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说:“郦大夫,我想试试。”
第74章 官民
官民
一晃眼, 夏去秋来,郦壬臣依次颁布了改革的措施。阳丘邑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顺了。
从仲夏节之后,她便要求阳丘邑不再向郡守索要任何补贴的东西, 黔首和吏员们知道从此除了靠自己辛苦种植和圈养家畜之外,就不会再有任何口粮和肉类吃之后,便更加卖力的劳作了。
城宰大夫陈聚东仍然是惹是生非的老样子, 从前,他只是和年轻的大啬夫郦壬臣不对付,几个月后, 当他发现大部分人都习惯于向着郦壬臣之后,他便开始和所有人都不对付了。
他生的膀大腰圆,年龄大概四十岁上下, 在天高君王远的地方辗转做了十五年的老城宰,使他学会了藐视一切, 也经常长嘘短叹地抱怨世道不公。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了,郦壬臣的到来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他起初对郦壬臣的一系列举措不屑一顾,等着看某种在他认为是迟早到来的笑话。后来,郦壬臣管理的事情各个方面都步上正轨, 他又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开始凡事都要插一手,大肆指责下属们的工作不到位,嫌弃大家懒惰。
然而,似乎没有人受他的影响,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齐头并进, 干活都比他利索多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重要性,于是他只好从生活作风上下手, 每到飨食时间,就站出来批评手下人贪吃。他当然要以身作则,每天只吃半份食物,过节的时候一点儿肉也不吃。他有时候会跳起来指责一些要添饭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骂他们要把仓库都吃空了,一些小姑娘脸皮薄,被他犀利的言语说哭了。
好了,他也只有这些“事迹”可以讲的了。
郦壬臣懒得理他,多次驳回了他要求减少吏员餐食的议题。在她看来,大家的精神面貌越来越好,并没有显出什么暴殄天物的贪吃作风,也没有偷懒的证据。
相反,阳丘邑官邸一扫从前的萎靡不振,现在运转的非常良好,年轻人都精瘦有劲,斗志高昂,老年人都身材细长,手脚麻利,没有哪个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
无论是查户还是诉讼还是别的公务,大家都能快速干完,绝不把当天的政务堆积到下一天。
后院圈养的鸡鸭越来越多,牛马越来越肥壮,池塘清澈,鱼群丰富,一切井井有条。
这叫陈聚东非常郁闷,从前的时候他在吏员和黔首面前多少是有优越感的,他是士大夫,是这个城邑里穿大袍子、戴冠的人,他将自己归类为很有文化的那一种人,他嘴里的之乎者也是旁人不懂的,因此他显得伶牙俐齿,与谁辩论都是他赢。
可是偏偏来了个郦壬臣,有的时候他想好好发作一番,使人折服于他的大道理,但刚说出一点开头,就被郦壬臣三言两语给辩倒了,叫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他想引经据典,却发现郦壬臣肚子里有更多的文章典故;他想大谈政见,却发现郦壬臣对典章制度的熟稔程度远远超过他,简直就像《汉制》是她家写的一样;他想以经验丰富自居,可是却发现郦壬臣周游天下,见识经历要比他广泛的多。
他左右横跳,自讨个没趣,只好窝在自己的公堂里去了。
又是几月过去,阳丘邑迎来了第一个丰收节,按郦壬臣的计划,只需拿出一半的菽豆去临近的城邑换粟米,就养得活全城百姓,剩下一半拿出一部分交农税,其余的都储在仓库里,以应饥年。
邑中的苜蓿草养的马肥牛壮,马匹上供给王庭,可以训成战马,支援前线,黄牛能够开垦更多的土地。
在中秋节前夕,郦壬臣开城门,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叫百姓开垦城外的荒地。
她怕遇到荒年,收成不好,百姓又流散了,于是便指点着百姓修起水利工事,在耕地附近开出许多沟渠,沟间有洫,洫间有井,开得高高低低的,一眼望去,仿佛沃野千里,一派富庶的光景,哪里还有半年前的落魄荒芜?
郦壬臣估摸着,不出几年,阳丘邑就可发展成为一个人口三万户的中等城邑了。
地里的胡麻也结了好几茬,织女们织出柔软细腻的麻布,也都进贡上去,这是沣都大人物们喜爱的布料,可以抵大部分课税。
除此之外,阳丘邑今年还出生了许多的小牛犊,牛奶吃不完,她就命人做了好多乳酪出来,码放齐整,分给邑里的各家各户享用,有小孩子的家庭,便多分几块。再多出来的,就进贡给郡守、王庭,尝一尝。
于是今年阳丘邑破天荒地交足了税收,还能额外上贡许多特产上去,如此政绩,叫远在百里外的郡守都大为吃惊,直问阳丘邑的大啬夫是何许人也,想要举荐到朝廷去。
这一年邑中的中秋节大礼办得热热闹闹,尤为隆重。
郦壬臣叫人在官寨前立上牌位,摆上牺牲,先祭祀皇天后土,再就是感念君王恩德。阳丘邑的百姓何时见过这般正儿八经的典礼活动,都倾巢而出来观看。
只见郦壬臣一袭朝服,腰悬长剑、配官印,身姿出尘,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陶芥子在旁赞礼,白广丁在旁捧炉,升香、奠酒,三献、九拜。
一套规程下来,直看的百姓群情激动,山呼王号。
陶芥子的心也跟着激动万分,她对郦壬臣的倾羡之情也在此时达到了顶点。在她心里,郦大夫与别的大夫很不一样,她的阅历还太浅,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她只觉得,郦壬臣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东西,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牵引着她,让她想要不断前进,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
中秋大礼过后,便是载歌载舞,大肆欢娱,烹羊,杀鸡,捕鱼,倒酒!全城百姓欢呼笑乐,痛饮一夜,共同欢庆丰收。
* * *
忙完了秋收季,秋风起,树叶开始凋零。郦壬臣忽然有感而发,这近一年她经历了太多,也学到了不少。
不在王庭又怎么样呢?如果抛开国仇家恨,哪怕永远安居在小小的阳丘邑,也能实现为官的抱负。他们归氏的祖训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崇道安民,积善传家,心不可违。”
她喜欢看着百姓从饥馑到富足,从愁苦到安乐的样子,特别是这一切因她而变,更令她欣然又知足。
纵然学了那么多的诡诈之术,但郦壬臣还是不习惯摧毁。她还是喜欢看着事情一点一点好起来的感觉。
月亮很圆,郦壬臣立于山坡,抬头望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而后默默喟叹道:“如果郦壬臣就只是郦壬臣,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陶芥子陪在她身边,听到这一句很奇怪,问:“郦大夫不是郦大夫,还能是谁?”
郦壬臣笑而不语,她远眺城墙轮廓,说道:“北面的城墙太低了,挡不住风沙,城里尘土飞扬的,不如在那处栽一片树林吧。”
说着,她便走下山坡勘察地形去了,第二日,就召集了园丁工匠过去,也传了十里八乡的百姓来帮忙。
她亲自手种一颗银杏树,然后对黔首们道:
“我和众位百姓在此相伴许久,官民一场,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王恩,下托众百姓之力,多少做了点事情,也是我郦壬臣为官之幸事。我如今在此种下一棵树,你们若乐意的话,每人也种上一颗,既挡风沙,亦可作为凭证,好记着今年之事。”
众百姓听到大啬夫这一番真心话,欢声如雷,有的忍不住垂涕泗下,于是一个个都在城墙边栽了银杏树,蔚为大观。
而郦壬臣不知道的是,从此以后,这便成了阳丘邑的一个传统:每年中秋一过,百姓们都会扛起锄头,在城邑的四面八方栽种树木,抵御风沙。许多许多年后,不知不觉便有了几万棵树,春夏秋冬,玉树荣春。
第75章 迁(二更)
迁(二更)
深秋是算总账的时节, 各个城邑的大啬夫都要向朝廷递交这一年的结算册子。
所有的郡守及以上的大夫们都要在冬至来临前去沣都面见君王,参加大朝会。特别重大的问题由九卿大夫协定后奏请相国与王上。
而所有的城宰与大啬夫也要提前到郡守的府邸去参加年度议会,进行一年的政绩总结, 再申报来年的地方任务。
王国的齿轮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啮合转动,永不停息。
郦壬臣为官三季,成绩斐然, 在郡守那留下了好印象,郡守也乐得拉拢拉拢她,于是议会之后, 特意挽留,与她谈了很久的天。
“现在呀,沣都都是靠相国大夫撑着, 今年的冬至大朝会,说不定会取消呢。取消了也好, 我也懒得往沣都跑了。”郡守喝着热乎乎的茶汤,和她聊着首都的八卦。
“哦?这是为何?”郦壬臣问。
“还能为何?”郡守压低声音道:“你离得远,还不知道吧?王上的身子骨啊,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郦壬臣大声道, 她险些没控制住, “怎……怎么会这样?”
“哎你小声点儿。”郡守奇怪的瞧她一眼,促狭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王上。”
“哦……没有。”郦壬臣敛住心神道:“卑职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敢问王上患的是什么病呢?”
郡守摇摇头,道:“嗐,这就不是咱们这种偏远地方能打听到的了,据说……好像是经常莫名其妙的晕厥* 。”
“晕厥……”
郡守说到这似乎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来了,就道:“郦大夫, 你上次向王庭进贡的细麻布料和乳酪,据说郧国公子喜欢的不得了呢, 王上还特意夸赞了几句。”
郦壬臣问:“郧国公子现在很得王上器重吗?”
“那可不,听说王上还要将郧国公子送回国去呢,只不过迟迟没有行动。”
送回郧国?郦壬臣心下摇头,高傒是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想到这,她才有点明白为何王上要将郧国公子留下,而且还与他关系处的那么好了。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做到这一步……
还没来得及细想,郡守又拉着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她又多呆了半日,才返回自己的城邑去。
回到自己府邸的郦壬臣整夜坐立难安,她一面想着高傒若看到阳丘邑的变化,不知明年会如何安排她,一面想着王上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在庭院里走来走去,脚步中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凌乱。
“郦大夫还不歇息吗?”陶芥子掌着灯迷迷糊糊从侧门走进来,自从她跟着郦壬臣学习之后,便在府邸里打扫出一间侧屋住着。
“时辰还早,我也不倦。”郦壬臣回道。
陶芥子惊奇的看看天色,“这还早?月亮都升起来啦,快子时了。”
“哦,是么……”郦壬臣停下脚步,恍然未觉,“我只是从郡守大夫那里听到一些消息,想着要不要拟一封奏疏。”
陶芥子更不理解了,若是拟公文,平常郦大夫才不会思考到深夜呢,这对她来说是一刻钟便能搞定的小事。
芥子问:“干嘛要今晚写呢,我给您送一碗宵夜来,您劳顿一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说完就往后厨去了。
是啊,干嘛要今夜去想那些事情呢?郦壬臣也自问。
她叹了口气,不假思索的又自答道:当然是为了复仇之计。
没错,就是这样,无论是高傒对她的后续发落,还是王上的病情变化,都干系着她复仇大计。
她要尽快回到沣都去,呆在仇人的身边。
想到这,她回到屋里,一口气写了两封信,明日送出。一封着私人邮差送往北武郡郡守府邸,交给王莹;一封走官道驿站送往沣都的高傒府邸。
一私一公。
写完这两封,她准备提笔再写第三封,这一封是走公文系统直接呈送王上。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落了笔:
“阳丘邑大啬夫臣下郦壬臣谨奏,敬问王上御体安。”
写完这一句称谓,她停下笔头,不知该如何写后面的主要内容。
其实她想写的已经写完了。
一般来说,若非急事要事大事,大啬夫是不能越级向王上直接呈奏的。春汛的时候,彭城水患危机,时任彭城大啬夫的葛仓危机之中才直接向王上呈奏。
而如今,她的阳丘邑有什么“急事要事大事”需要直接报送君王的呢?
笔头干了又干,润了又润,直到芥子端一碗芥菜粥送过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写下第二句。
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呢?
郦壬臣看着热腾腾的粥食,灵机一闪,想到了郧国公子很喜爱阳丘邑进贡的细麻和乳酪,王上大加赞赏的事情。小小的细麻和乳酪竟推动了两国友谊,这算大事吧?
算吧。
油灯渐暗,这第三封信终于写完了。
陶芥子中间又来看了一次,关心道:“郦大夫,您再不歇息就要天明了。”
“我竟忘了。”郦壬臣熄了烛,迈出堂屋,穿过后院,走向寝舍。
秋风四起,空气凌冽,地面上结了一层薄霜,郦壬臣在路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来冬天已然不远了。
冷风中,她似乎听到有谁起夜的咳嗽声,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在冬天咳嗽时候的样子。
“冬天来了,又要做那些噩梦了……”她喃喃道,浑身冷透,在袖口里紧紧握起双手,加快了步伐。
* * *
冬至如约而至,郦壬臣热热闹闹的操办了阳丘邑的腊祭和社火活动。每个人在节日的氛围里都觉得来年更有奔头。田里的冬麦蛰伏地下,希望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冬至后,正旦前,郦壬臣又忙于梳理全年的案件,尤其是死刑犯的上报工作,需要她全部理出来,复奏郡守,再予施行。
连轴忙到新春正旦节,她才得以休沐两日,恰好收到了王莹和高傒的回信,还有田姬和惊寄来的贺新年手碟,以及更多的来自同僚朋友的贺新春的客套帖子。
她一卷一卷读过,除了王上,基本上所有认识的人都在列,为官嘛,走动关系是难免的。
她发现那彭城的新任城宰似乎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大夫,两人虽不曾相识,但对方特意给她寄来了彭城今岁秋收的一撮秫米,虽不置一词,但这份感念之情,胜于千言万语。
那可是彭城丰收的秫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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