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官兵一听他家蚕饿死了,纷纷抱怨起来:“真是该死。”
“大热天的倒叫咱哥们晒着受罪。”
“灾民肮脏污秽,自他们来了后,这汉北河瞧着都浑浊了许多。”
“还要分出粮食养他娘的!”
“可不是,自从他们来了,河水水位都低了许多。”
此处官道紧邻汉北河河道,并不缺水,也正是如此,才引灾民聚集。诚如那官兵所言,所谓十里不同天,今年虽旱,但严重之处都靠西边,应城降雨虽远逊于往年,但远不比江陵等地那般难以为继。
灾民逃到应城来,给应城带来的影响更甚于旱情,驻守官兵俱是本地人,自然对这些灾民没好脸色。
“朝廷不许灾民四下逃难,正是这个缘故。”凤明小声解释:“一地受灾再重,终是有限,治理起来也容易。若任由散入各地,易与本地住户起了冲突,次生民愤。”
景恒若有所思:“纸上得来终觉浅,坐在金銮殿里、看再多奏折,都不如亲眼看上一看。”
凤明道:“做皇帝原也不用甚么都知道,我自会替他料理。”
“他现在十岁,你替他料理,难道他三十岁、五十岁你还能替他料理?”景恒说完,想象出凤明八十岁还提着剑要砍人的样子,忍不住弯眼笑了。
凤明闻言神色不变,只深深望了景恒一眼。
他中毒已久,来时朱汝熙给他诊脉,断言毒素已深入肺腑,只余一年寿数。
正因如此,体内功力再压不住‘石虫蜜’之毒,他的功力也渐渐恢复,如今已有十之三四,待到全盛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也很好,他原也不想像个废人似得死去,合该叫景恒见过他风华正盛的样子。
同意与景恒相好时,他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只是知思恋之不易,他推己及人,全景恒这一场年少绮梦。
求不得最苦,凤明当时想着,少年人执着,许是越难求越生心魔,聚散无常,他与景恒又不般配,景恒得偿所愿,相处下来就知无趣,也就罢了。
后来分隔两地,凤明又想,也许见不到,也就淡了。凤明就这般等着景恒转换心意,最好移情他人,免得自己死时景恒难过。
就这般,一年光景匆匆而过,二人感情未如凤明所料消散如烟,反而情意日笃。
不但景恒心思没变,他也跟着弥足深陷。
时至今日,舍不得的竟成他自己,若他死了,景恒该多难过,景恒会哭吗?
会像在淮安街上找不见自己时那般,会因一首《雨霖铃》就偷偷抺眼。
可他都死了,碧落黄泉不得见,生死茫茫。
凤明再不能在景恒落泪时叫住他,在阑珊绚烂的华光中与他重逢了。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难怪戏文中总唱天意弄人,沉恨细思,不若桃李,尤解嫁东风。
风明屏息凝气,不去怨天尤人。他此行为杀楚乐侯,一是平息叛乱以免楚乐侯做大,挟制固皇权,一是借机重整南直隶,免去淮安封地后顾之忧。
不远处燃起炊烟,应城每日施粥一次,米粥很稀,掺了麦麸与豆粉,米汤黑黄。
一碗粥,保着了灾民性命,也正是这一碗粥,给了灾民丝希望,平息下民愤,未致哗变。
有时百姓要的真得很少。
离开应城,越往西越见惨烈,景恒与凤明逆人群而行,运起轻功脚程极快,第二日到了江陵。
江陵城防很是严苛,进城那侧空空荡荡,出城按人头收银十两,车马另算,饶是如此,队伍依旧排得老长。
城门处,一对夫妇凑齐二十两银子,交纳上人头费,将两个儿子送出城区。
这两个孩子,大些那个瞧着有十二三,小的不过六七岁。
二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过上一年,能拿出二十两银子送儿子出城,却并非这家人富足,只是穷尽举家财力为儿子某一条生路罢了。
四人都知此一别恐是诀别,在城门边上哭哭啼啼,守城官兵不耐烦,将四人强行分开,那母子离散的场面实在凄惨。
景恒见状:“两个半大孩子,没爹娘跟着又能活几日呢。”
他见那二少年可怜,拿出银子,做出个激动神情,走过去:“表叔表婶!”
景恒跟真见着亲人似得:“出门前我爹千万叮嘱,叫我拿上家当,来接表叔表婶,可惜数来数去,表叔表婶连着二位表弟是四人,只拿了四十两,要进城时才发现,没把自己算进去!”
众人一听笑开。
几个官兵也跟着笑,远远见这人走过来,他们还暗自警惕着,原来是个傻大个。
那对夫妻一头雾水之时,便见景恒掏出银票,也不数多少,全塞到官兵手中:“表叔一家的。”
那对夫妻虽想出城,可并不认得景恒。江陵这般情状,他们装痴若冒认下,岂不耽误了那真表叔一家性命。
那家大夫刚要张口,那大个子长臂一伸,明明隔着老远,不偏不倚刚刚好把他拽了出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在那大个子怀中,就像个鸡仔似得。
那大个子捏了捏他手臂:“第一次见啊表叔,咱们亲戚走动少,别见怪。”
他登时反映过来,呐呐应了。
那人妻子见状,只当是真有这么位阔亲戚,忙跟着出了城。
明明只有两个人,景恒却交了四十两白银,他就像没反映过来似得,推着他‘表叔’走了。
走出好远,直到前后再不见人,那丈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感谢景恒救命之恩。自言姓周,在江陵城经营糕点铺子,说如今粮价二百文一斗,翻了近三倍,实在活不下去。
粮食这般紧缺之下,周氏仍拿出包点心,请景恒务必收下。
景恒没推辞,将他扶起:“周大哥,粮食二百文一斗,你为何宁愿拿银子出城逃难,却不多备些粮食呢?”
这时一斗约为后世二十斤,二十两纹银能买下近四千斤粮食,足够一家四口吃上几年。
如此算来,他们出城,哪里是为逃饥荒呢?
“恩公慧眼如炬,周某不敢欺瞒。”周氏男子压低声音,看看四周,谨慎说:“楚乐侯在城中抽抓壮丁,这是要命的大事,谁敢去?”
“要命?你说楚乐侯抽丁心存反意?”
周氏男子一甩袖子,哎了一声,似觉景恒听不懂,着急道:“他想反都想了二十年,这是不是大事。”
谋反还不是大事,你们江陵可真是有点东西。
景恒道:“愿闻其详。”
“他五十四啦.”周氏男子伸出巴掌比划了一下:“他老了,怕死!想长生!再炼制长生药!”
“他拿活人试药啊……咱们楚地多巫蛊,奇人也多,还真让他给试出来了。不是长生药,是一种吃完让人力大无穷,精神百倍的神药,他把这些药喂给士兵吃,得了支铁军,唤作‘陷阵’。江陵惨成这般,为何没乱起来,他那个兵啊,吓人,镇着百姓呢!”
周氏大儿子接话道:“我曾见过服了药的士兵,眼睛瞪那么大,脸膛赤红,一掌就劈断了碗口粗的树。就像年画上的门神老爷,可吓人了,还会发疯!”
周氏男子点点头:“神药有哪里是人人吃得的?许多人吃完就死了,也有过些日子死的。死了好些人了。”
作者有话说:
由爱故生怖。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剧情加速喽。
第48章 懂得都懂
景恒道了句难怪, 周氏家有三个男丁,定会被抽调至少一个前去试药。
这出城银钱虽高,却是赎命的钱。
吃了能提升体力与精神的药。听着倒像是种兴奋剂, 强行释放服药者体内能量,即便是在现代, 滥用兴奋剂都会致命,何况楚乐侯不知拿什么练出来的东西。
景恒盯着地上的杂草
真是讽刺, 应城的草地都被吃光了, 重灾地江陵的草木反而都在,离开江陵的人,做梦想不到自己会被困在楚地极东。
辞别周氏四人,景恒抛着手中的油纸包,走到树后:“点心, 给你。”
凤明看着那包点心:“二十两银子买的?”
景恒拆开纸包, 方形油酥点心印着漂亮红印,整整齐齐码在暗黄色油纸上, 油脂香味飘散:“四十两,我装傻多给了官兵二十两。”
凤明拨开景恒欲拿点心的手, 取出银针试了又试, 赞道:“好聪明,官兵想贪昧这钱, 必不会提有个多给钱的傻子出现过。”
“尝尝,”景恒捻出块儿酥糕喂给凤明:“闻着好香。”
街边铺子的点心能有多香。
皇宫王府食不厌细, 甚么精致糕点没吃过,只是自打离了江城, 二人连顿像样饭也没吃过, 倒显出这粗劣酥糕的美味了。
酥糕里放了猪油, 凤明嫌弃腻口,吃了块儿就不再吃。
景恒小心地把点心收回怀里,又从包袱里拿出水囊给凤明喝。想他第一次离开淮安时,一人一骑独行上路,还大言不惭说有钱什么不能买,如今再说不出这般的话,是恨不能驾辆马车才好。
景恒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凤明。
凤明垂下浓密睫毛,遮住眼中神色,沉吟道:“吃了会精神焕发的药……”
怎有些像石虫蜜?
石虫蜜闻着有提神醒脑之效,本是好东西。服之却效力过猛,人体难以消受亢奋异常,不得睡眠,生生将人心血耗干,最终力竭而亡。
当年他与景衡中此毒后,神医白泽也无解,只能说开药压制。
缓解之法是服药将身体调理至虚弱状态,人越虚弱,毒发越慢越轻。
凤明的武功随着中毒变弱,并不是毒素所致。恰恰相反,是他的功法为压制毒素,而藏在了血脉之中。
此时毒入肺腑,回天乏术,功法也渐渐回来了。
当年他与景衡中毒之事,到最后也未能查清,肃王景朔虽在死前承认是他下的毒,可毒来自何处、下在哪里,景朔也没说清楚。
现下类似于石虫蜜的毒药重新现世,难道是上苍也只凤明时日无多,终于给他个接近真相的机会?
凤明按捺不住,当夜潜入楚乐侯府,景恒要跟着,凤明没让。
景恒看着凤明,十分无奈。
凤明说:“只是探查,不和人动手。”
如果是长期跟在凤明身边的人诸如汪钺、朝峰、严笙迟等人,定知道凤明在说谎。
放凤明独自出去探查等同于放猛虎出笼、放台风过境、放天罚降世。
上次凤明说独自探查一番,还是他在西燕一人火烧西燕王廷那回。
懂得都懂。
可惜景恒不懂。单纯的景恒天真地相信了凤明的甜言蜜语。
盖因凤明最后说:“要是又让我发现你偷偷跟着,三天不许亲我。”
景恒把这理解为甜言蜜语,可能和他把这句话自动翻译成了不跟着,三天可以随便亲。
闲话少述,言归正传。
楚乐侯府很大,凤明藏在屋顶,借着月光看楚乐侯府来往的侍卫,真有那面色赤红宛如门神的人,一瞧就不对劲。
凤明是中过石虫蜜的。若单是石虫蜜,并不是这情状,想必是还添了别的药,练出的新鲜玩意。
他翻身藏在树影之后,今夜月明星稀,月华如水,竹柏影投在地上婆娑,凤明趁着侍卫交替,纵身跃入书房。
他是做惯将军的人,委实不善搜查,把书房翻得乱成一片,也没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若是汪钺在此,早把一众暗格暗室翻个地掉,书信机要早都拿到了。
不善搜查的人,对暗杀自然也不大在行。
是的,暗杀。
来都来了,懂得都懂。
凤明在楚乐侯转了三圈,才在一处不起眼的道观寻到楚乐侯。
楚乐侯一脸苦相,嘴边有两道深深纹路,显得刻板严肃。
凤明躲在暗处,听楚乐侯和那道长讨论了许久关于长生的话题。
那道长发须皆白,看起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很是唬人,道观中弥漫这顾甜腥药味,像虫、也像蛇。
楚乐侯尊敬地称那道人为‘开阳真人’。
开阳捻须道:“人皆有命数,长生不能强求。想我师兄半仙之身,亦无法参破。”
楚乐侯虚心问:“那请道长明示,本候命数如何?”
凤明抱手听着,心想:不如何,你今日就要死了。
开阳凝视楚乐侯,指尖微动,仿佛在进行甚么玄妙掐算,片刻后说:“侯爷今日有一死劫。”
凤明和楚乐侯同时挺直脊背。
开阳不肯再说。凤明将信将疑,心说是真叫这老道算到了,还是骗子统一口径,类似于施主今日印堂发黑。
楚乐侯却信了十成,当即匆匆唤来护卫,拥簇着他离开。
凤明心里骂了句,转身追了出去。
楚乐侯惊弓之鸟般咋咋呼呼,传唤着侍卫来守着他,凤明烦死。
月色下,凤明单手倒提长剑,从黑暗中走出。
楚乐侯乍一见人,已是惊恐万分,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开阳的拜服、有事先防范的庆幸等等情绪不一一赘述。然而万般想法,自看清凤明那一瞬间,皆化为无,只剩恐惧。
仿佛那不是凤明,而是披了美人皮的无常。
楚乐侯瞠目结舌,瞳孔剧烈收缩:“凤……”
凤明已过了欣赏猎物恐惧的年纪,他冷漠地拔出剑,面无表情,简单介绍:“我来取你性命。”
他的猖狂激怒了楚乐侯。
楚乐侯躲在侍卫身后,不敢露头:“来人!”
剑鞘落在地上,随着啪的一声,凤明原地消失,再现身时,他已出现在楚乐侯面前,长剑一捅,刺穿了楚乐侯的脖子。
楚乐侯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他来不及捂住伤口,凤明利落拔剑,被刺穿的动脉鲜血喷出三丈高,凤明不躲不避,被那血溅了满脸。
满院接静。
他伸手抓过楚乐侯的尸身,食指抚过尸首耳侧的瞬间,一张巨网从天而降。
假的。
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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