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老夫子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追问原因,“老夫不问你的来处和姓名,你也不必问老夫要这么做的缘由。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是老夫认为你这样读书知礼的孩子不该被蹉跎罢了。人嘛,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人,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车外风雪依旧凛冽,寒风如剑,以冰原作砧板,视众生为草芥。牛车的顶棚上被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车轮也被霜雪裹成白色,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老人的眼中含有一种女孩看不懂的深意,她听到他又说道:“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便可以作老夫的学子。你既无名无姓,老夫把自己的姓氏送你来用,至于名字嘛,到了地方,你就自己新取一个吧。”
女孩已经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牛车缓缓的行驶在旷野之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车辙,又很快被雪花所掩盖,再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老人笑了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学子们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一边偶尔停下来为她们找医师治病,来调养她们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们路过几百个城池和荒地,经过了数不清的风霜雨雪,从严寒的冬季走到回暖的春季,从冷酷干燥的西北走到湿润柔软的东部。
一日,他们终于彻底停下脚步。
郦渊掀开她们牛车的帷帐,女孩和田姬见到了久违的春和景明之象,万木复苏,阳光明媚,温暖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春花的香甜,新的生机悄然而至。
牛车停驻在一座宏伟建筑的门前,郦老夫子带着她们走下牛车,指指那扇大门,款然笑道:
“我们到了,齐国,稷下。”
第25章 欲观冬捕
欲观冬捕
郦渊的回忆被一句高喊打断, 他回头去看,来的是一个齐王宫里的宦侍。
那宦侍近前问道:“郦大夫,王上问到郦生——郦壬臣可还在学宫中?”
郦壬臣听到这话, 也转过身来,说道:“小人就是郦壬臣,敢问王上有何事要召见小人?”
宦侍道:“王上只传了郦生问话, 具体所为何事,奴也不知。”
郦壬臣心中狐疑,齐王为什么会召见她呢?她在齐国七年, 除了翁主姜于,从不曾与别的王室公族有过交集。
“那小人立刻前去游就馆中面见王上。”她回道。
宦侍却道:“王上现下已经不在游就馆了,他启程回去了, 郦生需到齐王宫中面见。”
“什么?”郦渊也感到奇怪,“难道王上要专门在王宫中召见郦生?”
“正是。”
郦渊与郦壬臣互相对视一眼, 都摸不清头绪。
一炷香的时间后,郦壬臣已经乘着王宫里派来接她的马车抵达了齐王宫门口。她跟着宦侍穿过几道宫门,来到一所齐王平日与众大夫谈政事的宫殿——梧殿。
郦壬臣谨慎的进去,郦渊作为齐国的虞师大夫陪同进入, 两人向齐王跪拜行礼, 称呼王号。
齐王还是半躺在榻上,为他们赐坐,扫了一眼他们,视线落在温婉秀丽的年轻女子身上,“你便是郦生吗?”
郦壬臣规矩答道:“是。”
齐王点点头道:“听闻郦生在稷下学宫中学问出色,是我学宫祭酒郦大夫的得意门生, 孤就想着召来见见。今日一见,郦生之风姿, 果然是光风霁月啊。”
郦壬臣道:“王上谬赞了,郦老大夫学问深厚,得意门生遍布天下,以小人之浅陋,还排不上与他们并列。”
“这么客气做什么,今日只是闲聊几句。”齐王微微一笑,问道:
“据说郦生曾参加过三次期会,年年出类拔萃,偏偏今年不曾参赛,孤久等也不见你崭露头角,那么孤便单独召你来问问,正好伯冉大夫也在,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郦壬臣恭敬的俯一下身,说道:“敢问王上有何事赐教?”
齐王笑呵呵的道:“倒也不是什么军政大体,郦生不必紧张。”
真像是随意闲谈似的,齐王继续道:
“孤念着此时正值深冬,齐国此季素来有一项盛大活动,名曰‘冬捕’,沿海的渔民每年腊月都会凿冰捕鱼,捕得肥大丰满的鲅鱼,一口气能捕千斤之多,其中那捕的最多的人家,便被选为今年的渔冠。孤觉得这活动颇为有趣,欲往棠城观‘冬捕’,郦生认为孤此行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郦壬臣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问王霸之辩就好。但同时也意识到齐王专门找她来一趟也绝不仅仅为了闲谈。
她略作思量,便道:“小人认为,王上前往观‘冬捕’一行,怕是不妥。”
她这话一说出来,叫坐在她旁边的郦渊都有点意外,齐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随即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笑道:“哦?这是为何?”
郦壬臣道:“小人以为,凡事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焉。”【改编自《左传》】
齐王问:“何为大事?”
郦壬臣答:“国事也。”
又问:“那何为国事?”
郦壬臣答曰:“《传》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在敬天,戎在安民。”
齐王没有继续追问了,因为她这话虽是引经据典,但也隐晦的指出了齐国目前的弊病。
齐国作为东边沿海第一大国,沃野千里,擅桑、麻、渔、盐、纺织、冶铁之业,产用富饶,天下莫能与之争。
但也正因如此,国家大政便向资本产业倾斜,上有所好,下必从之,齐国百姓人人以置产致富为荣,由此便弱化了其余的内容,例如军事,例如国家信仰。
而军事,正是“戎”的意义之所在;信仰,正是“祀”的意义之所在,此谓郦壬臣口中的“国之大事”。
国君的行政重心也应当围绕大事展开,而不应该偏移到其他方面去,此谓郦壬臣所说的“凡不足以讲大事者,则君王不举”。
现在,齐王观冬捕的意图,不但不抑制黔首们置产致富的投机风气,反而要亲身参与到相关的活动中去,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行为。
作为经验丰富的国君,老齐王当然听得出郦壬臣这些话的弦外之音。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由半躺改为坐起,宦侍悉心的搀扶他坐舒服了。他端详着郦壬臣,思量片刻,声音里染上一些严厉:“郦生认为孤观‘冬捕’之行不足举,那么何事可举?孤愿详闻之。”
郦壬臣抬眼飞速偷瞟了一眼御塌上的老齐王,见他虽然语气严厉,但脸上未见愠色,依然憨态可掬,心想看来这齐王与坊间传闻中说的差不多,大概是一位礼贤下士的好君王的,平日里,姜于也总这么夸赞自己的父王的。
然而郦壬臣没有瞧见的是,在她埋首的时候,齐王的眼神变得犀利,尽是满满的机关……
郦壬臣思考一会儿,道:“举国之事,应行之以轨,王上将纳民于轨者也,不轨而行,是为乱政,乱政则国败。”
齐王点点头,“喔,请继续,何为轨?”
这是齐王在问她具体的行政方略。
郦壬臣接着道:“至于轨者,其一,概春围、夏耕、秋弥、冬祀,此皆民之本也;其二,又有三年而治兵,入旅而振,以训军实,此皆戎之本也;其三,更以昭学问、明贵贱、辨等列、顺幼□□威仪等为上,此皆正民心、诚民意、聚民力之举也。盖此数点,愿王上熟虑之。”
郦壬臣一口气洋洋洒洒列出三条大方略,七条小谏言,且每一条都不是空话,都是可以拿出来详细研制方针的策略。
这可比稷下学宫里那些士人侃侃而谈、大发议论的“王霸之辩”听起来有用多了。
一旁的郦渊也听的心下震惊,他原先便觉得郦生之才远在其他学宫士人之上,但未想到竟能才智敏捷到这般地步。郦壬臣的所思所言,水平不亚于任何一个齐国高级卿大夫。
一席话毕,齐王不由抚掌大笑,喜道:“郦生所言极是,令孤醍醐灌顶也!”
直到这时,齐王才意识到面前女子的不一般,郦壬臣短短几段话,竟比稷下那帮群贤辩论还要精彩。他怎么早没有发现淄城中还有这等人才呢?
“郦生如今几岁了?”齐王微笑着端详她,同时心里转着不为人知的念头。
郦壬臣规规矩矩答道:“小人今岁年满二十一。”
“难怪……”齐王点点头,原来是太年轻了啊,所以从前无人察觉。
齐王深深看她一眼,道:“孤有些累了,郦生且下去歇息吧。”
郦壬臣心中松了口气,拜过之后,快步退出了梧殿,长舒一口气,不知不觉背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她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
这齐王看起来性情豁达宽和、礼贤下士,一切似乎都顺利极了,但郦壬臣心中却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回程路上,她仔细回忆了一遍与老齐王对话的所有细节,越发觉得心里不踏实。同时也觉得可疑,齐王是怎么知道她的呢?
郦壬臣回到家中,取铜钱和蓍草占卜了一卦,看到卜出的结果,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明夷卦,游离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凶……”【改编自《周易》卦辞】
小人是非,哪来的小人?哪来的是非?凶在何处?
郦壬臣思量了一会儿,前几句倒是好解,意为分离、遭口舌是非之厄,后两句却不知什么意思,她暂时没有去管它。
自古而今,从未有人能完全解卦,能看出点征兆便足矣,人毕竟只是人而已,又非鬼神,怎么可能对未来的事了如指掌呢?
郦壬臣翻出一卷《易》,翻了翻,想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解卦思路。古人云:“《易》乃群经之首,蕴育天地之理,君子不可不学。”
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读书人、士大夫、谋士军师,没有不研读《易》理的,因此士人或多或少都习得一点占卜求卦之法,急时用用,倒也方便。
只不过这《易》书与其他学问稍有不同,其他的学问,只要勤奋,大体都能学懂个七七八八,但《易》学则不然,需要一点难得的悟性才悟的懂。
郦壬臣手持一卷《易》书,一时忘了时间,思索半日,* 所获匪浅,她慢慢放下竹简,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放松。
“田姬,我总有种预感,或许我们七年来平静的日子要有所改变了。”
郦壬臣读书的时候,田姬从不来打扰她,此时听她说话,便掀开竹帘走进来,看到郦壬臣的表情,田姬不放心的道:“小主人,您说什么要变了?我们要如何变呢?”
“不是主动求变。”郦壬臣轻轻摇头,喃喃道:“只怕是……被迫而变啊。”
第26章 杀意
杀意
几日后, 齐王宫,梧殿。
今日天寒,又下了阴雨, 雨雪交加,空气里湿冷湿冷的,老齐王的病似乎又加重了, 他现在连半躺也不能了,只能平平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还忍不住打颤。
“这天气啊,可真是要孤的命,孤的骨头缝里疼痛如针扎一般。”
下首处坐着一人, 是虞师大夫郦渊,拜道:“王上万万保证御体, 不知王上突然召见微臣,是有何要紧之事?”
“说要紧,也不是那么急不可待,说不要紧, 却也算迫在眉睫。”老齐王缓缓转了转脑袋, 从榻上看向郦渊,“伯冉大夫啊,齐国有你,是孤之幸。”
郦渊慌忙顿首,“王上错爱,微臣万死不敢当。”
老齐王继续道:“你不似你的父亲, 他学问虽高,但就是做学问做僵了, 不懂官场变通,说什么天下为一,天下为公,君王与庶民同罪那一套。不然的话,孤也不会将他三次任命为祭酒一职,而不提拔。”
齐王观察着郦渊的神色,接着说:“孤将他免官,又任命,再免,再任……如此三次,孤心中一直认为他有封相之才,可他还是那么倔强啊!罢了罢了,他就做他一辈子的祭酒吧。”
郦渊没有说话。
齐王接着道:“而你不一样,孤看得出来,你只对齐国忠心耿耿。”
郦渊道:“微臣愚钝,只知尽忠竭责是分内之事。”
齐王满意的笑了,就是要这样啊,做臣子的,有一点智慧就行,太聪明了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齐王突然转换了话题:“伯冉大夫认为,郦生此人如何?”
郦渊一愣,原来齐王今日忍痛召见他为的就是这事吗?
他想了一会儿,答道:“微臣认为郦生之才甚高,若能在仕途中悉心打磨,日后便能成一肱骨良臣。”
齐王点点头,“你与她同学这么多年,也这样看她。”
“那么……看来孤的判断是对的。”齐王目光盯向头顶的虚空,似乎在反复回味前几日与郦壬臣的一番对谈。
“这几日,孤听了听稷下学宫的期会之辩,真是辩的孤头都大了。”齐王道:“孤有时候都在想啊,这稷下学宫是否真的该存在。”
郦渊诧异了,“王上,您这是何意?天下诸国谁人不敬仰我齐国的稷下学宫。”
“是啊,孤知道。”齐王慢慢说道:“稷下学宫养士众多,百家争鸣,诸子称雄,这是好事。”
随后齐王语气一变,“但这些士人观点杂乱,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人人都是贤士,人人都有理。可孤作为一国之君,究竟该采信哪一方、哪一派的言论呢?于齐国而言,孤每年斥费巨资优待这些数以万计的士人,当真有必要吗?”
“这……”郦渊本想说,听取最恰当的言论为国所用,才是一个国君的本事,但他没敢将这话说出口,他明白齐王听到一定会生气的。
齐王见郦渊不言,就继续道:“就譬如这储君一事吧,王廷里众说纷纭,有人说公子臼孝顺敦厚,又为长子,自然当立为储,可又有人说公子栾聪明果敢,机智圆融,是个做王的料子。伯冉大夫,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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