下意识照做了。白泽举起族谱,将薄纸一角引燃,脆弱的黄纸很快被烧尽。
池鸷盯着地上的灰尘道:“为什么要把它烧了?”
“你还记得江霓在幻境里说过一句话吗?”白泽没有直接挑明。
——“若我要即刻死去,请你一定要给我一封能和你撇尽干系的休书,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池鸷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当时的江霓已经是怨鬼江霓的,她经历别的事时,没有过多的情绪昂然,唯有这句话,用了她全部的气力。
“这或许,是江霓想让我们替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白泽眼神越过他,对着一边的空地道,“江姑娘,高潍死了太久了。我们没有办法把他从地里挖出来写一封休书。我们只能毁掉你和他最后的牵连,从现在起,你是自由身了,你和他再无关系。”
池鸷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此刻有了解答。
江霓一百年来,应该让不少人掉入过幻境。那些人或许做了些事,但他们更多的是恐惧和想逃离的怯懦之情,绝对没有像池鸷和白泽一样,真真正正愿意去了解这件事。
或许,江霓等了那么久的解脱,只是想等一个聆听者,愿意去感同身受她的痛苦之人。
池鸷那一刀,已经让绝望太久了江霓,有所动摇了。而白泽,烧毁族谱的举动,是真正理解了江霓。
江霓想要的,是被理解后的自由。
那处空地暗光浮动了一瞬。
江霓一直都在,但她并未现身。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呢?大火和水,让她变了模样,她不想让人瞧见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谢谢。”
没有源处的声音,释然在了空气里,那些发生在颂子村的事,与她一起,随着一阵微风消散,了却无声。
那方手绢,在一阵浮光后,重新焕发光彩,像新的一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曾经带有讽刺的字迹并没有被抹去。真正的释然,就是不再在意过往的种种。
白泽捏紧手绢道:“江霓,把她残存的灵魄注入到了手绢中,这是她给我们的谢礼。”
池鸷对着手绢,亦道:“谢谢。”
白泽腹内的小小灵魄大约是感受到了什么,开始翻腾,闹得他又不好受了。
池鸷不悦地举起手,对准他的肚子道:“你再闹,我打你屁股了!”
灵魄是有灵性的,听见池鸷这么一说,小小年纪便欺软怕硬,怂得安分守己。
江霓是走了,她的谢礼也不是为了感谢他们帮她化解怨气,而是,为了她最后一份牵挂有了依靠。
“我不能让它一直待在……我的肚子里!”白泽难以接受道。
池鸷道:“啊?可是,我们都收了人家的东西,总不好赖账。实在不行,要不,让它待在我肚子里来吧,只要它不会在我的电路板里迷路。”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白泽冷冷道:“我如果有办法,在不伤害它的前提下,将它取出,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放进你的肚子里。”
池鸷摸着后脑勺,憨笑道:“没办法,这小家伙选中的是你。实在不行,就怀几个月,生下来。”
“生?且不论我是否真生得,若是真能生,生下来后,又怎么办?”他天真的想法让白泽无语至极。
灵魄和胎儿不一样,胎儿在娘胎里发育成长,到时间了就出来。但这小灵魄只会躲在他身体里汲取灵力,如果不用特殊办法取出,它可以在他肚子里寄存一辈子。
池鸷摸了半天后脑勺,想出个好办法,“生下来,我养!生的人是娘,那你就是它娘。养的人是爹,那我就是他爹!”
白泽:“……”
第18章
为了防止池鸷自我脑补出后续不可能发生的事。白泽难得耐心地跟他解释了一遍,自己是妖且是男人,根本生不了孩子的事情。
他现在的身体相当于土壤,让灵魄吸取足够生存的养分,但因为只有土壤的哺育,没有雨水和阳光的滋养,灵魄没法独立和生长,只能赖以存活地留在他身上。
但土壤的养分亦有用尽的一天。
池鸷一只手合成拳,捶着手心道:“好了,不用解释了,我懂了!”
白泽一脸“你个蠢货终于懂了”的样子。
就在这时,白泽乌黑的头发间,似乎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冒了出来,他还没有感觉。
“怎么这么看着我?”白泽说话间,那白色东西还抖动了一下。
看起来,很好……捏。
“药熬好了!”
村民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走进房内。进自己的家,当然不用敲门。
池鸷一只手扣着白泽的后脑勺,另一只大手按在他的头顶,正好遮住了毛茸茸的事物。柔软的绒毛在他掌心轻挠着。
“乖乖吃药。”为了让自己突然地行为合理化,池鸷道。
白泽下意识挣脱,从缝隙间看见村民尴尬地放下碗,尴尬地离开,又体贴地关上了门。
“哎哟。”
池鸷揉搓着被他打痛的胸口,指着他说:“你你你,我是帮你遮住你的猫耳朵!”
猫耳朵?白泽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摸了摸头顶,才明白,又是一阵愤怒道:“这不是猫耳朵!我是三尾狐!”
池鸷呆愣道:“狐……狐狸啊?难怪可以易容,为什么是三尾狐,不是九尾狐。”
就跟那只鸡一样,为什么是红冠鸡而不是凤凰。听起来总要逊色了一些。
“你不必操心,我……我本来可以是。”白泽眼底波光粼粼。
白泽的狐狸耳朵尖尖的,时而抖动,时而蜷曲,总之,会随着他的情绪有不同的变化,比白泽本人真诚多了。
池鸷一直盯着他的耳朵,不忘道:“快把药喝了。”
白泽翻身下床道:“不必,凡人的药治不了我。”他清楚自己是因为法力衰竭,没办法维系人身。
“这个小灵魄,越来越放肆了。”白泽拿他没有办法,“若再放任他吸取我的法力,我迟早会化为原型。”
“你现在不能出去!”池鸷拦住他,“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白泽看着他。
村外,一处静谧的山脚下。
池鸷把最后一捧土撒在土包上。白泽则是在木板上刻好了最后一笔字,将木板插在土包前。
木板上刻着:江霓之墓
他们把江霓那身衣物埋在此处,做了一个衣冠冢。
江霓这么多年,虽是害了些人,但也保得送子河的水百年间清澈,这河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沿岸之人。
把江霓葬在这附近,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做完这一切,白泽指着自己的脑袋道:“这就是你帮我?”
池鸷帮白泽整了一个绝妙的造型。他用绑带布条,把他脑袋和耳朵围成了一个粽子,伪装成头部受了伤,这样谁问起来,都有很好的解释借口。
池鸷再帮他把头盔戴上,满意道:“按照这种受伤程度,回去就封你一个一等军功。”
的亏白泽头小,他正了正头盔后,道:“好,回去孤就封你一个株连九族,礼尚往来。”
池鸷像个狗狗似的,黏着白泽道:“陛下怎么动不动就发脾气,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白泽脚步一顿,没有回答他。
待他们走入官道,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地向他们这个方向赶来。
马蹄卷起的尘土飞扬,池鸷下意识挡在白泽身前。
王统安从马上跳下来,跪地道:“将军,末将又来迟了!”
这个“又”字很灵性。
“无事,”池鸷看着白泽道,“我找到李副将后,在村子里住了一晚。你们还好吧?应该没遭遇危险。”池鸷不确定他们是否掉入了幻境。
王统安惭愧道:“将军让我们往东走,但整整一日,并未见将军。末将心急,便带人折返了,将军莫要见怪。”
池鸷再度道:“无事。”他大概看了看人群,好像除了丢了两匹马,并没有少人。
“送子村的事,你知道什么?”
王统安道:“末将只是道听途说,有很多人,误闯入这个村子,有去无回。但将军和李副将进入村子相安无事,想必这只是个谣言。”
王统安他们运气好,没进入幻境,不知情的人把这件事当作传说谣言,不过多纠结,也不错。
他和白泽的马没了。军中只有一匹多余的马。
王统安本来想匀一匹马出来。池鸷拒绝道:“不用,我和李副将共骑就好。”
白泽越过他,率先一步蹬上马背,牵起缰绳就准备走。池鸷后面追赶道:“李副将,你等等我,都是男人,别害羞!”长腿多迈了几步便追上了,一跃上了马背,从后面覆上白泽牵着缰绳的手,掌握住马儿的使用权。
白泽侧首,微微恼怒,却被他一句话压下来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只有跟我共骑才不会被发现。你想被别人看见你的小狐狸耳朵吗?”
许是因为他说的对,白泽不反抗了,乖乖坐好。池鸷很是受用地一拉缰绳,马儿一路向前。
他们倒是和谐了,身后那些士兵不淡定了。
毕竟在他们心里,威猛严肃的池大将军,怎么可能和别人别人共骑啊!除非,将军有那方面的癖好。
往后几天,路程顺利,越往东边走,越荒僻,人烟越稀少,很快连绿植都不见几株。满地的黄沙厚土,看久了视觉疲惫。
有人共骑,有个好处是,白泽在马儿上只管睡觉,睡醒只管吃饭,不必管马儿是往东西南北走。苦了池鸷,为了照顾他,一路都要保持住保护的姿势。他脑袋一歪,睡着睡着总会往下滑。
池鸷双手绕过他的腰间,时时刻刻圈住他,才能保证人不会从马上溜走。
又行了几日,沙土之中,只有些没有叶子的植物了。这里又不像满是细沙的沙漠,全是坚硬的沙土,满地褐色土黄。很多植物,长得奇形怪状,叫不上来名。方圆几十里没几个稀稀落落的村庄。幸好没再碰上什么送子村送命村。
顺利抵达了夜临镇。没有想象中的荒凉。只能说,对比乐业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夜临镇的人,都是住在沙丘之内的。他们为了抵御随地而起的沙尘暴的侵袭,很聪明地把坚实的沙丘凿穿来造房子。沙丘连着地面,很坚实,是个很好的居住之所。
再往东走五十里,就是傲天国的领土了。傲天国有一半的领土都是这样的地形,所以那些从小经历风沙洗礼的人,个个五大三粗,壮实如牛。
往东走的话,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在路上见到那传说中的三更竹林。
池鸷问道:“就这寸草不生的地,会有那么一大片的竹林?”
事事有回应的王统安道:“这可能就是三更竹林的玄妙之处吧,末将从未见过三更竹林,不知传说真假。”
怀中人悠悠转醒,打了个哈欠坐直。他头上的绷带似要化落,池鸷赶忙帮他拉好。
这两人一路上的小动作极多,饶是见过大场面的王统安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进了夜临镇,没走多久,便到了行军驻扎之地,才到第一天先不急着阅兵。
“李副将,你要不跟我住?”池鸷笑道。
王统安震惊且又多看了两眼。
“不。”白泽不留面子道。
副将在军中有自己独自居住的屋子,便不用怕被别人看见秘密了。池鸷也不勉强。
池鸷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己的安居之所。
和普通人家没两样的沙丘里。一切都简陋无比,简单的几样物品,和路上搭建的帐篷里的陈设没有不同。
池鸷卸下沉重的盔甲,换上了便装。
坐在案桌边,看着蒙上了厚厚一层灰渍的兵书,才有种池大将军真的很久没回来之感。
有一封信压在一叠宣纸下方,池鸷抽出来,吹了吹表面的灰,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是池鸷的字迹。
:吾主亲启
池鸷对这封信没有印象,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张只字片语都没有的白纸。他把纸塞回去,心想可能是池大将军没有来得及将想说的话写上去。他把信塞进了抽屉夹层中。
抽出一张宣纸,池鸷提笔便有了想法,在纸上行云流水地画写着,很快一个在这里绝对没有的东西的设计图纸便被绘画出来。
这是一把枪的设计图,比寻常的手///枪要小些,大约只有食指和拇指展开那么大。在这什么材料都没有的地方,要完整做出来是不可能的,但做个七八分像还是不成问题。
如果不是考虑到很难找材料,池鸷还能在这片堪称原始的土地上造火箭造飞机。
好吧,是在吹牛,偶尔吹牛不违法。
但一些提高战斗力的东西,还是能轻松做出来。不枉费陈博士在他身上花费的心血。
他想先做一个,给白泽防身用。白泽现在情况不明,万一他不在身边,一不留神什么阿猫阿狗把他伤到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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