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于本想一口气驾马到郦壬臣经常待的那个学馆,没料到刚进学宫大门不久,便闯出一个人来,去拽她的马缰绳。
姜于皱皱眉,喝道:“谁敢阻我道路?!”
那人道:“翁主,今日不同往时,请您先下马来再说吧!”
姜于听到这声音,有点耳熟,低头去看,竟然是郦渊,她赶紧一骨碌从马上下来,惊讶道:“伯冉夫子,您怎么突然出现,学生的马方才没有弄伤您吧?”
“无妨。”伯冉掸掸身上的灰尘,问道:“不知翁主今日到访是为何事?”
“少卿呢?我找她。”姜勉道。
“她……”郦渊以为姜于又是来纠缠郦壬臣的,就道:“您今日只怕找谁都不便利了。”
“为何?”
郦渊道:“学宫里出了点事,祭酒大夫亲自主持集会,现下大家都集中在桓台馆中。”
姜于直觉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否则郦渊也不会赶来拦住自己。
以免再冒失,她说:“那我也去瞧瞧。”
第28章 母死不归(二更)
母死不归(二更)
两人一同走向桓台馆, 只见馆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大堆人,馆内也坐满了学子,阵仗挺大。
姜于隐约从人缝里瞧见祭酒大夫——也就是郦老夫子——端坐台上, 台下跪着一个人,那人面对郦老夫子,背对着众人, 众人围着他们而坐。
姜于心一惊,生怕那跪着受罚的是郦壬臣,她几下扒拉开人群, 硬挤到里面去,看清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才松一口气, 再定睛一辨,认出是“铁士子”孟悝。
姜于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
然后她开始在馆内坐着的人群里寻找郦壬臣的身影, 扫视一圈,找到了,就在前排。
姜于又失望的叹了口气,现在四周人人神情肃穆, 无人高声喧哗, 这个场合要想公然把郦壬臣带走也不大合适,她只好等这场集会结束了。
到了这时,姜于才想起来去好奇这场集会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值得学宫祭酒亲自主持?孟悝又为什么跪在那里?大家怎么都不说话?气氛为何如此沉闷?
她来得晚,没有听到集会的开场白,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郦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刚一心找郦壬臣,没工夫管他。
这时只听郦老夫子在台上怒声道:“孟悝, 你知错吗?!”
在大庭广众下直呼其名还惩罚下跪,这孟悝到底犯了什么事?姜于默默疑惑着。
只见孟悝道:“孟悝一心求学,何错之有?”
听他这么回答,现场一片哗然,不论是齐国学子还是来自别国的士人,纷纷摇头叹息,只有姜于一个人仍然一头雾水,她只能更好奇的听下去。
郦老夫子表情不变,依然面含愠怒道:“你母死不归丧,还说自己没有错吗?!”
这一下也把姜于吓到了,“母死而不归”可是顶天的大不敬。
原来,孟悝之母早在一月前便去世了,乡人托行商将这一消息告知远在齐国求学的孟悝,孟悝得知母亲死讯后却不打算回去,他本已经把这事隐瞒下来,没想到那行商嘴杂,走街串巷,给泄露了出去,传进学宫士人的耳朵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孟悝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回道:“学生的母亲既已去世一月有余,学生就算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再说,学生一无所成,又怎么能在此时回去呢?”
“你还敢自忝是我的学生?你在稷下学宫求学这么多年,难道就学了些不忠不孝的本事吗?!”郦老夫子气的胡子发抖,叹道:“执迷不悟,执迷不悟……”
“呵!”孟悝笑了,他平时总板着一副脸,从不笑,此时却冷笑出声,那表情看着有些瘆人。
众人见他缓缓举起自己的那有断指的手,问大家:“诸君以为我这小指是怎么断的?”
这话问的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似乎与集会主题毫不相干,大家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姜于也在心里纳闷,不是都说……他那小指是打铁时不小心砸断的吗?
孟悝目光落在自己那一截残指上,继续道:“我这小指是我在离开母亲、离开申国前,亲手斩断的!”
“啊!”现场又是一片哗然,不少人都惊呼出声,这简直不可理喻!
郦老夫子却没有惊慌,他面容变得更加冷峻,盯着孟悝,问:“你为何这么做?”
孟悝道:“我幼年丧父,以编草鞋为生,我年少时倍加努力,编织的草鞋是全邑最好的,但邻人见我孤弱,便欺我、贱我、辱我!待我长到二十余岁,我便明白一个道理,编草鞋永远也无法叫人高看自己。同时我还懂了,既然我编草鞋能为全邑之冠,那么我若求取仕途,又怎么不能位及人臣呢?!于是,待我攒够了盘缠,我便断指为誓……”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股令人忌惮的狠劲儿,“我发誓,孟悝此生若不为卿相,绝不归家!”
一言毕,满堂寂然。
姜于心下骇然之余默默去观察在场众人的反应,他们有人怨恨,有人不解,有人皱眉,有人唏嘘……
当她的眼光扫到郦壬臣身上时,却发现那人的表情与大家都不同。郦壬臣仰头盯着台上的孟悝,面上无恨无喜,没有指责,亦没有赞同,她的眼神中只有一种探究的意味,似乎是在细细的琢磨孟悝这个人。
这时,郦老夫子说话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语调出奇平静:“我原以为你只是心绪上的执迷不悟才做出这等不孝之事,现在我明白了,你并非心境执迷不悟,也并非一时糊涂,你本就是这样险恶残酷之人!”
本性,是最难改的。
郦老夫子从坐垫上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众人,道:“古人云,‘公侯效尤,其亦将有咎。’今日正值稷下学宫期会期间,我便在天下诸贤面前做个宣布。”【改编自《左传》】
他一指孟悝,决然道:“申国孟左陶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没有这样的学生!今日起,我命你即刻离开稷下学宫!”
说完拂袖而去。
郦老夫子离开后,孟悝也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依然板着他那副铁面,转身大步走出了桓台馆,再也没有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也纷纷散去了。姜于穿过人流,挨到郦壬臣跟前,一把抓住她肩头,“少卿,你可让我好等啊。”
姜于的突然出现,让郦壬臣略微惊讶了一下,她撤开一步,向姜于拜道:“翁主怎么此时大驾光临?”
“哎呀,都这时候了就别客套了。”姜于放低声音道:“你现下若是无事,我有要紧话要与你说。”
姜于哪次来找她不是打着“要紧事”的幌子?郦壬臣都听习惯了,便道:“小人今日在学宫中还有未完成的学业,一会儿还要去帮伯冉师兄处理学宫中的事,还有……”
谁料她还没说完,姜于已经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我就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当真了?你现在必须要跟我走!”
郦壬臣:“……”
姜于一边拉她走出桓台馆,一边说:“我们要找个僻静的地方,你觉得哪里最让你放心?”
僻静的地方?
郦壬臣看她径直将自己拉向学宫大门的方向,有点摸不着头脑,就道:“翁主若有什么要紧事,就在此处说吧。”
姜于回头正色道:“不行!”
她头一次用这么正经的表情和郦壬臣讲话,见郦壬臣还是一副不大上心的神色,顿时觉得有些委屈。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姜于咬了咬唇,然后以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道:“你就不想知道父王打算选谁做储君吗?”
郦壬臣脚步一滞,惊讶的看向姜于。
齐王一向心机深重,这种事怎么会让姜于轻易知道?这其中究竟是有什么巧合还是偶然?
姜于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此事与你也有干系,你若想知道全部,就按我说的做。”
郦壬臣思索片刻,说道:“翁主既然要找僻静又放心的地方,那么就去小人家里吧,那里是郊外,没什么人。”
姜于叫了架学宫的马车,载着她们二人快速朝郦壬臣郊外的茅草屋驰去。
第29章 决断
决断
二人到家的时候, 最惊讶的莫过于田姬,“主人,您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田姬, 我一会儿再同你解释。”郦壬臣紧紧的关上大门,对田姬道:“翁主有要事与我相商,劳烦你等会儿在外间看着, 千万不要叫他人进来。”
田姬领命去了。其实郦壬臣这句叮嘱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家在这荒凉的郊外,此时又是其他人都在忙碌的时辰, 哪会有人来拜访啊。但她这些年谨慎小心惯了,哪怕多一丝风险也不愿放过。
郦壬臣确认田姬在门口守着,又放下书屋的竹帘, 再遮住窗户,之后请姜于坐到书案后的主位上, 为她端上一碗清茶,然后自己规规矩矩在下首坐了,才说:“好了,翁主有什么话, 请畅所欲言。”
姜于瞧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 端着茶水,不禁好笑道:“少卿啊少卿,你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这么坦然自若啊,方才听了我那句话,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郦壬臣道:“古人云,事缓则圆。翁主既然舍面来与小人商议, 无论您即将说什么,都说明此事还都有回转的余地。小人又何必着急呢?”
姜于默默自语道:“怪不得父王那样说你……”
郦壬臣没听清, “翁主说什么?”
姜于没回答她,想了想,先问道:“少卿,我再认真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在我齐国入仕?要么就是……愿不愿随我去即墨城?”
郦壬臣默默揣摩着姜于话里的意思,没有立即回复。
要不要在齐国入仕……几天前,姜于在马车里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哦,措辞有一点点不一样,那时候,姜于问的是“要不要入仕”,而非“要不要在齐国入仕”。
两字之差,意义可大不一样。
郦壬臣思量片刻,说道:“听您话里的意思,若小人没有猜错的话,王上想要小人为齐国王廷效力,是吗?”
姜于瞪着郦壬臣,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少卿,怎么别人肚子里无论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郦壬臣默默垂下眼皮,“哦,那看来小人是猜对了。”
她双手拢在袖子里,眉眼低垂,不知心里又在想什么事。
姜于道:“哎,算了,我直接全告诉你吧”
她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一五一十将今早不小心偷听到的内容尽数复述出来。
等她讲完,郦壬臣才恍然大悟,原来姜于急着找自己竟是这个原因!
郦壬臣顿时有些说不出的感动,这对于姜于来说只是传个话的事,并不会影响她作为翁主的利益* ,但对郦壬臣来说却是关乎项上人头的大事。
郦壬臣朝姜于深深拜倒,额头贴地,由衷道:“翁主活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郦壬臣有点不好意思受她这一拜一诺,此事要从头论起来,若不是她多嘴向父王提起了郦壬臣这个人,也不会为郦壬臣召来杀身之祸啊。
但姜于不打算把这一节告诉郦壬臣,她乐意叫郦壬臣觉得欠着自己的。
姜于笑笑:“现在你可知道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上心了吧?你这命大的恩情呐,我也不需你急着报,就姑且先欠着吧,待我什么时候想朝你要点什么了,你再来还我。”
你就欠着我的情吧,郦壬臣,我要叫你永远欠着。
姜于瞧着郦壬臣柔和的脸庞和凝眉深思的神态,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姜于不后悔说出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姜于站起身来,说道:“事情我说完了,至于少卿想怎么做,我都不会过问,我先走了。”
郦壬臣却拦道,“翁主请留步。”
姜于咯咯轻笑,“怎么啦,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特别的好?你又愿意跟着我去即墨啦?”
郦壬臣没有接她的调笑,而是道:“请翁主再稍坐片刻,听小人一言。”
“你说。”
“恕小人斗胆,敢问王上御体现下如何?”
姜于愣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去,她不知郦壬臣琢磨半天又琢磨出什么事情来,就回道:“父王的身体……确实已非常不好了,积年沉疾,药石无医。”
说到宠爱自己的父亲,姜于不免心中钝痛。
“翁主节哀,这并不是您的过失。”郦壬臣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安慰她道:“您已经尽好一个女儿的责任了。想来王上也马上要封您为即墨城主了吗?”
姜于点点头。
郦壬臣道:“那么……翁主可否愿意听小人一句劝?”
“你要劝我什么?”姜于疑惑。
郦壬臣道:“待王上百年之后……按理,您必要从即墨赶赴淄城奔丧的。”
姜于点点头,“这当然了,你究竟要说什么?”她觉得郦壬臣此时的语气有些拐弯抹角的犹豫。
郦壬臣踌躇一瞬,尽量捡好听的措辞道:“以小人的猜测,待王上百年后,齐国必定会有一场不小的风波,小人想劝翁主……您能否不去参加王上的葬礼呢?”
姜于脸色一变:“你在说什么?!那可是最疼我爱我的父王!”
姜于激动的跳了起来,“少卿,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方才说的话!”
“翁主息怒!”郦壬臣立马伏下身子,叩头。
郦壬臣何等机敏谨慎之人,若是把姜于换做别人,她才不会将这么敏感的建议说出来。她乐得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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