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化学吗?”
方清宁鼻头微酸,垂眼看向桌上,风暴瓶里,瑰丽的冰花怒放。
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他向自己的爷爷展示课堂上学到的奇妙实验,瓶底火苗安静灼烧,堵在瓶口的鸡蛋逐渐落下。
他张开嘴,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振聋发聩:
“我热爱化学。”
*
“我到了。”
喻舟将简讯发送,视角从屏幕移向周围的树木。左肩被飞快拍了一下,他回头,方清宁却像只灵巧的兔子,在右边跳了出来。
“很顺利吗?”
嗯哼,方清宁炫耀了下手中颇具分量的著作,塞进书包,小心翼翼拉上链子护好,往胛骨上一甩,“你说得对,现下一切有利的局面,都因为我值得。”
喻舟想牵他,方清宁兴悦极了,漆黑的眸珠一转,忽地一阵风似的跳到他身上,哈哈大笑起来:“走,吃午饭!”
于是他也止不住地唇角上扬,托住方清宁的腿,向上颠了颠,“走喽!”
第45章 大结局
*
人事已尽,余下的只能静候音讯。喻舟整理好数据的第二日,实验室便被叫停。
殷樱百忙中带来曾书影,四人见了一面。随着事件传播,往届有类似遭遇的女生也勇敢站出,让局势变得更加明朗。
气温一天天地肃杀,吃毕晚饭,方清宁和喻舟会去图书馆旁的湖边逛一圈。
浮冰的碎渣被生长在桥底的萍草圈绕,摆脱了纠缠的那些,则随着迟缓的漪纹,一齐将日光映得澄黄瓦亮。
喻舟买来为他暖手的饮料,在走动间漾出细细的水花,到了岸边,方清宁用杯子拨开苇丛,喜欢将面包撕碎,喂这个时候会放出来供学生逗玩的黑天鹅。
喻舟蹲下,拉过他空闲的手,把呼吸的白汽搓热在掌心。
像这样的冬季,虽然寒冷,但并不难熬。
*
周五,两人去参加一期讲座。
客座教授来自德国,如日中天的盛年,就斩获了含金量颇高的国际大奖,闻名中外。
他的声望,对不在化学界的人来说,也如雷贯耳,所以采用了预约制。
不过这天,喻方二人却来晚了。
现场已经是一座难求的情况,方清宁绊着喻舟的衣袖,穿过黑蚁般密集的人头张望,尝试觅得两方空闲。
“这里!”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滚动,第二遍时,察出不是错觉。声音甚至来自靠前的位置——那站起来、冲他挥手的男生的脸却极其陌生。
方清宁卡壳了:“你是……”
哈喽哈喽,躲在男生后背阴影下的女孩探出脑袋,“看我有先见之明吧?”
方清宁眼一亮:“彭瑶!”
是我,彭瑶朝喻舟挤挤眼——她打小与方清宁亲近,于是他们没想隐瞒彼此的关系,喻舟欣然接下了她不带恶意的揶揄。她拉着方清宁,往座位上一塞,自己则贴着那男生坐下了,手托下巴,笑语盈盈的。
“两位学长好。”男生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喻舟听完,“你是本科生吧?”
“今年大四。”
他保送本校啦,彭瑶星星眼。
“那你可得好好汲取榜样的力量,”方清宁轻轻敲了下她头顶,“至少别挂高数。”
彭瑶捂着头,佯装不满地抱怨,“哎呀,疼!”
*
喻舟瞥了眼有说有笑的三人,男生方才投来的那片目光,漫着不被言说的好奇。对方明显知悉近期的风波,只是选择了礼貌和尊重。
方清宁使着手肘挨了下他:
“怎么了?”另一只手还在笔耕不辍,“这个问题很有价值的。”
是哪儿没听懂吗,他问,以为是全英讲述造成的不便。喻舟摇了摇头,直起身,用躯体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勘探的视线。
方清宁全神贯注,不断汲取着新知,直到翻页的空隙,才迟钝地觉得,大家似乎分贝过高地细碎吵闹,还有人不住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回头,或拉长脖子过来,他所坐的这一排突然有了过强的存在感。
连醉翁之意不在酒、捧着少女心冒粉红泡泡的彭瑶都不自在了,“是我的幻觉吗,为什么这么多人往这儿看?”
是我,男生旋即接过话头,“我特别知名。”
噗,彭瑶笑得浑身在抖,动作摆起幅度间,其余众人这才散去目光。
方清宁心头一撼,感念地看了一眼男生,对方点了点头。
*
“手机。”
来到无人的走廊上,方清宁要道,喻舟从包里掏出他的那台,传过去。
他长长呼吸,点开侧键。
果然——
充沛在胸膛的气体,鼓胀成一枚居高不下的气球,终于在阅读完文字的刹那,舒解而出。
喻舟留心着他的神色,此时吊在心口的大石也落了地,“我看看?”
校方的红头文件,根本不用宣而广之,一发布,就登上了搜索榜。除去证实曹彬所作所为,还公告了处罚结果:开除党籍,撤销教授职称,取消原定退休返聘计划,纠察中收集到的线索一并反映给相关单位。
对于论文事件,及江焉的长期行为,微信上诸多好友都把学院网站上的公告转发过来。
林天泽确认抄袭,被处分的同时,也会影响到毕业证书的发放。而江焉,则将失去岗位任职资格并解除聘用关系。
“算尘埃落定了,对吗?”
方清宁问出这句,眸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释然,语气柔软,像是一种近乡情怯,无法置信。
喻舟的目光拢在他身上,从一而终地读懂他任何情绪:“嗯,你的勇敢没有白费。”
起风了,窗棂震得作响,爬过缝隙的寒潮卷起方清宁的发丝。喻舟帮他将碎发别到脑后,“你很厉害,你的行动鼓励了所有曾经或者正在遭受不公的人。”
方清宁用力点头。一位学生打开后门离开,未关上的门里,讲座还在继续,明光夺目,汇成一泊波光粼粼的湖面。
喻舟牵起他,“走吧,我们回去。”
喻舟其实清楚,依方清宁的性格,最受不了因为自己连累他人,哪怕是最亲密的友侣,也会叫他产生心理负担。
但这事急不来,方清宁需要水滴穿石一般鲜明的表态,以此刷洗他的忧虑。
*
陈铭恩约他谈话的这一天,方清宁喝到了老院长亲手泡的好茶。与上次的匆匆一面不同,这回有充裕的时间供他们相语甚欢。
茶汤是清澈的褐色,装在极小的盏内,非细尝慢品不能获得真正的味道。屋子很暖和,旧墨染成的书香被流动的空气托起,令方清宁生出向往与安心。
“好了,”陈铭恩仰头看了眼挂钟,“今天先到这里,往后的时间还多着呢。”
帮我喊你的同学进来吧,他半开玩笑地道,“我会随时检查你的进度,做好准备,我可是很严格的!”
方清宁也笑起来,应声“好”,带上了门。
柳、陆两人坐在拐角处的长椅上,喻舟抱着双臂,半屈起一条腿,靠墙站立。见方清宁出来,陆可妮火急火燎地,“如何?”
方清宁颔首,“我后面都会在陈院长名下,只要来得及完成计划,就不会延毕。”
太好了!女孩子们欢呼而庆。
“下一个到你,柳灿。”方清宁说。
柳灿一听,露出紧张的神色,叹了口气,咬着唇起身,她手里紧紧环着一沓待会要用的资料。
陆可妮见状,忙给她鼓劲,“不怕,院长人挺温和的。”
“我们就在外面等你。”喻舟也安慰她。
实际上,或许是自知她既无喻、方二人的禀赋,也没有陆可妮的人脉关系,柳灿在学业方面尤为刻苦。只是她太容易被内耗的情绪主导,乱掉阵脚。
方清宁愧道:“对不起,柳灿,如果不是我的事……”
哎呀说什么呢,柳灿摆手,话里轻松,表情却十分较真,“我的想法一直和以前一样呀,学长——你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了,我,还有可妮,比起轻松三年,更追求清清白白的正道。”
没错,陆可妮和道。
柳灿伸出手背,狡黠地挤了挤眼,“不如学长借我一点好运气吧?”
方清宁欣然,堵在胸口的阴霾终被驱散。
他“嗯”了一声,四人便各自伸出一只手,叠着手背,抬起,接着往下一放,“加油!”
*
不久,有关他们的去向就出了结果。方清宁和喻舟归给陈铭恩,陆、柳二人则根据研究侧重点,各自去了不同的导师名下。
日子像装进沙漏,加快了流速,他们一天天地忙碌起来。
“学长,”陆可妮在微信里询问,“你要来看看吗?”
她说的是江焉离校之事。
这天下午,学校高层的几位领导站在教职宿舍楼下,等待江家将行李搬走。知晓此事的学生,也把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方清宁点开照片,里外三层都是人,他垂下眼睫,正在思考,喻舟说:“没必要凑这个热闹。”
不,方清宁去够墙上的包,决意与此事做个了结,“还是去吧。”
喻舟充分地尊重,“行,一起走。”
到达的时候,拥挤度好歹没有那么夸张,应该是学院在此期间进行了清场。
台阶下,陆续堆起一个又一个行李箱,穿工作服的搬运工正把它们抬上货车。
江焉签署着一份文件,他翻到首页,递还回去,价格不菲的钢笔旋上盖子,立在胸前的袋口内。
他的穿着一如既往,整洁而雅度,为了固定发型,可以看得到发胶明显的塑形痕迹,整个人显出种过犹不及的锋利。
越过稀疏的人群,江焉对上方清宁的视线,顿时像露出开了刃的刀口,寒霜凝冻的尖端上,淬着钻心剜骨的毒素。
他大步流星地拉开私家车车门,坐了进去。
剩下的只有江太太,她一手拉着孩子,似乎也没预判到他会这样做,只好出面与校方沟通,气氛僵得尴尬。
那孩子尽管稚嫩,却还是捕捉到空气中的沉闷,又或许是被先前学生们水泄不通的阵仗吓呛了魂,哇哇地大哭起来。
*
方清宁还记得他的名字,走上前,唤了一声,哄道:“乖,你一定很难受,对不对?”
男孩裹着鼻音点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好似铅重的积雨云排山倒海般压到了肩膀,他被钉到土壤里,拿手一捉,又都只有缥缈的影子。
“我、不,不想搬家。”他道。
对此方清宁做不了什么,在口袋里掏了一遍,摸出颗玻璃彩纸包的糖果,“来,吃了心情会好些。”
江太太勉强挤出笑容,“方同学。”
她的指甲深深嵌住手包的皮面,心情复杂地道:“对不起,身为太太,我没能发现江焉的做法;作为姐姐,我对天泽窃取你果实的事又未曾知晓。是我欠你一个道歉。”
“这并非您的错。”方清宁坚定地说。
男孩已止了哭声,方清宁蹲下,在与他平齐的位置伸出掌心,男孩照他的示意,把糖纸转过来。方清宁将它翻了个面,对着太阳,“看,彩虹!”
哇——孩子便连连称奇,拍着手板,笑了起来。江太太哀伤的神态,因为男孩的好心情,终于挥去了几丛乌云,“多谢。实在抱歉,江焉至今不愿意面对现实。”
没关系,方清宁说,“我做这一切,要的也不是他的道歉。”
而是向那些灰色的时光,要来迟到的公平与正义。
*
次年第一场雪落的时候,曹彬的案子迎来开庭。
法院内外,镁光灯闪烁,记录着这起备受关注的事件。方清宁和喻舟在人群中,目送殷樱护着曾书影,走进那扇象征庄严肃正的大门。
曾书影套着一件长大衣,下颌藏在围巾里,望见了他俩,拉下布料,扬起一个明灿的笑来。
律所的工作人员拦在两旁,阻开那些无用的采访,一支支话筒退开,人声却重又鼓噪。
曾书影抬眸,那是一群素昧平生的女生,年龄不等,或装扮朴素,或衣着时髦,手上举着写了字的纸板,她一张张读过去,每一笔一划都像重锤,砸击在她心脏。
板写上或是坚定的口号,“正义必胜,邪恶将惩”,或是由自身经历出发的控诉,字字泣血,或是基于社会现状,对性同意的呼吁,“说不要就是不要”……
曾书影揉了揉眼睛,红着眼圈儿,万语千言翻涌,却说不出话,于是向着她们深深鞠了个躬。
女生们喊着加油,为了缓和气氛,甚至拉响了礼花,许多亮晶晶的彩带点缀在曾书影的长发上,金色的碎屑搭着她的眼睫,蜜一般地流淌下来。
她转过身,同所有人挥了挥手,走了进去。
*
“看,天晴啦!”方清宁掬起融在手心的雪花,一笑,道。
嗯,喻舟仰起脸,纷纷扬扬的雪粉上方,金轮浮跃,将法院行道两侧的树染得发光,其中一杆枝头,正有抹残青摇晃,“春天也快来了。”
*
春去夏来,寒更暑替。
塑胶跑道中央的绿茵球场,多了一群穿制服拍照的姑娘。校园内外布置起各种打卡墙,吸引着无数应届毕业的学生。
蝉鸣贯耳,栀香馥郁,梧桐大道上,方清宁被簇拥在正中,手捧花束,与其他人一齐看向镜头。
“茄子——”
好啦,拿着摄像机的同学比了个手势。
喻舟抬腕,看了眼表,“还早,半个钟之后典礼才开始。”
那抓紧时间,继续拍呀,柳灿一脸期待。
陆可妮两手握拳,往下一拽,“走,去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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