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之术便是如此奇特,没有人能在第一时间完全解得一个卦象的全部意思,只有当卦象预示的事情实际发生时,当事人才会后知后觉的明悟出它的意思。
“田姬。”她顺着方才的思路,快速推测道:“那么这次月食应当是一次完全的月食了。过不了一个时辰,月亮就会被全部吞噬,大地将陷入黑暗,看不清路,所以……我们最好快点赶路了。”
田姬满口应下来,并没觉得有什么突兀的,在她心里,总是郦壬臣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将自己全然的信任放在小主人身上。
两人吃完最后一口干粮,再次翻身上马,郦壬臣一边拨转马头寻找正确的方向,一边道:“至于卦辞中日晦两字的意思,应该是说明天早上日光晦暗,天色不明,容易小人作祟,因此我们要小心行事,不宜有大动作、大决定。”
她踢了下马肚子,马儿飞驰向前。两匹马一前一后的跑在这片荒地上,马蹄扬起一溜雪沫,过了一个时辰,月亮果然完全被吞噬了,前路变得黑暗不清,马儿发出慌张的嘶鸣声,不敢放开步子快跑。
“别慌。”郦壬臣对身旁的田姬道:“过一个时辰,便会日出东方了,我们再忍耐一阵子。”
田姬笑了笑,点点头,随后又意识到在这么黑黢黢的地方郦壬臣既看不见她的表情,也看不见动作,就张口道:“有主人在,奴不会怕。”
又跑了几里路,进入一片杂乱树林中,这是通往郑国的必经之路,这说明她们这一路并没有走错。
郦壬臣刚要松口气,却忽然觉得身下的这匹马猛然跌了下去,像是马失前蹄,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只来得及嘶鸣一声,马头就一下子无力的栽下去,接着重重摔在了地上,郦壬臣也被甩下了马。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一瞬,田姬的马也被同样的套路绊倒了。
黑灯瞎火的深夜,郦壬臣还没来得及分清这到底是场人为的事故还是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树根,她就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提了起来,随后脖颈被重重一击,她来不及再想了,因为她晕了过去。
……
郦壬臣和田姬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他们被困在一个狭小谷仓里,双手被牢牢反绑在后背,双脚也被绑起来。谷仓四周开了窗口,日光从竹片做的窗户缝里倾泻而下,在谷仓内的干草地上投下小片光亮,借着这些光亮,她们能看清仓房里的一切。
这是一个占地很小的谷仓,大概是某个拥有十几口人丁的地主之家的配置。谷仓里用竹木桶和陶缸堆满了粮食,都用盖子盖着,凭借多年底层生活经验,郦壬臣能猜测那竹木桶里装的应该是粟小米,而陶缸里装的是菽豆,因为粟小米怕生蛀虫,菽豆怕受潮。
“主人,您还好吗?”田姬挨着郦壬臣,也醒过来,用肩膀搡了搡她,“可有受伤。”
“我很好,不必担心。”郦壬臣回答她,又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也没受外伤。
田姬说话听起来很有劲,这表明她和郦壬臣一样,都没有受伤或者受辱的迹象。
她们的后脑勺还有点隐隐作痛,这是昨天夜里被敲了一闷棍的原因。
昨天夜里?
郦壬臣想到此处,有点不能确定起来,她不知道她们晕过去多长时辰了,如果只有几个时辰,说明她们是昨天夜里受到的袭击,可如果她们昏迷了更久,那就无法判别到底是前天夜里还是大前天夜里的事了。
郦壬臣对田姬道:“那贼人没有杀我们,也没有凌辱我们,这就是说……我们还有命多活一阵子。”
田姬点点头,她发现无论处在什么危险的境地下,郦壬臣的脑袋都异常清醒,情绪也出奇平稳,没有一丝慌乱,这让与她呆在一起的人都倍感安心。
田姬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没错,与小主人在一处,奴不怕。”
和她昨晚说的一样。
郦壬臣苦笑了一下,天底下没有比她还糟糕的主人了,竟带着自己的属下一起被劫持,这么多年来,田姬能够一直不离不弃,令郦壬臣万分感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是谷仓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第32章 化解(二更)
化解(二更)
谷仓的门打开了, 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从进来后脚步就变得很慢,慢慢从后面走过来,小心翼翼的靠近她们, 似乎是发现她们已经醒了,就停下脚步,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 才走近她们的视野。
一个女人。
郦壬臣飞速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她身高比一般的成年女人高一点,肩膀也宽, 但是人很瘦,像长年营养不良只顾着窜个子但没能长多少肉的那种女孩子。
她年纪看着不大,约摸不超过二十岁, 头发挽在脑后,扎成两个髻子, 用布条缠起来,身上穿了件破麻衣裳,肩膀和肘部打了七八个补丁,看来平时干了不少肩扛手挑的重体力活。
视线下移, 郦壬臣看见她穿着一双草鞋, 脚趾有水泡,再往上瞧一眼,落在她手的位置,这个女孩子的手竟和她的脚一样,粗糙、有水泡。
此时这双满是老茧的手里握着一块粗布,布上放着两个脏兮兮的饭团。
在郦壬臣打量她的这几瞬间, 女孩一句话也没说,许是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她的眼睛里有种欲言又止的不知所措,似乎不知道该拿她们怎么办。
女孩从她们的装束看出来郦壬臣是一位士人,而田姬则是下属。
郦壬臣不打算先说话,她还没搞清楚情况,不知道到底是谁绑架了她们,是这个女孩?还是这家的主人?
一阵风拂过窗牖,谷仓的四扇窗户发出“咔拉”的震动声,只见女孩像是被惊了一样,一下子弹起来,跑到谷仓门口,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确定没有人,才又将仓门关上,走回来。
郦壬臣目光微动,有点明白了什么。
又磨了好半天,这女孩才犹豫着开口了,她说:“你们要去哪?郑国的哪座城邑?”
真奇怪的问题,郦壬臣心里默默想着。她没有回答。
见她们不说话,女孩从干草堆上捡了一根木棒,指向她们,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你们昨天夜里打算去哪?要是不说,就再打晕你们一次!”
田姬瞧着眼前晃来晃去的木棒,吓的朝后缩了缩。
女孩见田姬害怕了,以为找到了突破口,便趁势再往前一步,木棒朝田姬伸过去。
“阁下是第一次做绑匪吧?”郦壬臣的声音淡淡响起,止住了那根险些要戳到田姬喉咙处的木棒。
女孩停顿了一下,将棒头快速转向郦壬臣,喝道:“不要这么多废话!”
“那看来我是猜对了。”郦壬臣继续说。
女孩咬咬牙,气急败坏的道:“那又怎么样!”
郦壬臣抬头盯住她的眼睛,说:“如果阁下的主人知道阁下昨晚不经过他同意,随便绑了两个人回来,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女孩气愤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我又猜对了,是吗?”郦壬臣依然看着她。
女孩手里的木棒颤了颤,棒头从郦壬臣的身前低下去。
“其实阁下也不想杀我们,否则早动手了。”郦壬臣决定先稳住她的情绪,“所以……阁下也不介意和我们多说几句话吧?”
这是一个偷换概念,不想杀她们不代表愿意和她们多说话,但郦壬臣打算趁机含糊过去,她马上又说:
“阁下不必告诉我们您究竟想做什么。让我先告诉阁下我是怎么猜出来方才那两点的,好吗?”
女孩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不要叫我阁下。”
“好,好,都听您的。”其实郦壬臣早看出了这女孩听到“阁下”这两个字时浑身不自在的状态,她大概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叫过。
郦壬臣朝后靠了靠,靠在墙根的一个大缸肚子上,表示自己是没有戒备的放松状态,“请您放心,我不会大喊大叫,惹来您的主人。”
女孩板着脸道:“主人的屋子很远,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着!”
看来这是一座挺大的宅邸呢……郦壬臣默默思量着,这样一来就麻烦了,她们不能偷偷逃走了。那么,眼前的女孩只能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女孩见她低头不语,等的有些不耐烦,用木棒捣了捣她的脚,“快说!别想别的!”
“哦,我说,我说。”郦壬臣态度非常温顺,“首先,您劫持了我们,却没有蒙上我们的眼睛,只将我们丢在谷仓里,再者,您方才话里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了。”
女孩警戒的看着她,问:“什么话?”
郦壬臣道:“您提到了‘昨夜’和‘郑国’,这说明……我们只昏厥了一晚上而已,而不是好几晚。并且,我们是被您抓来了郑国,而不是抓回了齐国或者其他什么国家。这些我们作为俘虏本不应该知道的信息,您却都告知了我们,所以我初步判断,您并不是一个老手。”
女孩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有点发囧。
郦壬臣继续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直接的证据,最直接的证据还在别处。”
女孩将木棒握的更紧,问:“在哪?”她四下看看,生怕留下了什么把柄。
郦壬臣看了看自己和田姬被绑住的腿,道:“就在这里了,您是用我们马鞍钉环上的皮绳捆绑的我们,这说明……您原本准备的工具不中用了,是吗?或者说您原先就没准备工具?这可绝不是一个老练的绑匪会疏忽的事啊。”
女孩更加惊讶了,郦壬臣猜测的一点不错,昨夜她原本是准备了麻绳用来捆她们的,可是情急之中,那麻绳竟一扯就断了,她着急之下,便解开马鞍上的皮绳来用。
女孩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道:“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还有别的吗?”
“还有第二点没有说。”郦壬臣像个老老实实的学生一样回答道:“方才窗户有异响,您立刻很警觉的跑到门口去张望,您担心别人会发现您的秘密,所以处处都很谨慎,宛如……”
她本来想说‘宛如惊弓之鸟’,后来思索了一下,又改成了:“宛如受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您慌张一样。这说明您的主人并不知道您昨晚绑架了两个旅人回来,更没有指示您去绑我们,是不是呢?”
女孩仔细的瞧着郦壬臣的脸庞,感觉这人真奇怪,明明都已经是笼中困兽了,表情却还是那么的从容,讲起话来竟还是那么的有礼貌,一口一个您啊您的,这哪里像是一个俘虏啊!
见女孩一直不吭气,郦壬臣就道:“好了,我答应您回答的问题都已然回答完了。”她露出一抹诚敬的笑意,“那么,我可不可以也斗胆问您一件事呢?”
女孩虽然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心里很奇怪,但她知道自己并不讨厌她们。
“你说。”女孩干巴巴的道,将手里的木棒朝干地上“笃”的一杵,颇有威胁的意味。
郦壬臣道:“请放心,并不是什么叫您为难的事情,我是只想问,我的随身佩剑被您放在了哪里?”
女孩谨慎的打量她片刻,才道:“我收起来了,你问这做什么?你自己都快没命了,还管那铜疙瘩干什么?”
郦壬臣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您并没有卖掉它,是* 吗?”
她再次盯着女孩的眼睛,以非常确定的语气:“那么,您就是卖掉了我们的马。”
女孩脸上闪过一阵诧异,低下眼皮不去看郦壬臣。
郦壬臣没有放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继续道:“看来我又猜对了。”
她方才那一问,其实是在诈那女孩,她在考虑这女孩绑架她们的动机到底是不是钱财,还是其他的什么。现在,她可以确定了,女孩的目的就是钱财。
郦壬臣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如果对方只是为了钱,那么事情将有很大的回转余地。
至于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确凿的推测,倒也简单。在江湖上,通常绑匪不会对单独出行的士人下手,因为这些寒酸士人身上实在没什么好抢的,只有一柄剑还算值钱点,但是士人用的剑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之一,剑上会刻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若拿到集市上去卖,万一应付不好官府的盘查,很难出手转卖成功。
再有值钱的东西,便是马了,郦壬臣和田姬骑的正是两匹快马,是她们花费了大价钱前几日在淄城买来的,为的就是能够快点赶到郑国。
“您看来急需钱吗?”郦壬臣拿出发自内心的诚意,说道:“或许我可以帮助到您呢。”
她之所以问的是‘您急需钱’而不是‘您很缺钱’,是因为她明白,像女孩这样的奴仆,卖身给一个大户人家,平日里是绝对用不着货币的,主人会为他们管吃管住,他们负责劳动和服侍主人就可以了。
无论在哪个国家,奴隶都用不着花钱。
依《郑律法》,奴隶盗窃,要处以剕刑。所谓剕刑,就是砍掉双手的意思。
眼前的女孩为什么如此着急需要钱呢?又为什么不惜冒着剕刑的危险去干从未干过的抢劫这种勾当呢?
郦壬臣不知道。
女孩听到她这么说,却冷冷道:“你们帮不到我!你们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郦壬臣吃了一瘪,沉默了片刻,才说:“您说的对,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但没准我有主意。您不妨说说,您需要的钱够了吗?这总能说吧。”
女孩动动嘴唇,终于说道:“不够。”
郦壬臣有点惊讶,那两匹快马可是很值钱的,她问:“您卖了多少郑布?”
郑国以“布”为货币单位,用黄铜制造,在天下九国中,是比齐币还要值钱的种类。
女孩道:“一铢。”
“一铢?!”郦壬臣不敢相信,“是一金铢还是一铜铢?”
“铜铢。”
“啊……”郦壬臣轻叹一口气,感觉到一丝心痛,两匹良马竟然只卖了一铜铢。她同时也明白了,这个女孩以前应该从来没花过钱,没有任何市场物价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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