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城门口,涌进来成群的流民。问他们是从哪里来,有潇湘,豫州,五湖四海。甚至还有京城的。
景霖站在亭子檐下,抬头直视艳阳。只一下,眼睛就花了不少。
天越来越热了。
他接过成应递来的水,喝了几口,道:“去城里。”
刘霄“唉”了一声,进了亭子收笔砚。
景霖的伤好大半了,但之前伤了根本,入城时又动了武,即便是服用了百年人参,用处也不大,功力只能达原先的八成。
八成。
在这个小地方,应当也够用了。
城中街道。
这里与他们上回来,已有些不同了。街边的流民挤偎在角落,蓬头污垢。身上是深浅不一的烂布,怀中是瘦弱不堪的孩童。
小孩盘腿坐在地上,张着水灵灵但空洞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过路人。从这头,到那头。手中是破了一角的空碗。
景霖走到云卷堂,小学徒见到,立马笑脸相迎出来,喜声喊道:“师兄。”
景霖抿起嘴角浅浅笑了下,跟着小学徒进门,似是真心关切地询问:“师傅又出门会诊了么?”
“没有,师傅出远门了……”小学徒摇摇头,又蹙眉,“他去得好好的,偏偏在师傅离开后不久,那个徐县令又派人来找师傅。”
景霖疑道:“徐县令来找?”
“嗯,徐县令经常这样,挑着人去给他号脉。昨日是我们云卷堂,今日又可能是对面保安堂。人都不定的。”小学徒道,“只是师傅他为人老实,医术又比较厉害,叫过去的次数更多些。如今师傅出了门,徐县令没见到人,肯定不高兴了。”
许济以前是宫里的太医,徐县令认识也正常。让太医来诊,自然要放心。只是许济早被景霖使唤出去办事了,如今要找也找不到。
景霖让刘霄去按方子抓药,然后开始和小学徒闲聊起来。
“我近日阅文书,似乎城中不太安稳。”
小学徒端来茶水,对师兄是极其信任的,张口就说:“是啊,近来病着的人是多了一倍不止。城外流民进来,不知是路上劳顿还是城中虚弱,很多都犯了病。他们又没什么银两,也不过来看,只是巴巴地蹲在门前望。我略瞧了一眼,病了有些时日。若不靠药物辅治,怕是回天乏术。”小学徒状似气愤,眼神里却是满目同情:“可是我们医馆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在这里等着我们有什么用?好心帮了这个人,那个人又来了,一个人走了,一群人来了。哪里救得了那么多人。”
景霖道:“我听闻还有京城来的人?”
小学徒嘟囔下嘴,道:“是,只有几个。他们多是痴了傻了,和吃了毒菌子之后的人没什么分别。可是京城哪里会长这样的菌子?之前有个人撞着了我,眼睛瞪得老大,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天塌了,人亡了。你也死吧别活了,谁也活不成了’。我听完就给他号了一脉,不是菌子惹的祸,而是这人的脑袋已经出问题了。”
景霖淡淡地往窗外撇了眼。
大热天里,还有人穿着厚重的棉袄。脸上被烧得通红,却浑然不觉。一下憨憨傻笑着,一下又惊慌着,嘴里念叨“逃命吧”。
他等刘霄回来,对小学徒说道:“师傅不在,我也不打扰你们了。”
小学徒也没有强留景霖,只是挥挥手:“师兄慢走,一路小心。”
景霖出了门,成应恰好送完文书,又买了东西回来。他看了眼成应手中一篮子热腾腾的白面馒头,袖中分了两块口帕给成应和刘霄。
“找人。”景霖吩咐道。
成应做事靠谱,回程路上就碰上了几个疯颠的流民,他和景霖回道:“有几个就猫在那个角落,那儿偏,人少,可以去。”
景霖点点头,步子快了些。
天上鸟雀悠闲地飞着,蝴蝶静静地落在紫嫣的花中,安心地采着蜜。屋头流光斜照,一派安宁祥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景霖见到那几个难民,带上口帕,蹲下身。
他抬起眼帘,冷漠的眼神扫过这一堆缩在角落的可怜人。
“京城出事了。”他道,“是么?”
·
徐县令坐在回程的马车里,侧身闭眸,脑子里却还浮现出当日朝前直言。
“陛下,臣亲眼所见,敢以人命担保。景霖身子弱是装的,他会武功!还会使毒!”
整个朝堂,两旁官员,唯有徐明正一人站在中央。
他手上的芴板其实有些抖,就连自己都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
皇上大惊:“什么?!”
皇上已经好几日没听到过“景霖”这两个字了,斥候小兵回来时,他也懒得去问。自己养的亲兵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连个病弱的人都杀不死。
皇上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景霖这个人了。
谁知道一个小官员竟然抖出了这种事情?!
“景霖……会武——欺瞒了朕?”皇上记不清一个末流小官的名字,便直呼“爱卿”,急切说道,“你细说。”
徐县令正要把景霖如何拿出芙蓉侨来威胁自己的事情道出,就有人先一步止住他的嘴。
“臣有奏。”
众人齐目望去,竟是常年朝会一言不发的韩与。
韩与从位子上起来,走到堂中央时,不偏不倚地看了眼楚嘉禾。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陛下,景里正此人阴险狡猾,唯独病弱一事是举国皆知。就算太医来了也是此结论。试想若是景里正懂得武功,被反贼所擒时为何奄奄一息,满目疮痍,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并非臣有意偏袒,只是臣认为,拿着连陛下都相信的事情来谈论,这是意欲何为?”
韩与此话一出,就连皇上的脸都青一阵白一阵了。
什么意欲何为,这不就是在说皇上眼瞎么?人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连人的病是真的还是装的都不知道。还有朝中众臣,全是眼瞎的,竟然没有一个能识破景霖的“演技”,全都是蠢货。
“不过景里正会使毒,这倒是闻所未闻。”韩与平淡道,就在徐县令要接上话时,他又不急不缓地说出,“也许是常年与病魔作斗争,不得已学的扛病之法呢。”
这确实有道理。景府里的药室无药不有,被病魔逼得会点医术,这是人之常情嘛。
韩与偏过身,对徐县令作辑:“臣之拙见,若徐县令还有证据,不妨说出来,大家一同对照。”
徐县令慌了,他哪有什么证据,口头证据算吗?他道:“景霖亲口说的,他自己会武功!”
“哦。”韩与顿了一下,重复了一遍,“景霖亲口说的。”
徐明正尴尬地脸都抽了。
韩与说完这句就回到自己位子上,安安分分当起旁听者。
只是他说的那些话,所有人都听进去了。
徐明正踩在台阶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本欲揭举景霖这个贱胚子,谁料祸水竟引到自己身上。
幸而皇上最后独留了他,问他台上之言是否掺假。
徐明正恨不得把头点到地上去,景霖在他管辖地,还意图踩在他头上把他杀了。徐明正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那可是自己的命啊!谁敢拿自己的命冒险?
反正徐明正是不敢的,所以他打算搬救兵。
普天之下,谁能把景霖轻松杀死?自然是皇上。
他当即把景霖的“罪行”狠狠添油加醋,再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
皇上大气没出,拧着眉听他讲完。
徐明正末了才跪下,道:“请陛下赐臣口谕,臣必竭尽全力,力处奸臣!”
其实就算徐明正不添油加醋,皇上也会答应。皇上恨不得景霖死了,甚至死后都不得超生才好。要不是徐县令突然道出一个景霖,他是万万想不起原来自己派出的亲卫竟然一个也没回来!
可是朝中臣子皆视皇上为真知。皇上当着众臣的面,总不能当即应了徐县令吧,这让他脸面往哪搁?要知道皇上以前可是对景霖的病情万分关切啊。
如今楚嘉禾和武樊已经不再替皇上说事,皇上要是再不好好挽回自己的形象,那就会成全国的笑话了。
但私下里,皇上确实知道徐县令所言非虚。
马车一路上都非常稳。前头就快到丽豇了。
徐县令梦中都噙着笑。
景霖这个人,怎样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真想看看那种成日里对别人趾高气扬的人,死前是何番狗屁尿流的下地求饶。
--------------------
第76章 贬谪之诏·拾
太常寺中。
日晷上的光影缓慢移动,平台上的九龙石墩面指八方,剩下一条直冲天际。
隔壁,一个小殿冒出灰烟,染污了一片蓝天。
这烟浓稠的很,入了天也消不散。便是日头猛烈地晒着,云风努力地移着,一个时辰内也只移了一丈远。
忽地,紧锁的门被人从内撞开,浓烟从门缝狂涌而出。
许久才见着一个人在烟雾的中央。
巫阁曳弯着腰,费劲地咳嗽半响。
“太常!”里头跟着闯出来的小官道,“这一批……”
“又废了。”巫阁曳眉头紧锁,道,“瞧那颜色也不像是什么灵丹妙药。”
小官辛苦从炼丹炉中拿出几个黑焦了的药丸,白布上顿时脏了一片。他啐了下这药丸,忿忿道:“我们明明是看日看星,看天文看地理的,怎么如今要干出这等污浊之事?!”
巫阁曳凑近瞧了瞧,无奈道:“陛下要的,你能不给?”
自打陛下春猎险生之后,就一个劲地要求太常寺做出长生不老药来。这长生不老药哪里是做得成的?太常寺里的官员顶多会精算八卦驳人命数,这种药便是江湖能人异士都做不出来。
世上有且仅有一位,传闻是长生不老的,那便是空明神女。但神女是何般人物?不染凡尘不扰世事!神女从未试图篡改将要发生的事情,神性仪照四方,辉光普照大地。
他们不敢,也不愿再度惊扰神女。
宫中广招道士炼丹师,辛苦日月,已作废了多版丹药。
小官蹙着眉头,道:“城中不能再拿人试了。”
太常寺做出药丸,总不能第一个拿给皇帝尝,还是要有人先试验一番的。朝堂官员不肯试,便只能拿城中百姓充数。
皇上求药慌急,太常寺便日夜不休只钻炼药。如今,这已经是第几十版失败的药丸了。
而城中那几百口服用了丹药的人,在出现了明显的癫狂征象之后,救治无果,全部被驱逐出城。
巫阁曳也没有办法:“那你说,不给他们试给谁试,你愿意吗?”
小官没有作声,想来也是极不愿意的。
巫阁曳遥看万丈高空,浓烟四起,阴霾笼罩。连太阳的光都不如原先那般纯净。他说道:“此处日夜不见云雾,星卦难以辨清。我上一回算卦时,见紫微星又动了一点。”
小官手中药丸抹去脏垢后,露出光滑一面,反光后形成一圈白晕。小官看着这小小几粒药丸,却觉恐怖如斯。
一粒药丸,一条人命。
巫阁曳心中的不安将要浮于言表,他赶紧回了神,低头捻了一指扫下来的药粉。
半响,他道:“继续拿去给城里人试吧,这药做出来也是极耗心力的,指不定这会就有用了呢。”
然而他们彼此心如明镜。
小官闭上眼睛,不忍直视。须夷,他把药丸外头的布一包,递给巫阁曳,道:“太常,我要去和陛下理论!”
巫阁曳一柄拂尘就止住了小官前进的步伐。
“你认为陛下会听你的?”
小官眼眶中似有泪花洒出,大怒:“那怎么办?!太常,我不想当杀人的刀!要拿这些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喂给百姓,我实在是做不出来了。您看看宫外啊,京城都成了一副什么样子?乌烟瘴气苦叫连天。您有注意到城中米价顿涨吗?死人越来越多了……”
巫阁曳也囔道:“我们没办法!”
小官愣住,连呼吸都停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巫太常。
“如今三公倒台,无丞相之位,无御史大夫之位。朝中梁子轰然坍塌,陛下却让那群新生享居高位。以往三党分立,如今已数不清到底有三党还是各顾各的了。新生不敢随意忤逆陛下,楚廷尉的话陛下又不愿听。我们这群人,不照做,就要被灭门。”巫阁曳讲道,虽是气极,却也无可奈何。
两行清泪自小官眼眶中流出,划过脸颊,落入衣衫,浸湿几点。
“陛下,真的是陛下么……”小官喃喃着,吐出了太常寺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心声,“我大淮气运,究竟是那帝王星的,还是如今坐在龙台上的陛下?”
巫阁曳喟叹,拂尘搭在手肘上,雪白的丝线被药丸的脏灰扰浊。
他跪下地,对寺中暗房天地阁处拜了三拜。
身后小官所见,便也齐身跪地,跟着巫太常虔诚地磕了三响。
太常寺内,除了还在屋内捣鼓丹药的炼丹师,其余人皆是面朝天地阁,神情悲悯。他们跪下,是跪神女,也是跪这世道。
巫阁曳起身时,双手合十,拇指空虚。他道:“神女预言,一切照旧。是非对错,尽然天意。我等皆蜉蝣,何以撼大树?人间疾苦如炼狱焚炉,此我等必受之。”
小官接过丹药,悄悄捏破几个,而后低着头擦干眼泪出宫。
·
宫中兰台。
韩与整理前几日的史事,看到“景霖”二字,不免顿蹙。
许久没有消息,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他照例把写好的史册放到一边,开始处理其余事情。
御史中丞位居御史大夫之下,就算他平日里不掺和朝中重事,也知晓的差不多。
皇上养病,要求太常寺制出长生不老药,乞求从此万岁。韩与无法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宫外百姓蒙受摧折,拖家带口,永逐城外。
74/124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