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不说这屋里四处垂坠着的纱幔绫罗,也不说雕花镂就的各式家什,便说这厅中除却司微之外还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此时手里拿着的,便是一件上好的漆器方盒,清光反亮,外体描金,开合处一点铜质漆金的小巧搭扣。
然而拿着它的人却并不为意,只是三两下擦抹过后,便再次将其摆在原处,混不在意地自另一个多宝格格子里摆着的绘有青花牡丹的贯耳瓶。
司微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有一说一,他前世今生,从未像现在这般仇富,然而这“富”却也不过是青楼楚馆中,一个过期了的花魁的房间。
这又怎能不教人心思错综复杂?
正出神间,司微便见着对着门口的木质台阶上下来了一双绣着银莲缠枝的绣鞋,再往上看,便是间色裙的裙摆……直到人从楼梯上下来,司微这才算是把人给看了个齐整。
这下来的姑娘一身对襟间色裙,对襟袖口处缀了兔毛滚边,外头还搭了一件兔毛氅袄,像是夏日褙子一般随意披在身上,并不系得齐整。
和这一身打扮相似的,是她那略带几分凌乱,明显随手挽就的随云髻,钗子斜斜簪着,任由零散发丝自耳畔鬓角松散垂下,颇有种随意慵懒的意味。
饶是司微已经见过一次,此时再看也依旧忍不住呼吸一窒。
轻描淡写柳叶眉,似嗔似笑桃花目,眼尾带着几分初初睡醒的懒散与酒醉过后的晕红,鼻尖圆润微翘,唇色素淡中透着一抹莲红——耳畔珠玉玲珑,肤发黑白分明。
作为春江楼的前头牌,锦缡的这张脸自然是过得去的,却也只是过得去,若说美的有多惊人,却也不尽然。
至少在司微这么一个见惯了画皮换头技术的人眼里,锦缡这张脸并不算是太过——摄影师,一向是见惯了各种妆后美人的。
但并不是说锦缡不美,而是她让人美的移不开视线的,是她身上自带的那股子圆融细腻的气度,犹如沉淀在河水中,经千万年水流浸润摩挲而露出的璞玉,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透露着一股含蓄柔韧的美。
美的漫不经心,美的悄无声息,却偏偏又能被人一眼瞧见。
让人下意识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
第4章
随着锦缡逐渐从楼上下来,最早浮现在她眼尾的那抹晕红渐渐消失不见,连带着眼中的朦胧也犹如冬日雪消,再看不出丝毫惑人之意。
待锦缡的绣鞋踩在一楼大厅的地毯上时,她更像是一个世家大族的高门贵女。
司微不由起身相候。
锦缡却是叹了口气,朝着司微微一颔首:“行了,坐吧,莫要拘束。”
锦缡也不请司微往厅中走,只是自顾自便在厅中主位一侧的位置上坐了。
她自敛起袖子,点了两个杯子,复又将圆墩墩的红泥茶炉上搁着的茶壶取下,任由茶水淅沥沥地注入杯中,说话间透着股不紧不慢:“若是因着昨日里的那枚碎银子,那本该就是我代人赔罪的银钱,倒也不必让你这么个小丫头特意还要往这种烟花之地再跑上一趟。”
“但若是想从我身上再捞上那么一笔银子……想来你连刘员外家二公子的身份都打听清楚了,也不会想不到我如今在楼里的境遇。”
锦缡将倒好的茶水往司微的方向推了推,倚靠在椅子里撑起脸来看司微,眼底盈盈间一派笑意:“我也不管你今儿个是为着谁来,又是个什么打算,背后又是什么人在指点,又是怎么说动了我身边儿的丫头……总归你一个小姑娘家,不是该往这种地方跑的。”
“我如今年岁已经不小,总得留点儿体己银子,为自个儿的后半生打点——昨日里的那一钱银子,便该当我是积善行德,难得有人不嫌我的银子脏污的。”
锦缡的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但再多的……我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把心思放在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托了那杯茶,遥遥朝着司微的方向一敬:“行了,喝了这杯茶,你呢,该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莫要再在这风尘之地乱跑,否则一个不小心,搭进来的,可就是你这小丫头的一辈子。”
说完,锦缡也不愿再在这多待,扶着椅子的扶手便要起身。
司微则朝着锦缡微微一笑:“姑娘昨日帮我,是我的运道,我于市井间好不容易打听清楚了恩人的来历,如今该是为姑娘送还这份运道……姑娘又为何不愿收呢?”
“积德行善,不过是为了谋求些许冥冥之物。”
“然这等冥冥之物……姑娘可曾听过一句话,说——天授不予,反受其咎。”
司微上前一步,抬头与锦缡对视:“还是说,姑娘如今,已是认命了?”
锦缡立在原地,眼睫微垂,看了司微半晌忽而一眨眼,轻轻笑了起来:“认命如何,不认命,又如何?”
司微正色道:“我听闻,春江楼的鸨母与他处不同。”
锦缡不知可否:“……比如说?”
司微道:“若是楼里的姑娘攒够了银子,是能自赎的。”
锦缡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笑司微的天真还是笑他的无知:“那你可知,楼里的姑娘想要自赎,需掏出多少的银子,自赎之后顶着一个曾是风尘女的名头,又能如何过活?”
“小丫头,走吧,莫要把自己搅和进这一滩浑水里,让自个儿一辈子都活的不干净。”
“女人这一辈子,哪里来那许多能走得通的退路?”
司微有一瞬的沉默,倒是他想当然了。
可他仍不愿放弃,过了这个村,真就没了这个店儿,而家里,尤氏还在等着续命的药。
司微深吸口气,把所有杂乱念头踢出脑海,盯着锦缡道:“那哪怕锦缡姑娘不想自赎,手里多攥些银子也该是好的……这世上,有钱,才有活下去的底气不是?”
“我绝不说大话,我说能让锦缡姑娘重回春江楼的头牌位置,便一定能送锦缡姑娘一路高走。”
锦缡哑然失笑,轻叹一声又坐了回去,摇着头也不知到底是在笑些什么:“若你说能做到,便当真能做到,这世上还要漫天神佛做什么?”
司微却道:“哪怕姑娘不信我,我却想要姑娘再试上一试。”
锦缡端起先前斟好的茶水掩袖而饮,也短暂遮去了自己面上的神情,只是声音听来依旧不急不缓:“那你……又想要什么呢?”
司微道:“此事若不成,不需锦缡姑娘再多费一分一厘,我自请离去,事若成,还请锦缡姑娘支十两银子与我充做工钱。”
锦缡失笑,摇了摇头:“罢,既然你不愿放弃,那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但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
“春江楼当数鸠县第一,鸨妈妈那儿也是多年经营,上至官府,下至那些个犄角旮旯里的三教九流……这楼里的事儿,你掺和进来容易,想再好端端的踏出这个门,可就难了。”
锦缡把手里的杯子搁在案上,发出咯哒一声响,看着司微的眼底满是意味不明:“如此,你也要试?”
司微微微低头,声音却异常坚定:“是,哪怕如此,我也要试。”
锦缡沉默了一会儿:“这种地方,我本不欲把无辜之人攀扯进来,你偏偏要往里撞——天授不予,反受其咎。我倒也想看看,这老天给我的,究竟是一场什么。”
“今日时间已经晚了,门头已开,楼里的姑娘们便再是怎么都得开张,没得说那些个没有客人的便能闲着。”
“既然要试,那你可有什么章程,便都回去准备一二。明日一早,卯时三刻,我让清露去角门门口等你,到底该是怎么试,你也该给我个交代。”
“如此,可好?”
这意思便是同意了。
司微大喜,自然应下,捏了捏剩下穿成一串绑在腰间的那串铜钱,神色愈发振奋。
然而与司微的振奋不同,锦缡神色中总是透着股子倦倦:“行了,清露,把她从角门带出去,让她认认路,明日卯时三刻,你便在角门那里等着她。”
直到这会儿,清露脸上方才露出了个笑模样,快言快语地应下:“晓得嘞,姑娘放心,我一定好生生把她一路送出去,明日早晨再把人给接进来!”
锦缡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也不再在一楼多待,转身便踩着绣鞋再次上了楼梯。
待锦缡的身影于楼梯拐角不见,清露脸上的笑意微微收了收,却还是压不下去的模样,伸过手搂了司微的肩膀,带着司微往外走:
“我跟你说,别看咱们姑娘总是神色恹恹的,什么事都不关心,人可好了……以前她还是头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于是就在清露打开了话匣子的一路絮叨中,二人到了春江楼一侧的角门。
角门这一处地方开的过道不宽,往常也只是楼里的粗使婆子和几个仆役从此过,客人倒是少有。
只是不等二人走近,便见着那处角门口立着两个身穿齐膝短褐的大茶壶牢牢把着门。
一时间,清露的声音降了下去,与司微一道看向这两个大茶壶。
同时,大茶壶的眼神,也跟着落在了明显一高一矮的两个小丫头身上。
蓄在楼里的大茶壶,一般有两个用处,一来充做杂役,做些力气活,二来则是充做打手,看家守楼巡院,是以如今挡在两个小丫头身前的大茶壶虽不说膀大腰圆,却也算得上是精壮有力。
见过来的两个“小姑娘”先后顿住脚步,把门的大茶壶往前一步,目光在清露身上扫过,便定在了司微身上:“春娘听闻楼里来了娇客,是替刘员外府上二公子过来传话,有几分稀奇,便令我等过来相请。”
这话一出,清露的脸色也跟着有些变了,隐约竟透出几分慌张来。
先前说话的大茶壶也不多说,往前伸手一比划:“请。”
司微视线余光自有些慌了神的清露脸上掠过,对这个所谓的春娘的身份隐约有些猜测。
只是这会儿事到临头,和这两个大茶壶明显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于是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顺着他的意思往楼里另一处地方拐去。
春娘住的地方不在后园子里,反倒更靠近春江楼前头的大门,从大厅一侧掩在折屏纱幔后的小道出去,转过极短的一段游廊,便见着一个约莫只有三十多平的小院。
院子虽小,却算得上是五脏俱全,游廊曲桥,临水凭栏,纱幔掩映,折锦花屏……直至行到堂屋门前,这才算是停住脚步,司微身旁的大茶壶先一步拎着清露进去了。
司微站在锦缎门后头,一时也听不见屋里到底有什么动静。
不过好在等的时间不长,前后约摸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里头的大茶壶撩了帘子出来,示意司微往里进。
司微跟在大茶壶身后往里走,进了正厅,便见上首坐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这妇人身材微微发福,典型的鹅蛋脸被撑起,眉眼间透着细密的纹路,是个典型爱笑的面相。
着了赭色立领对襟琵琶袖长衣,脚踩同色绣鞋,因是坐着,倒是遮去了下身的穿着,只能隐约看出一抹垂在绣鞋上的朱湛色裙摆。
厅中不仅跪着比司微早进来一会儿的清露,椅子两旁还立着两溜身材粗壮的粗使婆子,这会儿见着司微踏进来,便都将目光落在司微身上。
司微目光在厅中简略一扫,见无人说话,便将视线定在坐着的妇人身上,紧接着便见妇人眉头愈发皱起,不由试探着开口:“……您是?”
妇人一撩眼皮,却是理了理自个儿的袖子,慢声开口:“老身姓冯,名春娘,是这楼里管事的,也算是半个东家。楼里楼外当面,有唤老身一声春娘的,也有唤老身一声妈妈的,你自个儿想怎么叫,大可随意捡着用。”
第5章
这一句说罢,也不等司微开口,便紧接着续了下去:“我倒是不知,那刘员外府上的二公子,是个喜欢使唤乡下丫头往青楼楚馆里递话儿的人。”
司微一默。
这话说的,难免有些阴阳怪气。
但面对着甲方,尤其是甲方的甲方……司微顿了顿,迎头便碰了上去:“想来春娘也该知晓儿此番来意?锦缡姑娘虽年华不再,但于这鸠县,却也未尝没有一博之力。”
司微顿了顿,迎着春娘打量的目光,缓声道:“毕竟,锦缡姑娘终究是楼里的姑娘,她若是能再度翻红,到春娘手里的银子想来也该少不到哪里去?”
“……有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春娘嗤笑一声,看着司微的眼底透着些玩味:“那你倒是说说,这事儿你又能拿出个怎么个法子来?”
司微仿着当下女子的礼节朝着春娘微微一蹲,神情却依旧不卑不亢:“那得看春娘能给锦缡姑娘怎么一个露脸的机会。”
春娘思量着沉默下来,司微也趁着这会儿细细打量着春娘的那身韵味——虽说三十多岁的女子在当下也该是祖母辈的人物,但春娘身上却还有些半老徐娘的余韵,身段上如今是看不出来了,只那一张脸和通身的气韵,年轻时候也该是个美人。
——若说古今女子之间最大的差别,约摸着就是那通身的气韵。
或娴静,或慵懒,或颦或笑,或动或静,每个人身上终归是有种现代快节奏社会里少有的沉静与安宁……
当然,似是司家所在的林湾村,那一个个黑瘦的跟猴儿似的上能攀树掏鸟窝,下能赤脚趟水摸鱼的毛丫头们,跟这些哪怕不是“正经”养出来的姑娘们,也还是有着云壤之别。
也就是到了七八岁,开始为相看人家做准备了,才会被家里约束着,拘谨着,学一学那“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假模假样,待成了亲,一个个也要在婆家开始慢慢打磨。
有些打磨成了贤惠持家的模样,有些则打磨成了撒泼打滚,闹得谁都别想安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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