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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国今岁的收成确实不如往年,计算完收支以后,能够余下来分给功臣的奖赏少得可怜,刘枢决定从全国豪杰游侠的手中先榨一笔,那些称霸一方的豪杰地头蛇,她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彭城的娄烦, 雒城的藏霸,下丕城的郭栋……数不胜数的土霸王, 是该清理清理了。
她一边思量着怎样颁布举措,一边广开言路,征召四方贤士,一道选拔人才的王命也就这样送达汉国的每个角落:
“盖闻王者莫高于天,皆待贤士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隐于乡野市井,何也?患在人主不交故也。今寡人以天之灵,定有汉土,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士大夫有特能者,不问出身,寡人必尊显之!
相国郦壬臣下侍中大夫,侍中大夫下列侯,京兆尹下郡守,郡守下城邑,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送相国府,布告天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改编自《高帝求贤诏》)
王命一下,一时间群情激昂,各路人物被大批遴选上来,供沣都挑拣。
汉国的诏令也慢慢传到周边的几个国家去,不少郑国和蔡国的投机分子也跃跃欲试,要来汉国露一手,或捞一笔。
刘枢每日都要翻阅一批遴选上来的名单,看看这些自称贤能之人的水平。
“这些所谓的能人,真真假假,何其杂乱。”刘枢叹道,“郦卿,你觉得呢?”
“臣以为真正的人才不会被庸庸之辈埋没,就如黄金不会被碎铜掩盖一样。”郦壬臣道:“只要多多检测他们,总会挑选出合适的贤才。”
“你说得对,可是你推荐上来的那个郑人,寡人却不能现在就用。”刘枢意有所指道。
郦壬臣吃了一惊,“为何呢?”难道刘枢还有什么顾虑吗?
她们所说的郑国人,正是被誉为范卓公的天下第一富商——卓寮。
早在四国联军与楚国的战役打响时,卓寮便悄悄来到了汉地,作为一个商贾,她的危机直觉异于常人的灵敏。
她来到汉国,不是为了做生意,更不是为了寻找新产业,她已经看出贸易在未来挣不到什么好处,于是计划早早抽身,这个天下永远是属于士大夫阶级的。
借助郦壬臣这个跳板,她要离开郑国,在汉国扎下根来,为表诚意,她甚至献出全部身家,只为谋得一个小小的职位。
卓寮曾经对郦壬臣有恩,而郦壬臣也曾邀请过卓寮,于是郦壬臣欣然向王廷引荐了她。
但是刘枢却迟迟不启用卓寮。
“寡人现在不用她,不代表永远不用她。”刘枢解释道:“只不过还没到用她的时机。”
郦壬臣问:“那您认为合适的时机在什么时候呢?”
刘枢笑道:“像卓寮那般天下闻名的巨贾,连寡人也听过她的名字。这就像一匹骏马要换一个新的主人,新主人首先并不会把它带到旷野上驰骋,而是先将它带到新的马厩。”
郦壬臣微微一愣,“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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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高氏毒瘤已被剜去,但汉国二十多年来形成的弊政已然根深蒂固,刘枢计划逐步展开一次彻底的革新,一场从头到脚的改制。选拔贤才只是第一步。
革新将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团体,因此一切都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然而就在汉国渐渐拉开革新的序幕的时候,金风送寒,一股肃杀之风再一次从丹江之南吹来……
十一月初八,在“梁丘之会”刚刚举行完的三个月后,楚王敖糜重新整顿军马,兴师北上。
中原诸国大为惶恐,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楚王敖糜的愤怒和冲动,想来是上一回输给联军,又在盟会上向齐国称臣,叫楚国颜面尽失,所以只能暂时忍耐。
敖糜不是输不起,但他一定要快速赢回来。
楚国想要北上的意图从未停止,仅仅一个盟会的誓约怎能束缚住敖糜的野心?
消息传到淄城,齐王姜于还没来得及摆平恢复民生的一大摊子事情,又不得不再次召集各路人马举兵反击。
大部分人都认为楚国会顺着上次的路线继续攻击陈国边境,姜于也就派兵在陈国沿线驻守。
二十日,楚国抵达丹江边,开始攻城。
姜于写信斥责楚王道:“汝三月前还信誓旦旦的与我们歃血为盟,今日又背弃誓言,图为天下笑尔,看来楚王的信用还不如齐国的一个小小村长。”
楚王颇为无赖的回道:“能被几句写在竹片上的小小誓言捆住手脚的也只有你们中原人了,这难道不是愚蠢吗?楚国虽战败一次,但不妨碍这一次的胜利。不谷有敝甲十万,欲以观中原之政!”
中原诸国这次终于意识到,楚国在敖糜的十几年统治下,已经拥有了巨大的军事实力,否则怎么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战争?怎么能在三个月内就恢复了元气,轻轻松松再次调动十万大军?!
敖糜在信中的口气好似胜券在握,姜于感到奇怪,不过她很快便明白了。
二十三日,一封加急军报送至齐王于的营帐——申国艮城沦陷,国都平阳告急!
联军大惊失色,反应过来原来楚国攻陈只是佯攻,敖糜这次真正的目标是——申国。
姜于来不及多想,立即连夜派一将军领兵驰援申国,申国方圆不足二百里,只有十余城,若不及时营救,立即便有亡国之危!
“粮草,我们还要更多的粮草!”姜于清点完前线的补给,对郦渊道:“叫汉国拨更多的粮草来。”
郦渊道:“王上,您难道没有发觉,汉国借来的粮草越来越少了吗?”
姜于眼前一黑,内心感到一丝慌张。
催粮的盟主令如雪片一样一封接一封传到沣都。一个月后,丹江前线上飘起细细碎碎的初雪,河面即将结冰,两千石粮草也被运到了联军前线。
姜于问汉使:“怎么才两千石?”
汉使面不改色道:“这是汉国送来的最后一批粮食。”
姜于怒道:“为何!汉王也要背弃盟约吗?”
汉使道:“寡君说,加上上一次借出的粮食,汉国已为拒楚大业借出万石军粮。”
“那又如何?”
“这已是足够支持两次战争的数量。”使臣正色道:“所以,盟主您还要再叫寡君支持您什么呢?”
姜于这算是闹明白了,汉国真的不打算再送粮食过来了,她的语气变得很危险:“你敢和孤这样讲话,就不怕人头落地吗?”
没想到那使臣听到这一句后,眼中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一抹兴奋的光,“幸不辱命,死又何妨?”
姜于为使臣的表现感到奇怪,“你在汉国是几级爵位?出身何种世家?”
使臣道:“小臣没有受封,并无爵位,出身更是不值一提,草莽小卒尔。”
姜于奇怪道:“各国外交使臣历来都选自高门大族,精于辞令,举止有度,汉王怎么会派一个身份低微的黔首出使?”
使臣不卑不亢道:“小臣虽然现在没有爵位,家世也并不显赫,但若您杀了小臣,小臣便会有爵位了,小臣的族人也会在汉国成为受人尊敬的英雄门第。”
姜于一愣,说不出话来。
汉国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和其他诸国开始不一样了……
但是她不会因此而手软,虽然是自己挥霍粮草在先,但汉国不听命于霸主也是事实,她必要采取些举措,给予威慑。
姜于叫人将使臣捆起来,待推出去斩首前,又问:“你们汉国人一向如此吗?”
那使臣依然临危不惧,道:“实不相瞒,小臣也并非汉国人,小臣祖籍在平阳。”
“什么?你是申国人?”姜于吃惊道:“你的母国就要被楚国灭亡,汉国不给粮草,你却替汉国说话?”
使臣道:“申国受到战火,那是楚国的错,与汉国无关。况且……小臣为什么要为申国国君说话呢?小臣在申国二十余年,岌岌无名,抱负无门,去汉国不满一岁,荣登大任,造福黎民,小臣要为谁说话,不是一目了然吗?”
在场诸人都为这个使臣的从容淡定而惊骇。
直到使臣的脑袋被砍下来,姜于还记得那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申君以众人待我,我则以众人报之;汉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使臣的人头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鲜红的血迹染遍了营帐前的白雪。
这个使臣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君王的嘱托,换来了无上的荣誉、尊贵的袭爵、门第的兴盛。
齐王姜于扫视一眼营帐周围的臣子们,他们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生怕下一刀轮到自己头上。他们看起来服服帖帖,仿佛姜于指向哪里,他们便会听话的打向哪里。
从前的姜于很满意这个状态,但如今,从那汉使的身上,她渐渐感到这是一种假象。
她轻叹一声,返回营帐,“夫为君驭下者,孤不若汉王矣。”
第105章 使命(三更)
使命(三更)
战争还在继续, 而为了这场战争,汉国也并不消停。联军与楚军作战,牵动着每个国家的神经。
汉国确实已经没有粮食可以借出去了, 正如汉王所说,汉国借出去的一万石军粮足够应付两场战役,但是却被联军一次挥霍掉, 接下来的战争走向,只能看老天的意思了。
战争进入拉锯阶段,各国看苗头不对, 为避免殃及池鱼,纷纷采取闭关锁国的短期政策。
汉国派兵把守边境,时刻警惕风吹草动;蔡国也颁布了同样的政令, 不再借道给联军随时使用;陈国和郑国兵力减弱,为保住家底, 也收回了部分雇佣军。
至于齐国,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上一回的丹水战役已经让齐军元气大伤,那次战争距今只有半年时间, 齐国的军力显然还没恢复, 纵使装备精良,也难以为继。
楚军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敖糜低估了中原地区的人口优势,也低估了齐国制造精良的兵甲装备,战争拖到深冬,丹江水部分结冰, 长期生活在湿热环境的楚国士兵受不了这样酷寒的冰冻天气,战斗力大减。
腊月, 双方进入了难熬的对峙,联军与楚军都在苦苦支撑。
然而战争风云,瞬息万变,这场战斗竟然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冰雹中结束的。
联军与楚军鏖战月余,尸横遍野,人马损伤严重,双方都不再冒进,决定各退三十里安营扎寨,暂且休兵。
正月初,齐王姜于主动向楚王送去了和解书,约定齐国与楚国共为天下霸主,齐国管辖丹江以北诸国,楚国管辖丹江以南,永修和睦,不起刀兵。
楚王敖糜思量了十余日,还是答应了。这一场仗,双方都打的很难受,敖糜就算再不服输,也架不住楚军战力减弱的事实,齐王既然愿意给他个台阶下,他也愿意就坡下驴。
正旦大节,齐国与楚国约定在丹水边举行第三次双边盟会,取名“弥兵大会”,寓意消弭兵灾之意,从此天下便诞生了两位霸主——北齐霸主与南楚霸主。
消息传遍天下,齐楚两国各有满意,但临近小国却有苦难言,天下有了两位霸主,意味着这些小国每年都要准备两份朝觐礼,交两次“保护费”。
弥兵大会后,天下的局势再一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齐国元气大伤,国力大减;
楚国养精蓄锐之余,依旧虎视眈眈;
小国如履薄冰、自身难保;
连远离核心战场的汉国也国库空虚,自有难处;
至于向来偏安一隅的郧国,也因为公子衷被送回国而开始内斗不断……
贵族尚且如此,百姓更难以茍存,所谓民生多艰,王法颓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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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除夕,汉王宫。
茫茫白雪覆盖了肃穆的宫殿,一切都显得更加静谧凝滞。新岁夜宴后,刘枢留下郦壬臣一起在宣室殿守岁。
“臣听闻郑国的曲沃城如今少了一半的酒铺,关闭了大半的歌楼。”郦壬臣对刘枢道。
“如此美景,青霁提这些事做什么呢?”
刘枢在内殿的游廊上燃着一盆炭火,置酒壶于其上,君臣二人温酒夜话。窗外飘着小雪,麋鹿在雪中嬉戏,欢快嘶叫。
如花瓣一样的冰晶飘进殿内,刘枢饮下一口甜酒,同时也递给郦壬臣一樽,笑道:
“说来也奇怪,自寡人亲政后,这苑中麋鹿也会鸣叫了。”
郦壬臣接下这樽温热的酒,也喝了一口,感到胸口暖烘烘的,她知道刘枢在有意岔开话题,不想在新年的夜晚思考严峻的问题。
但问题依旧存在,郑国的贸易象征着天下和睦的晴雨表,如今齐楚战争已经结束,郑国的经济却还不见复苏,商业萧条,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臣夜观天象,彗星现于东方苍龙,大概今岁将有丰收。”
“如此,吾之愿也!”刘枢大喜,执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两人一同赏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殿宇,如千万梨花飘扬,美丽又梦幻,殿中地龙烧的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惹人心醉,煮沸的澧酒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刘枢又喝了几口,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她不仅击节而歌,歌曰:
“浮生兮五五之载,
飞光兮如梦如露,
否泰兮有生有灭,
君王兮何所留憾……”
这是刘枢经常哼唱的词曲,连宫人们都耳熟能详了,郦壬臣道:“您的歌声畅然,但听起来似乎还心存忧患。”
刘枢笑笑,“知我者,青霁也。”旋即又摆摆手,道:“但是我们今日只说乐事吧。”
“好。”郦壬臣含笑。
她们又谈了一阵天,不一会儿,炭火上的澧酒又沸腾如鱼眼状了,满室盈香,郦壬臣拿木勺舀出酒液,盛在牛角觥中,再倒一樽拿给刘枢,刘枢喝得一滴不剩。
“我从没想过在这宣室殿中会有如此惬意畅然的时候。”刘枢仰头随意躺倒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拉住郦壬臣的手,“不管将来如何,希望今后年年都能和青霁一起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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