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天气比京城热,凤明解开两颗襟扣:“楚乐侯有大问题。”
景恒推开窗, 让风灌进来:“你要亲自去庐州?”
“不只是庐州,还要查楚乐侯的封地。”
“不知疫病之说是否为真, ”景恒问:“此事可有眉目?”
凤明道:“朱汝熙在来的路上, 待他看过就知晓了。”
景恒的院中种满芍药, 五月正是花季,风拂过花香醉人,傍晚,二人用了膳,在芍药花间支了凉塌纳凉。
凤明靠着景恒就犯困:“真不想管这些闲事。”
景恒给他打扇:“赈灾的事哪是闲事?我已经着人在城外施粥,搭棚子给灾民住,淮安这边你放心,无论来了多少灾民,都能救。”
凤明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什么米,掺沙没?”
在赈灾粥米中掺沙,是为了防止有些人恶意高价卖粮,而后转头去吃朝廷的赈灾粮。灾民饿的急了,泥土都吃,自然不会在乎沙子。
这法子虽笨,却好用。
这问题管家也提过,景恒从和平年代过来,委实说不出掺沙给灾民的话。道理都懂,可淮安到底是富庶,景恒手边也还充裕,便没让掺。
景恒沉默,凤明知道那必是没掺,他困劲儿也没了:“你发的什么米?”
景恒好似交错答卷被老师训斥的孩童,小声答:“白米。”
凤明长出一口气:“没掺沙……麦麸呢?糟糠呢?豆粉呢?”
景恒紧张到咬手:“就……米。”
凤明气极:“你有多少钱,能救多少人?一斤白米能换五斤麦麸或三斤豆粉,老百姓家平时吃的米粟都是带糠的你知道吗?”
灾民不计其数,无论多少赈灾粮发下去都不会够,也不可能够。只要朝廷施粮,就会有人来领,永无止境。
一斤白米换成三斤豆粉,那么原先能救一个人的粮,如今就能救三个。淮安王府粮米再多,也总有吃完的一天,到时候灾民吃什么?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生来就住在王府、住在皇宫,吃的都是舂了又舂的精米精面?当了灾民吃的比过年还好,以后谁去种地,岂不都等着救济!”
凤明气得站起来,像只愤怒的小鸟,炸着毛在原地生气。
道理景恒岂不懂?
气候变化总是以十年为单位做周期变化。今年大旱,不是明年就一定能好的,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以一人之力总不能及。
可只要景恒能拿出来一斤米,他就做不出往粥里掺沙的事。同生为人,馋了沙的米粥,他咽不下去!
景恒出人出钱还挨骂,气凤明把他当‘何不食肉糜’的公子哥。
景恒也站起来,合上折扇,冷着脸:“掺沙的米也是给人吃的?你们朝廷要是赈灾得力,原也用不着我费力不讨好,倒惹你生气。”
这话诛心,凤明转身便走,不与景恒争执。
他千里迢迢赶到淮安,一路上换了三匹马,连骑惯的坐骑白马‘百里’都扔在驿站,这才早了一日赶到,有时间同景恒见面。
庐州的事儿再严峻,也断不值得他亲自跑这一趟。
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楚乐侯谋反,都不该他来。
景恒拉住凤明:“你这人怎这般,只许你说我,不许我还嘴?”
凤明扬手用内力震开景恒:“你放你的粥,我赈我的灾。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多言。”
景恒没料到凤明会用上内力,没有准备,被震得后退数步才勉强停下。
折扇也落在地上,摔得散开。
他胸口发闷:“凤明,你站住!”
凤明闻言停下,手虚抚在配剑上:“你拦不住我。”
景恒薅下朵芍药,狠狠扔在地上:“我一直在努力习武,你怎知我拦不住你。”
凤明冷笑一声。
这不屑的态度可把景恒气炸了:“你等着,我去取剑。”
景恒到书房,拿过案上配剑,不知好好的搂在一处看花,怎就会一言不合就刀剑相向。
输人不输阵,他提剑走出,本想说些好话调和。谁知凤明见他,直接拔剑出鞘,长剑‘铮’的一声,如同龙吟。
景恒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面无表情,也拔出剑。
五月天里,火烧云铺了漫天,红霞如锦,折射出瑰丽绚烂色彩。庭院中,芍药朵朵,香风习习。
景恒和凤明持剑相对。
景恒道:“我……”
他不说话还好,才一动口,凤明就像上了发条,登时启动,急疾如风,银光如电,提剑劈向景恒。
这一剑若劈实了,半个肩膀都能削下去。
景恒不敢怠慢,回旋长剑,借力一挡,整个人倒翻出去,躲开这道惊天剑光。
剑风扫过之处若骤雨狂风,花叶纷乱零落。
“躲什么?”凤明提剑又来,这次招式不快,却极密,一招接着一招,不容喘息:“你不是练了半年吗,就学会逃跑了吗?”
“我没有跑!”景恒会挥剑出一招,反守为攻,刺向凤明左眼:“是你在逃避!谁不会吵架,你为何就要走!”
凤明格开这一剑,景恒的剑锋落在树干上,留下浅浅白印。他微微侧首,避其锋芒:“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因为我顶嘴了,你就不要我了?你把我当什么,你养的狗吗?”
景恒运起轻功,高高跃起,剑芒如龙,裹挟辟天之势,重重斩向凤明:“就是狗,也会呲牙啊!”
凤明闻言,猝然失力,周身内力一泄,垂手落剑:“我没把你当狗。”
凤明忽然不动,景恒在半空之中,难以收力,他慌忙间右手松剑,左手运起太极之力,轻轻将凤明推开。
他推开凤明,自己却气力不济,和长剑一前一后摔到花丛里。
芍药丛花叶翻飞,被砸下去好大一片。
凤明面上没有多余神情,他扔下长剑,也不管景恒,兀自运功离去。
景恒从花丛中爬出来时,只瞧见凤明消失在墙头的一片衣角。
景恒气急败坏,踢了脚凤明的剑,又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拿布一包,背上剑追了出去。
二人都走后,玄一从树上跃下来,看着满院狼藉,从怀中掏出个本,一蹴而就,草草记下两句。
玄一作为暗卫,并不负责听记,只是有些事情,委实有趣,忘记可惜,就学着锦衣卫弄个本在身上,随听随记。
*
淮安城何止三千屋舍,景恒追出王府,不知该到哪儿去寻凤明,长街上人潮涌动,旱灾、疫病都未能波及此地。
淮安十里繁华依旧。
他沿街前行,夕阳余晖散尽,天色渐暗,街边灯笼高挂。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盏盏明灯先后燃起,万家灯火落在城中,银汉红墙遥望间,玉壶光转,星辰灿烂。
淮安无宵禁,晚风带走暑热,夜市上小贩叫卖、游人如织,孩童提灯,笑闹着跑跳,缠着爹娘要糖人吃。
景恒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热闹繁荣与他无关。
他又难过,又委屈,又后悔。
其实想想也不该,他两世加起来比凤明还大,不应和凤明吵架。
他应让着凤明。
他那么爱凤明,怎会和凤明动武呢?
凤明身体不好,中的毒还没解,每次动内力,都会毒发咳血。
他在哪里呢?淮安这般大,凤明从没来过,他能去哪儿呢。
凤明为何不能对他也好一点,再有一点耐心……
烟花柳巷,揽客的小唱妓子凭栏倚杆,唱着寒蝉凄切、晓风残月,琴音冷幽幽,歌声哀婉婉。
夜风裹着词曲传到景恒耳中,只听见句‘伤离别’,倒似专门唱给他听。
景恒垂下头,飞快地抹了下眼。
“景恒。”
有人在叫他!
景恒闻言登时转过身去灯火阑珊下,凤明静静看他。
霎时间,天地寂静。
行人、路人、游人,化为虚无,缥缈着在景恒的世界中翩然退场。
黄纸灯笼映投暖橘光华,为凤明的脸添了分柔色。
那一刻,他读懂了辛幼安的词。
一眼万年,万年一瞬。
歌声再度传来,这次换了新词牌。
许方才那首太悲,揽不来客,故而改作诉愁,浅唱‘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雁字归来,景恒的月圆了。
这句虽好,仍不应景,还是该唱《青玉案》,蓦然回首那句。
星河灯火两相欢。璀璨人间的繁华,自此有了归处。
作者有话说:
景恒:委屈狗狗。
凤明:哎。
第44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夜色与月色之间, 凤明向景恒走来。
景恒心跳如雷,他说:“你别动,我去找你。”他快步上前, 执起凤明的手:“走向你,我永远义无反顾。”
凤明看向景恒双眸, 食指从他眼睫处轻拭而过,指尖微凉, 景恒闭了下眼。
“哭了?”凤明捻指。
景恒:“……”
在东厂, 浪漫犯法是吗?
凤明拿出把簇新折扇:“赔你。”
景恒展扇,灯光下,洒金扇面无画无诗,铁画银钩,只写着二个大字:
‘无题。’
是凤明的字。
景恒抬眸看凤明:“唤作《无题》的诗太多, 不知你想送我哪句?”
凤明抿着唇, 没听见似的,不答。
“好歹告诉我是谁的诗?”
“不知道。”
景恒轻摇折扇, 阵阵墨香陶冶,诗情画意莫过于此:“你不说, 我就当是李义山的诗了。”
义山是李商隐的字, 他流传下来的诗中,名曰《无题》的有十六首, 大多诉情陈意。
凤明含蓄,否则也不会只写题目, 偏景恒追问不休,他耳间发热:“让开。”
景恒翻看着扇子, 街边十文钱一把的普通折扇, 他爱不释手, 跟在凤明后面:“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句吗?”
“不是。”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不是。”
“怀古思乡共白头?”
“不是。”
“一寸相思一寸灰 ?”
“……不是!”
凤明非常后悔提下这两字,这李义山也真是,进士及第,满腹才情,尽写些酸诗。
早知景恒这般刨根问底,他不如甚么都不写。
景恒把腹中存货掏空,再吟不出诗,此时尚早,书局当没关门,他恨不能飞奔而去,立即买本李义山诗集,好好翻上一翻。
不过李义山的诗有六百余首,只怕要翻上一阵。
他太急于知晓答案,在心中细细思索。方才念的那些千古名句,好虽好,可也不像凤明会写的。凤明连句心悦都不肯说,哪里会说些灵犀难别之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景恒那扇子收进怀中:“李义山的诗,我最不喜这两句,只要不是这句就行。”
凤明闻言转过身,把折扇从景恒怀中拿出,轻轻展开,隔在二人之间。
扇子挡着,景恒看不见凤明的脸。
半晌,只听凤明轻声吟道: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把扇子轻拍在景恒胸口:“是这句,呆子。”
未妨惆怅是清狂!
景恒呆在原地。
可不是清狂,因拌几句嘴就拔出剑来,平白把满庭花草斩得七零八落。
凤明冷心冷清,这哪里是他的性子?
景恒虽是奇才,可时日练武尚短,纵然一日千里,较之凤明仍差的远。凤明若真看他不顺眼,早一剑捅个对穿,哪里会处处留情,最后更是弃剑而走。
他真是傻子。
还怀疑凤明不爱他。
还要如何爱呢?
凤明那般要强含蓄的人。扔下剑,买了扇子赔给他。凤明买折扇的时候,也在感叹吧,否则怎会想到这句诗。
相思无益,凤明已然得知,却仍在扇面上写下‘无题’二字。
将满腔情义融入墨中,落在这一笔一划之上。
他没有回避自己的心意。
无益又如何,轻狂便轻狂。
凤明和景恒做了相同的选择,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
第二日清晨天色将明,凤明用过早膳,独自前往庐州与巡查队伍汇合,此行钦差是顾徽年,凤明心系弟弟,自然打算提前去到庐州,先探究竟。
景恒要跟着,凤明没让,说是微服私访,他少在南方走动,地方官员都不认得他,景恒作为淮安王世子,身份难藏。
景恒表面应下来,而凤明前脚策马离去,他后脚就换身轻装,往庐州去了。
他先看过城外安置灾民之处,昨日已有大夫瞧过,说看不出有什么病症,景恒瞧着他们也还好。
“在观察几日,若无事便先领到南面的田里去,给他们工钱。”
景恒在南面的试验田已扩至四十亩,种植许多作物,本来是下面庄子佃户管着,如今既有了新劳动力,倒也不嫌多。
“田里、矿上、窑厂,布坊,我那几处产业你看着安置,”景恒交待沈澶:“别让他们闲着,以工代赈。”
沈澶点头,面上的纱巾被风吹起:“属下明白。”
“万事小心,我去趟庐州,”景恒看着已经燃起炊烟的大锅:“有人和我说,一斤白米能换三斤豆粉,说普通百姓过年都吃不上这般的米。沈澶,是我太天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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