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壬臣感到那只手传递过来的灼灼热量,也觉得心底有种踏实的温暖,“臣会的。”
她们又谈了许多事,整宿说的都是高兴的事情,然而她们活到这个年纪所经历的高兴之事并不太多,她们说了一晚上便说完了。
* * *
二月初,在东南方的丹江水已经开始解冻的时候,汉国还是一片冬雪茫茫的景象,按照季节的惯性,汉国的春天总是比其他国家要晚来两个月。
齐国正在筹备春祭,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向天问卜,禀告齐王于:
“臣仰观天文,自去岁太白犯镇星于斗牛,荧惑又逆行,与太白会于天关,金火交会,中原之地,必有兴者。”
姜于想了想,道:“中原之地,必有兴者,那不就是孤么?何须问卜?可见占卦之事,聊胜于无。”
祭酒大夫面红耳赤,不敢复言,悻悻而退。
自姜于继任王位以来,对稷下学宫越发不在意,常道“士子以文乱法,不可过分抬举他们”云云,每年对学宫的拨款也逐渐减少,于是天下学者望而却步,来此访学的士人渐渐稀少。
春祭过后,齐国又收到一封楚国国书,姜于展开一看,又是一封挑战书!
楚王敖糜表示:“常言道,天无二日,天下岂有两个霸主的道理?楚国愿邀齐国于丹江岸,一决胜负。”
姜于看到这样的国书只觉得头疼欲裂,她写信回复道:“楚国再三违盟,非大国所为,汝不闻食言而肥乎?无信之主,天下谁敢宾从?”
楚王怒回:“战利则进,何盟之有?!”
好嘛,这次又是非打不可了。
在解冻一半的丹江边,两方军队再次拉开阵势,隔水对峙,诸国恐惧,不敢全力以赴。
从前,在四国联军的奋力抵抗下,两方才打成平手,这次陈、郑、申三国都削弱了兵力,齐国元气大伤,汉国也不再出粮,这对联盟军来说似乎是一场必输的战争。
反观楚国,竟然又来了十万精兵,兵强马壮,神采奕奕,恢复力惊人!
仿佛这个国家就是为了战争而存在的。
消息传到汉国,刘枢也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最近汉国的边境涌入了很多流民,那些都是曾经在陈、郑之间生活不错的商贩走卒,如今贸易萧条,也开始四处流窜讨生活了。
刘枢召来卿大夫及以上的官员集中讨论,大部分人的意见都是先闭关锁国一阵子,等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丹江那边局势明朗后,再做行动。
“一味偏安,岂是大国所为?天下将乱,汉国岂能独宁乎?”刘枢质问道,众臣讷讷不言。
在这场集会中,身为相国的郦壬臣始终没有表态,于是刘枢在下午处理完政事后,专召她来详谈。
刘枢问:“莫非你也认为我应该静观其变?”
郦壬臣道:“臣并没有这样想。”
刘枢松了口气,知道郦壬臣并非那等迂腐之人,又道:“虽然汉国已经没有余粮可以外借,但若天下情势危急,汉国也不是不可以出兵相助……”
“王上切不可这样决断!”郦壬臣有些着急的道:“依臣所见,此乃下下之策。”
刘枢道:“汉国若出兵,楚国必败。”
郦壬臣道:“虽然如此,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若楚国每半年北上一次,您要每次都出兵吗?汉国兵力怎会不衰减呢?齐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啊。”
刘枢思量片刻,道:“楚国不会永远坚不可摧的。”
在她们谈话前,刘枢已经叫所有宫人都出去了,殿中只有她们两人,说话便不必顾忌太多。
郦壬臣道:“非也,王上久居宫闱,有所不觉,中原总说楚国是蛮夷之乡,不受教化,但偏偏是那样的水土,使其民彪勇好斗,楚王敖糜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专修军事。如今的楚国,全民皆兵,全民皆战,无论齐国联军赢他多少次,他都能在短时间内卷土重来。”
刘枢默默念叨着这句话,“全民皆兵,全民皆战……竟然用这样的体制。”
楚国这样举国为战的军事体制,注定了联军不可能战胜它。
她想了一会儿,随后从一个国君的角度判断道:
“想战胜这样的国家,唯有二法。要么天下团结一心,一鼓作气,将其绞杀殆尽,灭掉其国,永无生气;要么,就从其内部着手,乱其内政,使它自内而外,土崩瓦解。”
郦壬臣眼前一亮,“王上所言极是!”
她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刘枢沉吟片刻道:“所以齐王最终不可能战胜楚国了,她已错过了机会,只会被拖得越陷越深。”
“正是。”
“天下也再没有第二次团结一心的机会了,因为各国疲敝已久,大难临头,各自逃窜,不再相信霸主的权威。”
“正是。”
郦壬臣连说两个正是,表示刘枢和她想的完全一样。
刘枢又道:“至于从其内部下手,乱其内政,此非一朝一夕之功,短时间内也不可行。”
说到最后,刘枢叹了口气,“汉国若不出兵,则联军难以为继,终有一败,到那时楚军顺势北上,势如破竹,席卷中原,我汉国又怎能独活?”
她瞧了瞧郦壬臣,继续分析道:“可我汉国若出兵,必然像齐国一样,深陷纠缠,国力衰减,不出三年,则一蹶不振,难为大业。”
提到大业,郦壬臣抬起了头,“王上的大业,与臣心中所想,可是同一个?”
刘枢朝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汇,她们都看清了彼此心里的东西,这又是一次无声的默契。
刘枢微微一笑,算是肯定,同时也略微好奇,“青霁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有方法解此进退维谷之境?”
郦壬臣道:“臣有三策,愿献王上。”
熟悉郦壬臣的人就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每当她嘴里说出“我有三策”的时候,往往一切难题都不再是难题。
刘枢移席就近道:“讲来听听。”
郦壬臣道:“正如王上所言,楚国一旦过江,中原涂炭,汉国无法独存,此一战必要联军先赢,至于赢法……”
她放低声音道:“如今情势,楚军必会在丹江完全解冻前攻下申国,申国已不可救,不如弃之。齐王却不明就里,拼死也要庇护申国,这方向便已错了。”
刘枢点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郦壬臣继续道:“申国一灭……那么接下来,最紧张的国家,会是谁呢?”
刘枢想了想道:“齐国实力雄厚,暂时没有亡国之忧,若楚国真能拿下申国,最紧张的莫过于毗邻它的陈国与蔡国了。”
“不错。”郦壬臣继续道:“到那时,陈国与蔡国的求生欲望,恐怕要大过一切,这种时候,他们无论如何会拼死一搏。”
刘枢道:“可是它们也可能会直接投降,大不了认楚国为主,联军彻底沦为一盘散沙。”
郦壬臣道:“王上所言极是,所以联军想要赢,需要有人在其中搅弄风云,叫陈、蔡不敢投降于楚国,叫郑国搬出家底,全力支持,叫齐国愿意倾囊而战。只要战争能* 拖到仲夏后,联军便有赢面,中原可保,楚兵可退,此为臣之一策。”
“为何是仲夏后?”
“因为楚国的粟米一岁三熟,楚国又是全民皆战,全民皆兵,到粟米将熟之季,楚王必然回兵收粮,不敢耽搁农务大事。”
刘枢思量一瞬,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漏洞,但是郦壬臣不等她深想下去,就紧接着说:“若能解眼前之急难,臣的第二策,就是拖慢楚国下一次进攻的时间。”
“楚国急功近利,如何拖慢?”
郦壬臣道:“臣在稷下学宫时,常听闻各国秘辛旧事,楚国军力虽强,但内政混淆,纲纪不明,外戚繁杂,拖累政务,楚王之叔敖发,自掌重兵,常有不臣之心,楚王又贪酒好色,与陈国王室曾有暧昧之私,纠缠不清……如此种种,皆为楚国软肋,若派一谋士前去,从中离间,运作得当,可以图之!”
郦壬臣所说之法,刘枢大为赞同,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一个国家的内政问题一旦被挑破,那就不是两三年能摆平的事情了,到那时候,楚国哪里还有闲暇北上呢。
“至于臣的第三策……便是劝谏王上的。”郦壬臣垂首道。
刘枢看向她,觉得她话里有话,“劝谏我什么?”
郦壬臣道:“常言道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王上深知,如今的天下已非昔日之天下了,九国和睦相处的世代,恐怕再难复现。从去岁开始,诸国交伐频仍,强则强,弱则亡,此为——大争之世!”
刘枢颔首,肃然道:“大争之世,当然国力至上,寡人如今急于锐意革新,任人唯能,量才授官,除旧布新,就是要定富国强兵之法,要立澄清不讳之制,就是为了等待将来,以应不测。”
“王上能做这样的准备,臣就放心了。”郦壬臣嘴边浮起一抹微笑,“若您有十年,能做到吗?”
刘枢笑道:“青霁小觑寡人矣,何须十年?五年足够。再有五年,汉必兴盛!”
“好。”郦壬臣的声音更加小了,小到几乎听不见,“那便五年吧……”
“你在说什么?”刘枢端详她表情,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猛然间,刘枢忽然明白了方才令自己感到疑惑的漏洞是什么,郦壬臣这三策确实天衣无缝,但决定其能否成功的关键一点,便是人。
第一策,派人前去战场,纵横捭阖,搅弄风云,反败为胜,派谁去?
第二策,深入楚境,勾连邻国,分而弱之,令楚国无力北顾,又派谁去?
刘枢倏然站起,“你……你不会……”
郦壬臣接道:“臣以为,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可!”刘枢两步迈过来,抓住她手腕,“不可以,外面形势瞬息万变,如此危险,我不会叫你去。”
郦壬臣任她抓着,没有躲避,“这种事,齐、鲁、郑、陈、蔡都无力顾及,当今天下,只有汉国能做。而在汉国,没有比臣更了解中原七国的人了。”
“你是汉国的丞相,你留下来,一样可以做许多事。”
郦壬臣抬起头,她的眼中有很多情绪,很多感情,但都来不及表露了,“汉国有王上就足够了,没有臣,汉国也会兴盛。”
刘枢长长叹了口气,“可是没有你,寡人情何以堪呢?”
郦壬臣心中一恸,只觉酸涩,“倘若……王上只是王上,您会选谁去呢?”
刘枢默然,她会选谁呢?
这个人,必须有绝佳的处事能力,足智多谋,游走七国之间而不乱。
这个人,也必须能快速与汉国脱离干系,不再有任何引人怀疑的瓜葛。
这个人,必须熟悉七国风俗、内政,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随机应变。
这个人,也必须有足够的忠诚,足够被君王信任,吉凶莫逆。
这样的人,汉国有几个?
郦壬臣也握上了刘枢抓住她的那双手,这是以前她极少做的行为,“王上,迟则生变,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也许这正是上天交给臣的使命,也是交给您的使命……您还记得您的那次‘鹿鸣之问’,臣曾向您说的话吗?”
“你说过的话,我怎么会忘!”
郦壬臣笑了,“王上要争千秋,而不争一时。”
没错,就是这句,大争之世,要争千秋,而不争一时。
“王上,让臣做臣擅长的事吧,这是一个谋臣该做的事;也让您做您擅长的事吧,那也是一个君王该做的事。”
刘枢心中一痛,只觉得无比无奈,仿佛有什么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在她的心头。
难道这就是她们的命运了吗?
君王有君王的使命,士人有士人的使命,她们总要被时代的洪流推向各自的战场。
没有什么语言能表达她们此时的心境,刘枢一把抱住了郦壬臣,抱得很紧,“青霁……”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亲政了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亲政才只是一切的开始,这个时代根本不允许她们过想过的日子!
郦壬臣由她抱着,也回抱住了她。她一言不发,但一行清泪却悄然滚落,渗进君王的衣袍里。
这样令她眷恋的怀抱,这样令她眷恋的人啊。
……
正月的最后一天,郦壬臣“不小心”越级办了桩事,汉王大怒,以渎职之过罢免了她,群臣悚然,都在暗自揣测,不愧是刻薄少恩的汉王,眼里容不下任何权臣啊,这就要开始动手了吗?
汉王乖戾多疑的性格早已被天下人熟悉了,她能把位高权重的高氏拉下来,踩到底,自然也能把当朝新贵郦壬臣拉下来。
大汉国上上下下的士大夫都在为郦壬臣的结局捏一把汗,是抄家灭族?还是打入死牢?
二月初三,沣都大雪,子夜。
一匹快马默然匆匆离开了国都,马上只一人,她选择了最不起眼的一道城门,这时整个王都都进入了梦乡,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即将踏上羁旅的游士要去向何方。
但在高高的城墙汉阙上,还有一人缄默而立,目送着那一骑远去。
刘枢跑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件单衣,但在漫天的飞雪中,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的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悲色,手里握着一卷帛书,那是郦壬臣替她拟的最后一封王命。
一封杀死自己王命!
刘枢拿到这道王命的时候,她就知道,就是今夜了,那人将在今夜离开。
待到天明,这道王命便会被无情地下发,惊动所有人。
郦壬臣还真是对自己够狠啊,为了切断瓜葛,她竟然用上了“杀无赦,勿奏”这样的字眼,刘枢犹豫了很久,还是涂掉了这一句,改为“押入天牢,勿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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