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走了一整日,风平浪静。
但他不能掉以轻心。
如果有头猛兽护在身侧的话,情况总要比单枪匹马要好上太多。
正巧,府里就养了一头虎。
这虎养得也挺好的,就是叫声稍微软了点。不知道是装的还是被宋云舟惯的。
不过也幸亏了宋云舟,虎崽对他的接受度非常高——无论是在自己的威逼利诱下还是坑蒙拐骗下。
景霖对于完全服从自己的野兽好感徒生,也就不计较这老虎几个月来到底吃了它多少银两。
银两这东西,能换到动物的一生追随,那真是升上档次了。
狭小的笼子里,一虎一人,安安静静。
景霖换了个仰躺的姿势,继续窝着。
肉垫就是要比被褥舒服,他方才在帐子里休息,感觉到了地下石子的膈应。能睡更好的干嘛不睡更好的,他又不是没苦硬吃的人。
躺了一回老虎背之后,景霖才恍然大悟。难怪宋云舟以往总喜欢和崽崽窝在一块,这虎皮垫子真好躺,宋云舟也是个会享受的。
下人生了火堆后,围坐一圈,轮流守夜。
他们时不时地还得从圈子里跳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笼子边上望两眼,确定主公是睡着了而不是断气了。
林子中会传来夜鹰的声音,野狗的声音。流水激过顽石,潜游的鱼儿移动位置。
在一片平坦无杂树的湖滩边,天上繁星一览无余。皎皎一轮明月悬挂黑夜,周围漂浮着流动的云。
轮到刘霄守夜时,他待周围人打起了呼噜,才轻轻吹起了口哨。
一只信鸽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稳稳落在刘霄手上。
刘霄动作飞快,轻车熟路地把字条解了,再用力一抛,把信鸽驱走了。
他先是辨别了一下字条的样式,检查完这里面并没有被动手脚,这才安心。小心地走到马车边,把字条放进景霖常做的位子边上,拿药罐子压着。
“哪里传来的?”
忽地,景霖冒出一句。
刘霄吓了一跳,缓过神后从马车里将字条取出,轻轻走到景霖身边,道:“朝中。”
景霖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让刘霄捡起一根树枝点着了,举到字条边上。
刘霄忧心道:“主公,是老奴声音太大吵着你了吗?”
景霖摇摇头:“在这种环境,能安稳睡下才是有鬼了。”
景霖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把东西揉成一团,吩咐道:“烧了吧。”
刘霄接过字条,不带一丝犹豫地烧了,然后压在车轮子下面,这样就不会留痕迹。
这张纸条是木玄澜送来的。
景霖将头再往里埋进了一点,脑子却一刻也不停。
不止他被贬了,楚嘉禾也被贬了。
虽说贬得程度不如他这么严重,但也可以算是楚家几代以来的耻辱了。
除此之外,武太尉也被调走,被厄令前往西北驻军。
没一条好消息。
这朝堂之上,新中的进士还没能彻底融入进来呢。太尉、丞相、御史大夫三个换两,剩下的一个换没换都发配边疆了。
进士们正值学习的时候,皇上直接给他们安排到了实职。他们没有经验,又极易受老一辈臣子的教唆,很容易背锅。一腔热忱抱负贴冷屁股,事情办不好还得被当成替罪羊出来挨训。
这不叫活血,这叫死水。
木玄澜赶在被皇上安排前就请辞归家守孝了。据木玄澜所言,第二十七部 该办之事已尽数办完。京城与他再无瓜葛,皇上也与他恩怨两隔。这封字条便是他最后一封字条。
这点景霖倒没多上心。木玄澜本来也不是他的人,何去何从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他只是在叹息。
这个皇城,究竟什么时候会彻底败在淮王手上。
淮王难道不知道此举会招来众多非议吗?就算是寻常客栈里的书生侠客闲聊两句,也该知道淮王这是一刀切了淮国的大动脉。
前几日皇上亲临看他被斩首,太尉与御史大夫上门伸冤。随后便是他和御史大夫被贬,太尉调离远京。
是个人都知道皇上和臣子已经生隙了。皇上生气,后果十分严重。
可能皇上就是想摆这个架子吧,以彰显他一身的威仪。
真是傻透了。
这样的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太尉和御史大人出面是为了什么?伸冤。全城百姓都知道了,他是真的有冤情,不能死,这事是皇上错了。
皇上最后也承认了,并且放了他一马。
——这事就是这么板上钉钉了。是皇上一时不察,给景相定下了莫须有的罪名。皇上知错能改。
可是皇上转头就将他贬了,还是从最高位,贬到最低位。
百姓不会想皇上秉公执法,英明神武端庄大气,而是会暗搓搓的说皇上脑子是不是又昏过了头。
随后不久,皇上竟然又把御史大夫贬了。
百姓不会想皇上这是杀伐果断,气势滔天,而是会怀疑凭皇上这个脑子,究竟是怎么坐上皇位的。
最后,皇上甚至还把太尉调走了。
这下完了,一手好牌被皇上打的稀烂。
原先几年,是一直有景霖替皇上背锅。皇上聪明才智,皇上慧眼如炬,皇上赏罚分明。景霖谄媚挟主,景霖祸国殃民,景霖阴狠毒辣。
如此,即便朝中发生什么事,永远都是他的错。皇上没错,皇上唯一做错的就是容忍景霖这么个奸臣在身侧。
景霖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要说没气那肯定是假的。谁傻了吧唧的凑到人群面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可是那可是皇上,皇上是国君,是一个国家的排面,是百姓心中的主心骨。
要是让百姓知道他们的主心骨就是这么个货色,这要他们怎么活?
景霖挡了这么久,可奈何扛不住皇上一直作。百官弹劾,央国谈判。纸包不住火,那时候皇上的昏庸就已经传到敌国去了。
现如今,更是一团乱。
皇上固执己见,非要像大家都展示一遍。皇上就是不如百姓心中想象的那么完美,皇上就是被插了鲜花的那坨牛粪。不仅如此,稍加八卦,百姓还能知道皇上色令智昏,淫//乱后宫。丝毫不顾及朝政。
民心惶惶之际,淮国就要完了。
景霖叹了一口气。
他是自己性命难保,还被贬到了那么远。
楚嘉禾只是贬了一级,和元廷尉待一块去了。
至少还在朝中。
就是这么个局面,也不知道在朝中管用不管用。
如今朝堂就靠一个楚嘉禾稳着,太艰难了。
里正。
景霖心想着,这个官职究竟能干些什么。
上头有县令压着,他能活动的地盘就这么大。就算他要干点什么,消息运不出云诏,就算有暗线在京城,此刻也无能为力。
不过……小小县令而已。
景霖摸了一把老虎毛。
也许他都不用出手,县令就会来听他的话呢。
天边逐渐浮白。
一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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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贬谪之诏·肆
去往云诏要三四日时程,景霖除了跟虎待在一起培养感情,就是回到车厢养伤。
他在受伤时就尽力避过要害了,如今这伤口虽然多,但好好养还是能养回九成的。
斥候小兵一直以为景霖病弱,就算景霖不刻意装,他们也不会在意。
如景霖所料,皇上还是出手了。
行至半途时,周边草丛突然冒出几十个人,声称自己是当地土匪帮子。景霖稍微看一眼他们的架势就知道这是皇上的亲卫。
斥候小兵虽然经常习武,但究其习武时日和练武招数,还是敌不过宫中进行培养的死士。成应等人加入,还是折损不少。
满地的血腥味涌进车厢中,将药香味驱散。
景霖单手撩开帘子,将药壶甩向最末尾的牢笼。
木头做的牢笼本也没那么不抗砸,只是这牢笼都放了许久了,该朽烂的地方早就朽烂。被药壶这么一摔,里面的热水溅了老虎一身,老虎当即暴怒,双爪一撑就闯破了笼子。
众人皆被闯出的老虎吓呆了,警惕地盯着老虎下一步动作。
帘子里,景霖咳了几声,随后对外轻轻说道:“动手。”
这声音极致温柔,似在耳语呢喃。
死士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便不当一回事。但下一刻,他们幡然醒悟。
这哪是温柔的问候,这简直是催命的血刃!
老虎张着大嘴就朝他们冲过来了!
巨大的阴影盖过死士的身体,死士们的刀剑都不如老虎手中利爪明亮。
老虎大吼一声,血光四溅。
剩下的斥候畏惧地躲在老虎尾巴后面,时刻盯梢着老虎不错手伤了他们。
显然老虎压根不关心他们,几爪子解决了死士后,低吼一声,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它嗅着死士身上的血迹,无比嫌弃地拿爪子把尸体勾到旁边的草丛里去了。
斥候小兵心惊胆战,只见景霖又道:“继续赶路。”
老虎颇为不满,几步跨越跑到了马车边上,拿头凑近窗帘子,嗷呜一声。
景霖对它一身铁锈味也嫌弃,把手藏进袖子里,把老虎的头摁出去:“你身上臭,别挨着我。”
崽崽:……
成应绕到马车另一边,道:“主公,川川的笼子没了,散架了。”
景霖无所谓道:“那就是个摆设,有没有都一样。”
成应:……
对崽崽来说可能是一样的,但对他们来讲就不一样了啊。
那笼子是用来防老虎突袭的吗?不是!那是众多下属心中的保护套啊!
车厢内静了一会,接着才道:“后面还有装杂物的车厢,腾出个来装它。”
成应正要应下,老虎却好像听懂了,生气地跳起来,侧身撞了下马车。
景霖本来动了点武,又闻到经久不散的铁锈味,心里已经有些不虞了。这会车厢又被撞一下,一个身形不稳,歪到了另一头。肩膀还没撞上,头先撞上了。
景霖:……
景霖猛地把窗帘子打开,冷冰冰看着还想撞的崽崽。
“你也想死?”景霖伸出手狠狠挠了一把虎崽的头。老虎都快被挠晕了,委屈地叫唤。
“又没哪受伤,不就被烫了一下。”景霖浅笑评价道,“你可真矫情。”
跟某个人一样。
崽崽是真的委屈地快要流眼泪了,它睡得好好的,又没打扰到谁。突然一个药罐子砸过来,它还以为自己睡着都干坏事了呢。
收了景霖的命令,它任劳任怨除坏人。没有功劳总得有苦劳。结果还遭到景霖的嫌弃……
可能是真感觉老虎会哭,景霖认真但敷衍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错误”。
“你害我今日的药没了,我的伤又得慢一日才能好。”
他稍微学了点宋云舟的“臭不要脸”,对崽崽说道:“我都没计较,你一只老虎倒可怜上了?”
老虎咕噜了下嘴皮子,慢悠悠地移开了身子。走出了五六步后,立马飞奔跑走。
“唉!川川!你去哪里!”成应对老虎喊道。
景霖知道崽崽这是去找水洗味道了,但他对成应回答:“吵不过我,躲起来哭了。不用追,会回来的。”
“噢噢。”成应傻愣愣地摸着脑袋,自我打圆场道,“川川的性子还挺像夫人的,真是一个模子里打出来的啊。怪不得主公和川川这么聊得来。”
景霖愣了一下。
清风徐来,身上的药香味又驱走了车内残留的血腥味。
只是那檀香,是许久未出现了。
明明才几日时间,却发生了那么多事。
他是该庆幸宋云舟没被掺和进来,还是该……
该怎样,后悔吗?
“是挺像的。”景霖望着崽崽离去的方向,喃喃回道,“挺装。”
他不后悔。
宋云舟能活得好好的,别来干扰他,他已经很欣慰了。
喜欢便是爱过了,爱情这东西不就图个新鲜感么。体验了一遭便也过去了。
自欺欺人。
景霖在宋云舟这里栽过太多次了。
就凭他这个身份,就凭皇上对他起的疑心。
就凭他,以及朝中权臣的处境。
宋云舟还是自己管好自己罢。
就当宋云舟已经死了。
景霖内心想道。
日日触景生情,太烦了。
养个虎都能想到宋云舟,景霖觉得自己莫不是疯了。
他何时感性到如此地步?
轮子重新滚动,一行马车缓缓向前行走。
两边黄土青树翠草,细密的叶子遮住天边幼圆太阳,却无法完全挡住炽热的明光。斑驳光影倾洒马车顶,沙沙晃动。
光影插着缝隙落在前方的土路,一缕一簇。
细微的浮尘暴露在眼前,越飞越高,从一簇光隙跃到了另一簇。最终还是隐于绿荫。
·
云诏。
马车进城,周围并无刺史等人迎接,跟着前头的百姓递上文牒时,守卫的都不太看得起他们。
那文牒经了守卫的手,就像是什么泥巴污了他们的洁净。
远在云诏的士兵压根不清楚景霖在京城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的印象里,景霖还是那个祸国殃民的贱胚子。如今被贬为里正,果真是天道好轮回,恶人有恶报。
成应站在边上作辑行礼,等待守卫将文牒归还。
守卫轻蔑地看了成应一眼,昂起头对着车厢里的人喊道:“这是景里正的文牒,该由景里正亲自接手吧。”又对检查物品的守卫说道:“检查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么?”
那群负责检查的守卫摇摇头,只是嗔道:“珠宝银两倒是挺多的,想是景里正原先家财万贯吧。这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恐是将府里唯有的物件全拾出来了。”
当着位阶比自己高的主子嘲讽,可见这个职位真是侮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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