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的高压下,我处在崩溃边缘。在研三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曹彬声称我的中期报告存在大量问题,让我前去面谈修改。
就是在那一天晚上,曹彬对我实施了猥亵行为。”
*
那天是一年一度的平安夜。
大街上的节日氛围十分浓厚,橱窗里的圣诞树已经装点,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小小灯球,出来约会的女孩子们穿着光腿神器,呼出的白气捂热了手中的平安果,熙熙攘攘的人群所到之处,都放着千篇一律的颂歌。
曹彬的车停在对面,一辆黑色大众。
红灯跳转,后面的人催促着,将曾书影向前挤了半步。她脑子有些昏沉,心脏疯狂擂动。
似乎冥冥地有什么预感,她摸出手机,悄悄按下录音键,放回衣兜内。
曾书影坐到副驾驶位。
曹彬还是那些说辞,“你的专业水平还没达到毕业的标准”、“多项实验的数据出现问题”、“建议延迟结题半至一年”。曾书影带着哭腔乞求,“老师,我真的不能延毕”。
曹彬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好了,别哭啊,”他笑起来,像宠溺得不行,“你和我老婆一样,也总这么爱哭。”
那之后的记忆十分混乱,曾书影强制自己溯回,大脑往往空白一片。
但录音文件会沿着线性的时间继续播放。
*
茶棕色的玻璃车窗被升上去,安全带的扣子“哒”地锁死,轻佻的笑意强势地揉入女孩嗫嚅般的拒绝中,然后是衣料窸窣的碎响。
第44章 陈铭恩
*
视频时间不算太长,很快就放完了。
在画面的正中央,架着“重播”按键,接着,视线内所有色块一并抖动起来。方清宁不明所以,直到迟钝地察觉,是他自己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喻舟捏住他肩头,另一只手拿走手机:
“不看了。”
*
一刻钟后。
方清宁攥着瓷杯,用嘴吹去茶汤最上方的碎末,小口啜饮,情绪稳定不少。
“曹彬的行为完全可以刑事立案。”殷樱道,“当然,在应激创伤的影响下,当事人选择隐忍不发,也是人之常情——”
不是没做过,方清宁指腹用力地拭着杯面,似乎借此汲取一些力量,艰涩地说,“学姐和我向学院提交过举报材料。”
殷樱了然,“轻轻放下了,对吧?”
“保全名声,提前退休。”方清宁说,“就在我秋季入学后不久。”
因此,他占据了名额却坚决更换导师的行为,才在不明就里的师生中掀起轩然大波,被墨点般的非议泼了满身。
殷樱点了点头,从手袋中拿出一个本子,“用舆论迫使校方不得不来翻这笔旧账,是个好法子。”
“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一直未开口的喻舟道:“前阵子我联系上了她,告诉她,如果还想将曹彬绳之以法,妈妈可以给予帮助。学姐——她很矛盾,但也无比勇敢。”
殷樱写了几个关键词,“网络是把双刃剑。有人为曾书影击鼓鸣冤,就必定有滔天声浪质疑真假。这段录音,在当代技术背景下站不住脚。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
“我发给你她的微信。”喻舟说。
“我会立即联络,”殷樱起身,若有所思地,“还得开个紧急会议——那么,我先到酒店去。”
妈我送你,喻舟投了个眼神给方清宁,拎起行李箱下楼。
*
喻舟返回时,方清宁在复播刚才的视频。
听到门锁闩住,他抬起头:“阿姨走了?”
“刚上出租。”他说。
喻舟看见方清宁穿着绒袜的双脚蹬着沙发,像缺失安全感的猫科动物一般,抱着膝盖,下颌搭在上面。
“你在生气吗?”喻舟的话音,与曾书影竭力克制的陈述交叠,“因为我擅自找到曾书影。”
方清宁懵然,眼中像下起茫茫飞雪。他熄掉屏幕,向沙发的靠背又缩了缩,“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喻舟没说什么,走进厨房。将碗筷洗刷、沥水收拾毕,才坐回方清宁身侧。
“我没想把学姐牵连进来,”方清宁打破沉默,道,“江教授的事与她无关,不该继续伤害她。”
喻舟整理了下措辞,说道:“但让恶人自食其果,也是学姐的心愿。她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丢在一旁的手机这时响起,方清宁拿过,一怔。
是曾书影打来。
*
“清宁?”
“学姐?”方清宁驱走颓态,“你好么?”
曾书影应了,让他安心,见一侧是喻舟,这么多天下来,两人也不再陌生,颔了颔首权作招呼。
她衣着简洁,身形仍旧瘦小,精神却不错。
“我听喻学弟说了,”曾书影用提点的口吻道,“以曹彬为突破,会撕开一个肃清教师队伍的口子,你需得在这期间将举报材料递交上去。但你的事件性质不同,一定要避免公众影响,才能尽快还你清白。”
我的麻烦何足挂齿,方清宁只是摇头,“学姐,你将当年的事公之于众,我担心……”
“担心悠悠之口,乱我心智?”曾书影笑了,“或许三年前我会,至于现在——我清楚有错的人是谁,流言蜚语奈何不了我。”
喻舟沿着殷樱的思路,问:“除了公布的聊天记录、音频文件,还有什么支持立案的关键证据吗?”
当然,曾书影道,“我会转交给殷律师。平安夜那天我的所有衣物,已经在当天打包邮寄,并封存好。
清宁,不要有思想包袱——我只是恰巧在你遇到困难时,做好了重新面对当年发生的一切的准备而已。”挂断通话前,她眼眶微红,温柔地笑了笑,“谢谢你给过我的帮助……我也很想,帮一帮你。”
*
方清宁鼻头一酸,两眼通红,胸膛风箱般剧烈地起伏着,须臾,豆大的泪珠摇落。
“相信我,”喻舟说,“曾书影出手相助,是你值得她这样做。”
他明白,是既往长期的冷落,造成了方清宁的不配得感。只有一点点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方清宁才会更自信和强大。
这个过程,喻舟会一直相伴左右。
“还生我气?”
方清宁的嗓音有些闷,“没有。”
他用力眨了眨眼:“冷。”
喻舟扯下拉链,外套向两边敞开,方清宁吸了口气,抱住他脖子,整张脸埋进来,无比亲密地依偎。
喻舟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保护一个易碎的梦,只是卡着秒,一下一下地拍着方清宁的后背。
颈侧的皮肤逐渐漫得湿润,他拥着对方,仿佛在涨潮的时刻等一场日出。
黎明到来,更好的未来也到来。
“我继续去写材料。”方清宁喉咙还残余一丝哽咽,不过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陪你,喻舟说,“先把药吃了。”
*
自从发布到网络上,事态便滚雪球般愈演愈烈,临近深夜,甚至上了几大社交软件的热搜榜单。
方清宁没有主动去查,确切地说,他压根腾不出手。但他会在停下来,喝水或者上厕所的间隙询问,喻舟简略地概括一下,再告诉他。
“想看吗?”
方清宁犹豫二三,最终否道:“不了。”
他滑动鼠标,拖到文档末尾,点击打印。
边上的机器开始咔咔地往外吐纸,方清宁抻了抻腰:“下去走走?”
片刻后他被喻舟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圆鼓鼓的黑色羽绒服和加了毛的牛仔裤,方清宁揣着兜踢路边的石子儿,行动不便,埋怨道:
“要憋死了!”
怎会憋死,喻舟说。知道对方是盛夏体质,他把手伸过去,果然一片冰冷,便紧紧渥着。
方清宁鼻尖微微泛着红,仿佛停着一瓣小梅花,时不时吸两下。他瞳孔黑亮,安安分分地走在深冬的尘埃里,像只无辜的猫咪。
凌晨两点,小区路面空无一人,他们走啊走,没有说话,只剩下呼出的阵阵白雾,在宁静而萧索的风中飘扬。
“这一次会成功的吧?”方清宁忽地问。将身体一歪,倒在喻舟的颈窝,言语中带着依恋。
当然,喻舟停下,稳住两个人的重量,温暖的指尖捏了捏方清宁的耳垂:
“就像玛丽和比埃尔,在一次散步回家后,终于看见了美丽的镭。”
说得对,方清宁直起腰,拍了拍自己的脸,“应该打好了——走,去签字!”
*
转日。
薄雾朦胧,草木上挂着层白晶晶的霜,方清宁搓了搓手,在行政楼前同喻舟告别:“我先进去了。”
喻舟沉吟,须臾,道:“我在外面等你——”
不用,咱们不是说好了嘛,方清宁口吻开朗,“谈话完就给你发消息。”
他手指微分,摊开掌心,喻舟与他叠合一击,“那我去实验室了。”语毕,拉开背包侧边的口袋,扒出个暖宝宝,扣在方清宁腹部衣料上。
喻舟迈过阶梯,近花坛前一扭身,与方清宁的目光相撞。
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好似车站月台上人潮伏涨。方清宁读懂喻舟未说的那句话,像自己无论被汽笛携卷到何处,也会有一颗单纯的心,在为他跃动不已,遥相呼应。
他举起手,挥了挥。
直到再看不着喻舟,方清宁才准备进去,感应式的玻璃门向两边滑开,他盯着自己的脚尖。
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糕,方清宁宽慰自己,说。诞生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
“请进。”
方清宁推开门,陈铭恩正在办公桌后伏案。
他戴了一副厚重的老花镜,两鬓苍霜,见他进来,旋好手上的钢笔,将眼镜上推,架在头顶。
陈铭恩打量了他一眼,并不意外,明显查过他的资料,“来了。”
“院长好,”方清宁抱着文件袋,却先递去一本书,“这是上次您借给我的,多谢。”
“已经读完了?”
啊,方清宁点头,应道:“嗯。”
“先找个位置坐,”陈铭恩顺手把书放好,“稍等。”
方清宁环顾四周。这间房子的设施略显老旧,亦未看见暖气片,站在中央,隐约有冷风袭人。陈铭恩拿起空调遥控器,打高了几度,走到外面,合上门扉。
方清宁有些拘束,只好站着。越过各式陈设,立起一台红木书柜,一、二层是大量期刊,三层起藏书量浩瀚,且都是市面上不可多得的论著,其中一本,他先前以翻了几番的价格都未在旧书网上收到。
门把拧转,陈铭恩提着一个古色古香的茶壶,并尺寸玲珑的小盏。见方清宁不错眼珠地望着柜子,笑道:
“又看上了哪本?”
方清宁如梦初醒,赶紧低下头,意图来帮陈铭恩。对方巧妙一转手,宽大的掌心在他肩头拍了拍,“坐吧”,将馨郁的茶水分出两杯。
“好久没有和你这般年纪的小友在一处品茗、分享书籍了,”陈铭恩两手交叠,放在桌上,“今天估摸着也来不及……不知以后可有荣幸呐?”
方清宁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院长——我,我是来交对江焉教授的举报材料的。”
陈铭恩目光扫过厚厚的文件袋,沉声道:“这件事,我已经收到了一些风声。”
“那您……”
“理性上,我会回答,学院将成立专门的调查小组,仔细检查,核对证据。”陈铭恩一笑,眼角的皱纹鲤尾般甩开,“感情上,我相信你。”
“为什么——”
我喜欢求知若渴、心地良善的年轻人,陈铭恩说着,把杯子冲他的方向推,示意他一定得尝尝,“在这个节骨眼,你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到舆论底下曝晒——即便长期被不公对待,你依旧选择相信学院,相信我。那我也会全力以赴,不辜负你的信任。”
方清宁解释:“曾学姐不是成心的!我,我们前几年试图找过院方,可结果不如人意……”
“你误会了,我没有怪她。这个姑娘已经够不幸了,”陈铭恩叹了口气,“只是在其位谋其职,不免要为校方考虑。所以我反而该向你道谢。至于曹彬的事,当年处理方式,本就是不疏反堵,造成了恶果。
你还不晓得江焉在国外留学时,受过曹彬的关照吧?”
方清宁摇了摇头,同时了然。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任何的派系斗争,或是权柄在手,都不应当把无辜的学生作为牺牲品。”陈铭恩掷地有声道。
*
将文件袋拆封,陈铭恩一五一十读完,就细节部分进行了确认,才妥善收好。
“下午开会讨论此事。”他把台历上的日程笔记翻给方清宁看,“是三点。”
方清宁胸口的石头缓缓落地,一种暖洋洋的力量充盈了全身。
“去选本书?”
陈铭恩欣慰地注视着颔首的方清宁抽开椅子,踮起足尖挑出一本大部头。
便起话题道:“曾经我有个同学,在新材料领域建树卓越。后来,却泄密锒铛入狱,仅仅因为工作单位没能解决承诺的户口迁移和孩子上学问题。
我见过太多研究者在渐行渐远的路途中身染污秽,也永远会为少年人毫无保留的一颗真心打动。”他眼中满是鼓舞的笑意,“纵使在寒冬腊月里只有一抹火星又如何,假以时日,必将燃起燎原盛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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