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笙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元晦轻声地打断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
墨玉笙缓缓垂下眼眸,沉默了良久。
他轻轻挣脱了元晦,一言不发的,向山下走去。
等到他消失在元晦目力之外,元晦微微佝了佝身。
他似乎是疼极了,重重喘息了几口气,而后不可自抑地喃喃唤了一声:“子游……”
三月二十四,大吉,宜出行。
墨玉笙这一趟远行,归期未定。
昨夜他被元晦点了一宿安神散,熏了个半死,差点长睡不起。
这副安神散墨某人亲测,是极品,却在元晦这头翻了船,丝毫不起作用不说,还将人熏成了一根脱水的苦瓜。
不仅元晦,围在床边的其他几人也都面如菜色。
几人熬到四更天,才将诸多悬而未决的细节敲定。
洗血术分为四步,分别是种念,无极,洗血,还鞘。
第一步,种念。
这是整个洗血术的基垫。要以八一散给受术者种下意念:你身之所在为实,你魂之所在为虚。
八一散由九九八十一味药草研磨而成,气味奇特,伴随整个洗血过程直至结束。
第二步,无极。
受术者服用草乌汤配合离魂香,魂魄与肉体分离,皮肉无知无觉,魂魄进入无极。无极是一种太虚幻境,如水如沙,无形无相却又千变万化。
每个人的无极都不同,好色者的无极美女如云,贪财者的无极金银如山,酒鬼的无极江河湖海都泛着一股酒气。
第三步,洗血。
白日排血,黑夜再生,以千年土精吊气,以真气护心,看似简单,其间凶险一言难尽。
倘若受术者命大,熬过了洗血,二十八日后,进入第四步,还鞘,即还剑入鞘。
彼时将掐断所有药物,只留一味八一散,牵着受术人,由无极魂归肉身。
然而无极最大限度地让魂魄安生,忘却肉体的煎熬,却也是这种极致的愉悦,叫人虚实难分,最后长梦不醒。
五年前,墨玉笙耗了五个月才踉踉跄跄地从无极脱身。
此刻墨大爷躺在床上,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
慕容羽心情压抑难耐,然而对着这张脸,是万万吐不出什么深情的话,只是不疼不痒道:“你可悠着点,别陷进温柔乡出不来了。”
墨玉笙飞快朝他抛了个媚眼:“怎么?这种飞醋你也吃?”
慕容羽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
期间姜灵云来了一趟,站着没说话,只给了一个含情脉脉的凝视。
墨玉笙顶着姜悦卿凌厉如刀割的眼神,汗如雨下,识趣地收起了乱飞的眉眼,一板一眼道:“师妹不必忧心,有师父坐镇又有你无咎,自泊两位师兄护着,我定会毫发无损的归来。”
姜灵云掩面而去。
墨玉笙抬脚踢了踢一脸失魂落魄的姜清,朝他使了个眼色,“你出去送送师妹!”
姜清站着没动,木然道:“我先给你施针。”
墨玉笙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有些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姜悦卿简直心力交瘁,该翻白眼的是他才对吧?
这小子是喝东海水长大的吗?闲事管到他的地盘上来了。
元晦安静地站在几人身后。
床头只有那么宽,被几位长辈堵得水泄不通。不过这并不妨碍元晦见缝插针将目光如胶似漆地黏在墨玉笙身上。
墨玉笙轻轻一抬眼,两人视线在狭缝间相遇。
师徒二人谁都没有开口,千言万语都盛在这转瞬即逝的凝视中。
墨玉笙:“你给我好好的。等我回来。”
元晦无声地回了句:“子游,我等你。”
也不知墨半瞎有没有读懂这唇语,他轻轻点了点头,合上了眼。
第37章 雨夜
四月初八,天阴欲雨。
洗血术进入第三个七日,墨玉笙脉象平稳,按常理,算是迈过了最凶险的坎。
夜间的轮番看护被撤了去,只留了两株土精,一左一右,给墨玉笙输送精气。
元晦和衣躺在外屋,枕边放着安神散,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床边落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人形销骨立,像是随时就会被这一点火光给燃尽。
即便在睡梦中他也未有一刻安宁,眉头锁成重山,掩不住的愁绪在这山间回荡。
接近三更天,憋了一天的雨终是不甘寂寞地落了下来。
落地悄无声息,却还是惊醒了元晦。
他翻身下了床,起身进里屋,将窗门掩上。又走到墨玉笙身侧,佝身将他细细裹进薄毯里。
他一手撑在床沿,离墨玉笙挨得很近。
身下人闭着眼,表情十分安详。也不知在无极看到了些什么,嘴角还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莺莺燕燕么?
元晦心头没来由一酸。
我在这头望穿秋水,你却在那头花前月下。
他愤愤地抬手,想去抚平那扎眼的笑意,指腹与唇角一触即分。
元晦喉头动了动,他蓦得压低了身子,打算换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满。
床头的土精识趣地退后半步,缩回了触角,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人。
然而元晦鼻息扫过墨玉笙唇角,只匆匆一停,便没了下文。
他神色骤然大变,一手探到墨玉笙鼻下,一手摸上他的心脉。
气若游丝,脉搏微弱,是将死之象。
元晦急痛攻心,一口腥甜翻涌上喉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面如金纸,比个死人也不遑多让。
下手却还利索,只除了手抖。
他一把扶起墨玉笙,双掌抵住他后心,将真气狠狠地,不遗余力地,毫无保留地灌进他体内,只恨不能掏心掏肺,剜骨剔肉,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交出来,以物换物,来换他一条性命。
这是墨玉笙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也是元晦离疯魔最近的一次。
…………
雨下了一夜,扰人清梦。
慕容羽一觉醒来心绪不宁。
他洗了把脸,推门而出。天刚破晓,露出鱼肚白,雨可总算是停了。
留了一地的泥泞。
从这到墨玉笙的宅子总共没几步路,他走地飞快,青绿色的袍子下摆溅了一水的泥。
进到里屋,慕容羽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有了“着落”,含在一口气血里直接顶到嗓子眼,差点拖家带口连着肺一同喷出来。
屋里平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床上坐着两个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面容惨白得跟纸糊的一样。
元晦双手撑在墨玉笙后心处。
他嘴角两行血迹,浓得发黑,早已干成了痂。
慕容羽整个人如同堕入冰窖,从头麻到脚。他满心上下被一种叫作恐惧的东西包裹住了,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前。
好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流动的真气。他稍稍定了定神,飞身上前,心惊胆战地抬手扫过两人脉门。
幸好,都还有脉动。
他来不及宽心,挥手截断了墨玉笙手腕处的洗血导管,对着元晦后颈重重一弹,“元晦,是我,你慕容叔。你放手,这里交给我。”
元晦浓密的双睫颤了颤,没睁眼,也丝毫没有要松手的迹象。
慕容羽不打算跟他废话,果断动手点了元晦的定穴,将他扶坐到一侧,又将墨玉笙放倒,掐着他下巴灌了几口天仙玉露。
平日里,他们三人轮流上阵,不必多,输上一个时辰的真气,人就气虚体乏,两眼昏花。
元晦再怎么无相寺出身,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并未比旁人特殊到哪里去,何况他与姜清都不算寻常人。
慕容羽不愿细算元晦独自一人熬了多久,也不敢细想是什么支撑他熬到现在。
任何一个念头都让他万分糟心。
元晦似乎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存心让他一路糟心到死。
他四肢虽不能动弹,周身真气却不要命似的上蹿下跳,像是一把狂躁的野火,要将自己与整个大地付之一炬。
慕容羽被这凌乱的真气拍得胸闷气短,一回头对上元晦的双眸。
那双眸子泛着诡异的红光,浸泡在血染的眼底,映衬着那冷漠又苍白的容颜,像极了传说中的邪神。
慕容羽惊出了一身冷汗,被从门缝挤进来的凉风扫过,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离魂症。
慕容羽一把抓住元晦手臂,疾声道:“元晦!你醒醒!”
这声疾呼非但没有把他唤醒,反而像是激怒了他。
他周身猛烈地震颤着,几股真气自他头顶与后颈喷涌而出,他竟试图以真气强行冲开封住的穴道。
元晦度了一宿的真气,已如干涸之壑。再由着他这般耗下去,不疯魔至死,也会气尽身亡。
慕容羽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天理伦常了。
他嘴没把门地胡乱吼了一通:“元晦!你要弃墨子游于不顾吗?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替他榻前尽孝?你若是轻贱其身,谁来护他日后周全?墨子游还没死,还活着!他日他远行归来,若是见不着你,你要我如何同他交代?”
这番连喷带吼的咆哮总算是唤回了元晦些许觉知,他眼底混沌的血色徐徐散开,露出一线清明。
元晦茫然地看向慕容羽,无意识地低声喃喃道:“墨子游?”
慕容羽简直要老泪纵横。他双手紧握元晦双臂,一字一顿道:“对!你师父,墨、子、游。”
慕容羽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般对墨玉笙感激涕零。
墨子游这三个字,简直比求神拜佛还要管用,几乎是立刻就驱散了邪魔,将元晦的心魂囫囵个地定穿回他体内。
元晦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眼底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一双眸子像是雨后青天,阴郁又带着些许哀色。
他缓缓垂下眼睫,低低地唤了声,“子游……”
慕容羽吊着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针落有声。
元晦蓦得开口道:“慕容叔,帮我解开穴道吧。”
慕容羽心有余悸,不太敢轻举妄动。
元晦面无表情道:“我若是真疯了,区区几个穴道也奈何不了我。我若是没疯,你这样困着我,又是作什么?不如解了我的穴,让我好生看看他,他没事,我就没事。”
慕容羽:“……”
元晦被解了穴,顾不上松快僵硬的四肢,一把捉起墨玉笙的手腕,直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稳健清晰的脉动才稍稍宽了心。
他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指尖顺着墨玉笙的腕子一路下滑,被墨玉笙微微蜷起的五指绊在手心,久久没有抽回。
慕容羽被羞得老脸通红,一双眼睛简直没地儿安放。
然而元晦落落大方,又是一脸的清心寡欲,任谁看都不过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师徒,慕容羽尴尬中便又生出点自行惭愧。
魔障了吗?瞎想些什么呢?
可怜慕容羽才刚三省完吾身,便遭元晦当头一棒。
只见元晦顶着张恬淡无欲的脸,缓缓俯下身子,旁若无人地在墨玉笙掌心处,烙下了一个浅吻,像天风亲吻山脚那般,轻柔又带着股无法言喻的虔诚。
慕容羽抬手……伸向怀中的护心丸……
从清晨睁眼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自觉被逼老了一个年轮。
作什么要让他个光条汉子撞见这一幕!
好在元晦无心给他难堪,双唇与墨玉笙手心一触即分。
他直起身子,面不改色地看向慕容羽。
慕容羽流了一脑门热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偷人被抓的是他一样。
他结结巴巴半晌,勉强吐出三个字。
慕容羽:“你……”
元晦接口道:“我对子游心存妄念。”
慕容羽:“我……”
元晦淡淡一笑,“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
慕容羽顿了顿,看向墨玉笙,“他……”
元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神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他还不知道。劳烦慕容叔代为保守这个秘密。我……不想他分心。”
慕容羽闭了嘴,干巴巴地想:“这事不在我,在你。他就是根棒槌,就看你够不够收敛”。
四月初九,洗血中断。
四月十六,洗血重启。
四月二十三,洗血进入第四个七日。
慕容羽众目睽睽下使了一招袖里乾坤,将元晦放倒,扶到外屋躺下。
姜清双手拢在袖子里,跟在两人身后,丝毫没有搭手扶一把的意思。
倒不是他没有眼力见,元晦削瘦成纸片人,两根手指头都能拧得起,实在不必他多此一举。
姜清道:“你就不怕他醒来埋怨你?”
慕容羽叹了口气:“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沾床了,怨就怨吧,总好过墨子游醒来瞧见他这副模样找我兴师问罪,把火撒我头上。”
姜清试着动了动自己半月不眠不休的念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姜清很少出谷,不喜热闹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认床。不用多,三天没睡个好觉他就精神萎靡。若延长到五天,头昏眼花,伴随轻微耳鸣。
他最长一次出谷也就七日,回来后整个人虚脱,大病了一场。
两人将元晦安顿好,走进里屋。
姜清忽地叹道:“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子游这眼光是真毒,挑了这么个徒弟,这比之血亲也不遑多让了。你与子游走的近,跟我说说,他使了什么手段,叫人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慕容羽道:“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费什么心思?成天仗着一副好皮囊混吃骗喝。”
姜清想了想,道:“也对。墨子游就是老天赏饭。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往那儿一躺,自能招蜂引蝶。”
慕容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犹自徜徉在无极春色里的墨玉笙,意味深长道:“老天赏饭,也得看有没有命吃。”
25/72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