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他边翻身而起。
墨母忙将他拉回座椅,“你呀……你……”,也不知是喜是悲,眼底闪动,竟是要落下泪来。
不待墨玉笙有所动作,墨覃盛已经起身递上了手帕,温声哄起了怀中人,顺便抽空刀过来一个杀人的眼神。
墨玉笙望梁兴叹:闯祸的是你,背锅的是我,如今被刀的还是我。
墨母抹了眼泪,又重新拉过墨玉笙,“玉儿,这次回来,就在府上住下,别走了。”
墨玉笙腾出只手,拿着小铜火箸儿,慢吞吞地拨弄着手炉内的压花煤饼,不吭声。
墨母黯然神伤了一阵,又退让道:“那就多待一些时日,过了年再走。这么些年聚少离多,娘都没有好生看过你。再这么下去,都快要忘了我儿长什么样了。”
墨玉笙低头看着炉顶青烟聚了又散,心道:“如此这般,倒是遂了我的心愿。”
十年前,就在墨府,墨玉笙为墨覃盛挡下一剑,剑尖被苏令抹上了茴梦香。
那年窗外也是这般,飞花穿庭。
贾母是大家闺秀,不问江湖事,尚不知道茴梦香的毒辣。墨覃盛知道,被墨玉笙以神农谷有洗血术可解百毒为由给蒙混了过去。起初他也存疑,但看着墨玉笙中毒后依旧生龙活虎了这么些年便也渐渐打消了疑虑。
墨玉笙常年在外飘荡,甚少归家,性子野不服管是回事,最主要还是在为后事做盘算。
父母年事已高,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唯一的办法便是淡出他们的视野,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死去。
再找个代笔,模仿他的字迹,一年往回寄几封家书。
他那时知道元晦字仿得好,足以以假乱真,便盘算着让他当了自己的笔替。
算盘打得好,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样对他……太残忍。
只得另寻他人。
一想到元晦他心神微微一荡,将小铜火箸儿搁下,看着墨母道:“我还有正事未了,年前得赶回去。”
墨母皱眉道:“你如今虚岁二十九,还能有什么正事比得过娶妻生子。母亲做主,给你寻个清白人家,先把婚姻大事给了了。易安长你三岁,孩子都能作画了。”
回家不过两日,墨母处处见缝插针,明里暗里催婚催生。
暖阁熏香浓郁,墨玉笙闻着头重,直想不吐不快,“我这辈子都不婚不娶,”乍听墨母捂胸闷咳了几声,又于心不忍,将那豪言壮语咽了回去。
墨玉笙扶额,一副蔫蔫的样子。
墨母只道他玩心未泯,捶胸道:“你祖母留下来的传家宝,看来是没有亲手交出去的一天了。”
墨玉笙顿时来了精神。
“什么传家宝?拿来我瞧瞧。”
墨母道:“那是给未来儿媳的。”
墨玉笙死乞白赖道:“您让我瞧瞧,兴许看对眼,儿媳妇就有了。”
墨母贫不过他,嘱咐飞燕从卧房取来黄花梨镶银饰盒,打开一看,里头是对三色翡翠玉镯。
普通彩色翡翠,有翡无翠,或有翠无翡。
这对玉镯同时显现“翡”、“翠”两色,已属难得,再加上祥紫更是罕见。即便是皇宫内院也不见得能寻到这么件宝贝。
墨玉笙两眼放光,活像个开了荤的花和尚,直接就上手摸了过去。
墨母当即拍下他的爪子。她看着体弱,下手倒是又准又黑。
墨玉笙揉着手背上的红痕,目光幽怨:“那么好的宝贝瞒到现在,我还是不是你亲儿子了。”
正巧丫鬟青樱端来汤药,
“夫人,时候不早了,该服药歇下了。”
墨玉笙起身告辞,临走时,一招乾坤大挪移,把一对镯子收入袖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墨母朝墨覃盛递了个眼神,喜上眉梢,“还不抓紧跟过去打探口风。”
暖阁出来是条长廊。
父子俩并肩走在九转十八回的长廊下,夜寒雪重,时不时可以听到大雪折竹声。
墨覃盛开门见山道:“玉儿,你是否已有意中人了?”
墨玉笙原本也没想瞒着,如实道:“是。”
墨覃盛点头道:“那便好,择个良日,带上聘礼,随我上门提亲。姑娘家的名节重要,切不可私定终身。”
墨玉笙心里发苦,若可以,他又何尝不想三书六礼,将人迎进门。
墨覃盛见他不吭声,知他有难言之隐,问道:“她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
墨玉笙当断则断,“他父母双亡,旁的长辈也没有,是个孤儿。”
墨覃盛沉默半晌,道:“是个可怜人。”
过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就更不可亏待了人家。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入了门就是我墨家人,今后再添丁加口,便不再孤苦无依了。”
廊外雪花乱入,一朵落在了墨玉笙睫毛上,墨玉笙伸手抹了去,带下了一点湿润。
墨玉笙想到了慕容羽,想到了那些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寻常百姓,想到了那些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被//操控一生沦为家族牺牲品的纨绔公子,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内疚,百味杂陈。
他心潮激荡,不吐不快道:“爹……恕孩儿不孝,无法为墨家留后。”
墨覃盛:“她……”
墨玉笙不想辱了元晦名节,接口道:“与他无关。是儿子练功走火岔气,伤了根基。”
飞雪蒙蒙,长廊走道斑白。父子二人不发一语,留下一长串足印,深一步,浅一步。
良久,墨覃盛开口道:“非她不可吗?”
墨玉笙脱口道:“非他不可。”
墨覃盛:“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想明白便好。你娘那头,我去与她说。”
他停步驻足,拍了拍墨玉笙肩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陪着你娘,她一个人睡不安稳。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说罢,转身离去。
天寒地冻,墨覃盛像年轻时一样,穿得很少,只着轻裘,他的背脊却如那被重雪压枝的松柏,不再似从前挺拔。
墨玉笙站在原地,看着墨覃盛的背影,一路目送他消失在回廊深处,短短几步,他看得终身难忘。
廊腰缦回,交付了一个父亲对儿子不曾出口的怜爱。
深深深几许。
墨玉笙下了回廊,在庭院中溜达了一圈。许是墨母送的狐皮斗篷保暖,又许是墨覃盛的那番话后劲太大,急雪回风之下,墨玉笙竟也不觉着冷。
夜深人静,除了风雪便只有孤灯相伴,墨玉笙随手折了枝冬竹,心头蓦地涌起对元晦的思念。想到写给元晦的家书还未完篇,便收了步子,低头捂着领子,朝寝居走去。
落雪极快,不一会儿便填了他身后足迹,像是不曾有人来过似的。
来到卧房门前,他忽地身形一顿。
房前台阶上,散落着两处孤零零的脚印,来不及被风雪掩去。
他眼神骤变,足尖一点,踮着青墙,翻身上了飞檐。果然,那里伏着一道人影,不知在风雪中露了多久,身上落了一层积雪。
墨玉笙抬掌拍向那人,那人感应到了掌风,身影微动,骤然回眸。
墨玉笙看清那人面庞时,失声惊叫了出来:“元晦!”
两道目光交织处,仿佛有无形的电流激荡而起,天雷勾动地火,一触即发。
墨玉笙飞掠过去,将人拢进斗篷,裹着他跃下飞檐,两人几乎是跌进了卧房,进门时不慎将壁桌上的青花瓷瓶给撞落。
白釉肥厚莹润,青料浓艳幽雅,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墨玉笙握着元晦的腰窝,踩过一座破碎的城池,将他压在了窗棂上。
雕窗寒凉,墨玉笙的胸襟又滚烫,冰火交融下,元晦打了个激灵,他扫了一眼满地的碎瓷,颤声道:“要紧吗?”
墨玉笙一手捉着元晦的后颈,强迫他收回乱瞟的眉眼,灼热的气息浇在元晦的双颊,淋出两片火烧云。
他盯着元晦的双唇,哑声道:“要紧。”
另一只手在元晦腰间摩挲,擦出一朵朵烫人的野火。
元晦觉着自己要烧成灰烬了。
但在扬灰之前,他拼劲全力抓住眼前人,共沉沦。
他一把勾住墨玉笙的脖颈,咬了上去,从唇缝里挤出句吃人的话:“我赔给你。”
唇齿交缠间,他尝到了一股腥甜,分不清是谁的滋味,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
墨玉笙早年游走于花丛柳巷之间,深谙春风化雨之术。但他占个长辈的身份,纵使心里已经将元晦当作自己人,身体却还是保持着一份清明。
然而此刻,在饱受半月的相思之苦后,最后一丝因师徒名分而起的羞赧化为灰烬。
元晦哪里受过这般挑悻,身体都酥透了,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了墨玉笙脖颈上,靠着手上的一点力气,与窗棂的支撑才勉力站着。
窗前,两人身影交叠。
窗后,飞雪贴着琉璃,融成水,凝成剔透的琅玕,挂在窗下,颤动。
元晦的意识逐渐模糊在墨玉笙的掌下,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摸到窗棂的一角,打开了一条缝,寒凉的风钻了进来,他浅浅嗅了一口,觉着自己还活着。
耳畔传来墨玉笙魅惑的低语:“开什么小差呢?”
旋即被那人点了把火,元晦差点跪了下去。
他带着哭腔道:“子游……你想要了我的命吗?”
墨玉笙捉着他的后颈,两人稍稍拉开了点距离。
他一双桃花眼泛着点水雾,如那雨后桃花,分外娇艳。
他开口道:“你怎么会来?”
元晦浑身微颤,还没缓过劲来,伏在墨玉笙胸前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想你,发了疯的想,便……跟了过来。”
墨玉笙抚摸着他耳旁的那道月牙印记,问道:“我若没发现你,你打算怎么着?”
元晦垂下眼睑,“看一眼就走。”
那么冷的天,元晦只着了件单衣,他指尖红肿,指节被北风刮得开裂,墨玉笙闭着眼就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发了疯似得奔向自己,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为自己准备一件像样的冬衣。
他似水一样柔又似火一样烈。
可不管如何变幻,他的柔情,他的热烈,都给了自己。
只给了自己。
墨玉笙忽然就想好好地疼爱他。
他的手落在元晦腰间的系带上。
元晦双睫颤抖,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眼底泛着盈盈水光。
墨玉笙凑近,两人鼻尖相对,鼻息交缠。
窗外北风萧萧雪如席逐渐隐去了声响,只听得屋内炭盆火舌的追逐声与两人越靠越近的心跳。
墨玉笙另一只手抚上元晦的右颈,那里有一道疤痕,极浅,在烛火下几不可见,只能通过指腹传达的凹凸感感受到它的存在。
他低声问道:“还疼吗?”
元晦微微侧了侧脸,将自己的颈项完整地置于他的掌下,“早就不疼了。”
墨玉笙握着他的下颌,将他掰向自己,“让我……疼疼你。”
他喉头滚动,沉吟片刻,又道:“你……害怕吗?”
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掌下那一寸一寸动人的肌肤,也就没有留意到元晦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元晦两片嘴唇微颤,不待他出声,屋外忽地响起了叩门声。
是老管家。
“少爷,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墨玉笙有种想把老管家的嘴撕烂了活埋的冲动。
自己这全身都还冒着火呢。
他火冒三丈地啄在了元晦的脖颈上。
可惜,老管家不知屋内春光灿烂,又大煞风景地叩响了门扉。
“少爷…我看您屋里的灯还亮着呢,应该还没睡下吧。”
“少爷……”
“少爷……”
一声声,像和尚念经似的,隔着窗户隔着门,绵绵不绝地飘进墨玉笙耳里。
此刻,再动人的美味也觉着硌牙。
他近乎哀嚎地叹了口气,将元晦重新裹好,附在他耳边道:“等着我。”
他才走出几步,又快步退回到元晦跟前,轻声嘱咐道:“还是别等了,你先去睡。”
说罢,他抬手在元晦额间摸了一把,俯身拾起地上的披风,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一脸煞气地踢开了门。
老管家等在风雪中,见少爷迟迟没有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刚准备推门而入,只听得“砰”的一声,就见得墨玉笙那张欲求不满的脸乍现眼前。
竟是说不出的……古怪。
面色滋润,两颊潮红,气色竟是比先前好上不少。
就是……嘴唇肿了,还破了一块皮,挂着点血。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墨玉笙双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道:“没事,刚在屋里练功。”
老管家有些心疼地看着少爷红肿的嘴唇,道:“练个功,怎么还把自己给伤着了。”
墨玉笙面不改色道:“盘腿调息时被蚊虫给叮咬了。”
老管家惊道:“什么蚊虫能将人咬成这样!”
……
卧房内,元晦依着窗棂透过窗间缝隙目送墨玉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才念念不舍地收了目光。
他将腰间系带重新系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短暂地红了一下,又兀自摇头笑了笑,抬起头,环顾四周。
墨玉笙的卧房简洁干净,就如他本人一样。墙上挂了一副松竹图,是韩青石亲笔。
除此之外唯一的装饰便是那座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此刻已经粉身碎骨。
元晦俯身收了满地狼藉,走到床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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