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得觉得有些眼生,便又多看了几眼。
眉眼似乎也与从前不同了,沉郁中添了几分温婉。
元晦眉头一动,“师父,怎么了?”
墨玉笙蓦地回神,一时尴尬得忘了言语。
元晦便又追问道:“你那时在无极,看到的是什么?”
墨玉笙的无极是春山墨宅。
那里有院子,有桂花,还有元晦。
这本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墨玉笙不知为何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恰巧一只流萤路过,他便伸手,将那倒霉的流萤困在手里。
墨玉笙生硬地转了话题:“这只叫做冷水流萤。性子温和。有时夜黑风高,还会给人带路。还有一种叫赤练流萤。那种性子残暴,像个火药桶,一碰就爆。我那时差点失手烧没了乱子林,就是拜那东西所赐。为这事,我被罚关禁闭七日,期间还不许进食。若不是你慕容叔冒着连坐的危险偷摸给我捎饭,我可能真就没命在这坐着与你闲聊了。”
元晦按捺住满心的失落,配合地冲墨玉笙笑了笑。
他见黑夜中有只赤色流萤,便伸手去够,“师父,这只颜色好特别。”
墨玉笙眼力不太好,索幸不是个色盲,还能勉强分辨出色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流萤尾部竟像是着了一团赤焰。
“别碰!那是赤练流萤!”
他脸色大变,一把拽住元晦衣袖往身边带。
元晦一脚踩空,失重摔落山丘。
墨玉笙没松手,跟着元晦跌了下去。
混乱中,元晦双手摸上了墨玉笙腰身,两人一路交缠翻滚着滑进了一片星辰浩海。
夜光草徐徐后移,又悄悄漫上,将二人拢在一团星云之中。
元晦半伏在墨玉笙身上。
身下,墨玉笙眉眼如画,两片淡如水的薄唇被星光镀上了一层光华,叫人挪不开双眼。
今日午后院中,墨玉笙的话,慕容羽的话,姜清的话交替着在元晦耳畔响起,最终,姜灵云那句“十五年了,我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他情种墨玉笙的时间不及姜灵云长,那是因为他没能有那个幸运早生十年,早点遇上他。
但论情深,他不输半分。
元晦蓦得佝下身子,含住了墨玉笙的唇。
大概是惊吓来得太过突然,墨玉笙一时竟没作任何反应。
元晦便又颤抖着舔开了他的唇逢。
墨玉笙脑中轰的一声,将他瞬间就炸清醒了。他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将元晦掀翻在地,而是迅速看向元晦双眸。
眸子黑白分明,泛着淡淡的水汽。
眼底不见血光。
他竟然是……清醒的。
墨玉笙头皮一阵发麻,他猛地揪住元晦后领,没怎么费力地将他轻轻拽落。
元晦跌坐在一侧,脸上血色褪尽,连呼吸都在颤抖,神色却还算平静。
墨玉笙艰难坐起,起身时两眼一黑,一阵眩晕,他双手及时撑地,才勉强将身子支起。
墨玉笙其实没有旁人看到的那般无所不能。这副病体也就是在他的折腾下才能醒后第二天就下床着地,换作寻常人,至少也要躺上个七八日。
他并非贱骨头一个,只是再看不得身边人如丧考妣的面目。
此刻这些天被刻意压制的虚脱感、无力感、体乏感变本加厉地轮番向他来讨债。
墨玉笙匀出只手,颤颤巍巍地探向胸口的药瓶。手指碰触到冰冷瓶身的刹那,他蓦地将手缩回,搭在额角缓缓揉起了太阳穴。
宽大袖袍下,元晦将双手攥成了拳头,指尖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他将手抬起又垂下,起起落落十数回,却始终不敢再靠近墨玉笙。
两人相视无言,风过有声。
良久,墨玉笙攒足了点说话的气力,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元晦死死地咬住下唇,皓齿下渗出了一行细细的血迹。
他胸口起伏了几下,回道:“你的身子.......”
墨玉笙没心思和他掰扯,言简意赅道:“为什么?”
元晦置若罔闻,怔怔地问道:“你的身子.....”
墨玉笙无语,自己的清白难道还比不上这副破身子?
他心知拗不过元晦,只得胡扯道:“无碍。来时走得疾,灌了点冷风,有点受凉。缓缓就好了,不算大事。”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不少,“我想知道为什么,好吗?”
元晦微微垂下眼眸,“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情爱迷人心智如斯,教人欲罢不能。”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墨玉笙蓦的想起是今日自己献给姜清的金科玉律,便又有些啼笑皆非。
好心规劝姜清的话,竟将祸水引向了自己。
元晦急喘了几下,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师父……你会……嫌弃我吗?”
墨玉笙噎了半晌。
说全然不介意,那是假的。
墨玉笙风流却不下流,男女一事上,讲究个名正言顺。
换作旁人,他大概早就将“恶心”两字和着一地鸡皮疙瘩劈头盖脸的糊人一身,兴许还会不解气地抬腿补上几脚。
但这不是旁人,是他的小元晦。
墨玉笙头疼得厉害。血月下那只瑟瑟发抖却义无反顾伸向他的手,汴州羽庄那口浓得发黑的血渍,江南密室那对摄人心魂的赤瞳,还有慕容羽那句“将来你俩要如何收场”交替着在他脑海中缠斗不休。
良久,他平静地开口道:“我……长你七八岁。你虽未正式行拜师礼,但你我以师徒相称多年,我一直拿你当徒弟看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有父亲嫌弃自己孩子的道理?”
墨玉笙将最轻柔的话磨成了最锋利的刀,刀刀诛心。
父……与子。
元晦做了一个笑的表情。
横在两人之间的不是爱与不爱,是天理人伦。
他为了墨玉笙做个怎样的人,走一条怎样的路都是他的事,他可以自暴自弃,可以破罐破摔……却不舍拖着墨玉笙共沉沦。
元晦那即便卧榻而眠也挺拔如松的脊梁骨像是被谁抽了去。
他身形晃了晃,瘫软成一堆烟灰,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元晦缓缓抬眸看向墨玉笙,周遭星光熠熠,其华灼灼,再也照不进他的眼底。
元晦一字一顿道:“我不怕遭世人唾弃,不怕天打五雷轰,死后也不怕下阿鼻地狱。但……我不会叫师父难堪的。”
第41章 黄泉
慕容羽向姜悦卿辞行后,回到住处,被堵在院门口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墨玉笙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落寞,“有酒吗?”
慕容羽皱眉,“没有。你才好没几天,就急着作死吗?”
墨玉笙又道:“黑曜水有吗?”
慕容羽将墨玉笙领进了门。
两人相识十数年,墨玉笙从来都一副欠揍讨打的模样,这副有如丧家犬般的尊容倒是头回。
慕容羽点了风炉,取了一把黑曜豆放进茶壶里,“今日是吹了什么稀罕风,怎么想起喝这玩意儿了?”
墨玉笙并不说话,只是苦笑连连。
慕容羽下意识去了一眼门外,平日里形影不离跟着他的元晦不见了踪影。
屋内苦气弥漫。
慕容羽抽了个茶杯,给墨玉笙满了一杯,递了过去,“小心烫。”
墨玉笙握着茶杯边缘,“你呢?”
慕容羽摆摆手,“我喝不来这苦味。”
他沉默了片刻,忽地开口道:“你……知道了?”
墨玉笙愕然。
他顿了顿,迟疑道:“你……也知道了?”
两人间难得的一点默契竟都用在猜哑谜上了。
墨玉笙接着道:“你何时知道的?”
这回轮到慕容羽苦笑,“比你早。”
他犹豫半晌,“你……是如何打算的?”
墨玉笙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口黑曜汤。水才刚沸,烫得人舌尖发麻,眼泪都快逼出来了。
慕容羽知他心里发苦,由着他一口接一口。
良久,墨玉笙开口道:“他若不提离开,我便会将他留在身边。”
慕容羽将眉心拧成了根麻花。
“墨子游,你该不会……”
墨玉笙垂下眼眸,不去看慕容羽。
他低声道:“他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如今只是一时糊涂,走了岔路。我不能看着他一条路走到黑,趁我还有点气力,总得扶他一把到正道上。我放心不下他一个人。”
墨玉笙顿了顿,将声音压成一线,“他是苏家唯一的血脉,是仅存的一点香火,我岂会由着他断子绝孙?”
慕容羽一手搭在茶桌边缘,抠着桌角,指尖隐隐泛白。
慕容羽道:“子游,趁现在局面还不算太乱,你抽身吧!”
墨玉笙摇头,“那日你们走后,我留在师父屋内。师父说和尚练的功讲究六根清净,最忌讳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我与他总归是师徒一场。他孤苦无依,又有血仇未报,我若在此时离了他,无异于将他推向疯魔的深渊。”
慕容羽不自觉将嗓音提高了些许,“子游,你替墨覃盛挡下一剑,又庇佑苏家遗孤这么些年,你上对得起墨家,下不欠苏家,如今也该为自己盘算盘算了。”
墨玉笙盯着茶杯,杯中汤水浑浊,亦如前路。
墨玉笙道:“我与他是一对师徒,只是他恰好姓苏,我恰好姓墨。”
慕容羽沉声道:“元晦的师父是墨玉笙,不是墨舟遥。”
墨玉笙一愣,旋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墨子游,他是苏曦,他父亲是苏令,他母亲是吴姬。当年象山论剑,吴姬被墨覃盛误伤,香消玉殒。苏令多年还魂无果,在剑尖涂上茴梦香,将你伤成了这样。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日,若苏曦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全心全意倚靠的人是仇家之子,自己的父亲是残害心上人的刽子手,他会怎样?真到那时,他不疯都难。”
慕容羽起身绕至墨玉笙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子游,他姓苏,你姓墨,这就是命。逃不掉,躲不过,那就两相忘。”
墨玉笙神色几变,原本云雾轻笼的双眸忽地就云开雾散了。
墨玉笙轻声道:“无咎,我是他的师父,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若真疯魔了,旁边总得有个人拉他一把不是?不然……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子游.....”慕容羽握紧了墨玉笙的肩头。
墨玉笙将慕容羽轻轻佛开。他起身行至门口,蓦地回头,一双桃花眼里清明一片,“既是逃不掉,躲不过,我便要与这烂透了的命运缠斗到底,看看腐烂的命根里还能生出怎样的蛆虫。”
慕容羽默然。
他忽地佝身握住桌上的茶杯,就着点余热,将杯中残水一饮而尽。
真他娘的苦。
但又如何苦得过这稀烂的命运?
…………
五月初五,三人出了神农谷,启程前往汴州。
元晦言出必果,没再为难墨玉笙,还极其配合地将父慈子孝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是旁人见着都要动容的程度。
可偏偏还是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挑刺的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羽。
趁着元晦去茶室沏茶,慕容羽凑近墨玉笙,压低声音道:“那晚你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把人伤成这样?”
墨玉笙死鸭子嘴硬,明显底气不足,“也……没说什么。他怎么了?看着不挺好么?”
慕容羽皱了皱眉,“面上看着与平常无异,但是……”
“但是什么?”墨玉笙心虚地追问道。
慕容羽无力地看了墨玉笙一眼,“但是没有灵魂。连偶尔下厨做的面都不香了。”
墨玉笙装腔作势地回怼道:“当初你说你想效仿五柳先生我就觉可笑?人家不为五斗米折腰,你呢?一碗面就能将你卖干净!”
墨玉笙面上凶悍,心里却愁得发虚。
元晦的异样,他又怎会觉察不到呢?
还是会矜矜业业地端茶倒水,会在起风时贴心地递上披风薄毯,却不再有肢体接触,也没有眼神交流,两人间连对话都精简到只剩下恭敬的称呼,连个语气助词都省了。
墨玉笙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惦记着这点如父如兄的情谊,元晦便回了一张“泾渭分明”,他一时不知是该笑纳,还是该哭拒。
船行十日,三人换了一辆马车,继续北上。
约摸行了五六日,抵达汴州南郊青城山。
正值盛夏,蝉鸣呱噪。
傍晚时分,本该是最闹腾的时候,夏蝉却仿佛是被人灌了哑药,齐齐禁了声。
车夫年约二三十,五官不算粗糙,平日里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看着还算踏实机灵。
他放缓了马车,自言自语道:“真是古怪,怎么看着与平日的路不大一样?”
慕容羽用羽扇挑开车帘,“怎么?迷路了?”
车夫拍拍胸脯,“公子大可放心。我乃汴州本地人,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保证将几位平安送达。”
半炷香后,马车骤然停下,车夫拨开车帘,探进来一张苦瓜脸,“请问三位是第一次来汴州么?”
慕容羽道:“来过几次,怎么?”
车夫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还真迷路了。”
几人闻言下了马车。
马车跟前横着一条河,河面宽两三丈,河水清浅,河床弯弯绕绕向两旁密林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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