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在密道内的晋军从四面八方出现,借着夜色后后方突袭云军。两方的人命就像方才转瞬即逝的烟花,一朵朵盛开,归于虚无境。
战场就是如此机械而高效的绞肉机。遗体在咫尺之间,年幼的孤儿、年轻的遗孀、年迈的孤老在千里之外,很多生者枕在梦乡里,很多死者躺在黄泉上。历史赢了,人道一败涂地。然而历史又由人所铸造。
沙漏流逝超过一半时,谢漆杀到了西门前,终于见到了他此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麻木冷酷地执行梦魇。
谢漆擦过溅进眼里的血渍,提刀进入梦魇。
硝烟与尘土遮蔽了月光,玄漆刀割过惨白的轻风到达风暴眼,刀尖和枪尖短暂地贴过,浓稠的血珠猩热地相依偎。
沙漏的流逝有尽头。
雍城经过急速的血洗,满城刚成阎罗殿,就在陨石雨一般的炮声中解体。地面上无论死生,都在炮轰下化成支离破碎的残骸。
谢漆和高骊赶在沙漏破碎前杀尽了西门前的云军,几乎是踩着点躲进了最近的密道,枪与刀都发颤,两个人脱力地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背靠背。
他们也想抱住对方,可一身浴血,不知能有几处肌理是干净的,不约而同地不想弄脏对方,便背靠着背,犹如两头流浪的野兽。
云军的远程轰炸开始了,震耳欲聋地不知持续了多久,倾泻的破军炮像是实质性的怒火,恨不得把一切都炸成流沙。
他们在黑暗的密道里沉默地听。很难形容走到这一步的心情,残酷的地动像人的抽搐,两个人在剧烈的战乱中却莫名保持着荒芜的平静。
漫长的轰炸声终于停下,谢漆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不知道是否有第二波余震,只是终于等到这寂静,便抓紧机会和高骊说话。
他往后一靠轻撞高骊,声音嘶哑:“八个月了啊陛下……现在精疲力尽吗?身上又添加了几道伤口?”
“都是小伤,谢漆漆呢?”
“我也是小伤,等出去了,还能抽刀再挥一晚上,挥到天亮为止。”
“真厉害啊……虽然我不希望你再去拔刀。”
谢漆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厉害的是你。那些夜袭,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高骊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摸索到他的手,两只杀到微抖的手紧握:“我好想抱你,可我一身很脏。”
谢漆用力握住他的手,哽咽了许久,临了哑声:“高骊,你听,没有炮火声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
高骊低哑地笑:“就快亮了。”
*
夏季的夜短,距离天亮仅仅只有半个时辰,天边地平线隐约看到了微光,云军的主力部队越过了雍城的护城河,撞开摇摇欲坠的东城门,井然有序地分队进入满目疮痍的雍城。
四队重甲骑兵在前开路,两列搭载小型破军炮的战车在中,再是三列步兵拱卫,中央才是云皇亲坐的御驾。
云皇坐在改造过的宽阔战车上,车厢里还坐着两人,右边是千机楼楼主,云国死士之首墨牙,左边是云国时任宰相,为他效忠了二十三年的李无棠。
云皇清癯,面容生得儒雅,如果不穿一身云国皇帝的黑色帝服,换成一套文士服,便像是一个温和的中年教书夫子。他的手里摩挲着一枚仿制故人旧物的黑石吊坠,轻盈地让它在指间轮转,看起来心情不错。
御车进入雍城的东门便停住了,亲卫兵来报:“禀告陛下,雍城尽是废墟,没有路可供战车前进了。”
云皇笑了笑:“车停,人动,全城搜查,清点人头,彻查是否有活口。”
“是,属下领命。”
踏步声散去,云皇看向千机楼楼主:“墨牙,你开窗,替朕看一眼雍城。”
一身黑衣的墨牙顺从地打开一道窗缝,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关上:“陛下,这座城是死城了。”
云皇含笑点头:“那么,如果搜到有活口,便全都杀了,才不负死城之称。”
左边的李无棠眼皮微微一动,微弱的动作便被墨牙注意道:“宰相大人似乎有异议。”
云皇笑着看过去:“是吗,无棠?”
李无棠年纪只比云皇年长几岁,云皇脸上细纹不多,他却已满面尘霜、满头银发,因是湿热夏季,他的衣领没有束高,脖颈上一道凛冽的陈年割喉伤疤清清楚楚。
因为这道陈年旧伤,他的声音从此沙哑得像吞了百针。
他合手行礼:“臣没有异议。”
云皇指间盘着那枚黑石吊坠,端详着他的眉眼轻笑:“朕还不知道你?说得文雅,无棠是宅心仁厚之人,说得不好,便是妇人之仁。可是觉得朕拿一万三千士兵做诱饵,过于冷血无情了?”
李无棠认真地摇头:“陛下做霸主之业,自当有霸主之心,此战若能置晋帝死地,其功可救千万人,并非无情,而是大义。”
云皇被取悦到了,确实是心情愉快,说话比往日直白了不少:“善,正是大义。晋国不仁数十年,不是今朝该当灭国,而是若干年前就该亡种。这种腐烂到底子,抱守残缺,残害忠良的脏污烂国,早该推翻了。无棠,这一点,你当比朕清楚百倍。”
李无棠点头,神情谦卑:“晋国无道,早失天命。天佑我云,陛下当取中原,一统万里河山。”
云皇满意地颔首,摸了摸御车里能发射破军炮的机关,感慨地轻讽:“晋虽无道,新帝却拥武,当真是费朕工夫。朕原以为以晋国军备,不出三月,便可直取濯河,谁知现在拖延了八月,才驱车驾临这小小的雍城。”
墨牙在一边立即请罪:“是卑职无能之过。倘若千机楼顺利,早在去年就该拿下晋帝的性命为您贺寿。”
“是他难杀,你请罪做甚?”云皇宽容地扶起他的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国高家出了这么个怪力之人,加之他们那霜刃阁作祟,千机楼已做得很好了。”
云皇随即又笑着摩挲吊坠:“再者,朕已经从晋国获得了很好的寿礼,既见故人,云胡不喜?”
李无棠低着头,知道他口中的贺礼是晋国昔年睿王的影奴,玄坤的尸骨。
故人么?一死多年的故人,早已都是黄土白骨,魂都没有了。
他冒着一切责罚从云都赶来前线,不是为了见无魂的遗骨,而是为了见活生生的故人之子。
若晋帝高骊在今日死,晋国军心将溃堤,不知他来不来得及保下唐实秋的儿子。
那孩子可是他当年的学生。
正想着,外面亲卫兵来报。
“陛下!晋帝高骊未死!”
第173章
云军耗费了半个时辰将雍城开出道来,以便御驾前行。
天边日出,御驾车门开,云皇的目光穿过车门,先看到昨夜被炸塌的西门废墟,城楼建材厚实,塌方下来后把空地堆满,在地面上塌成了小山般的废墟。现在废墟的中央被开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小路,两边的残垣断壁堆成了高墙,墙下裸露着无数云军的残骸,日出正照血与骨。
血路的路口摆放着一块巨石,是被炸成几段的城门匾石之一,这断石有幸保留着完整的雍字,雍字上下方的空白处各刻了一行字,下方刻着:“万军千炮,多谢君赠。此路不通,云皇止步。”
上方是简单的四字:“高骊亲刻。”
云皇摩挲着手里的吊坠,亲卫队顶着窒息的压迫感上前来低声汇报:“埋伏在怀诚外的斥候方才上报,一个半时辰前晋军倾巢出动,斥候随其上,见晋军开路六尺,晋帝从雍城持枪出,未死。”
云皇没出声,一旁的墨牙代君发话:“将斥候带来。”
李无棠始终保持静默,看着两名灰头土脸的斥候被押到御驾前来跪下,抖着声线上报。
云皇拨转着吊坠把事实再听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六尺小路,指尖敲着吊坠下令:“开路,向怀城进击。”
李无棠嘴唇微动,想上谏劝阻留下在雍城整顿,处理昨晚造成的巨大伤亡,但云皇在整个云国中枢中说一不二,最忌有人在他刚下决策时置喙,于是无言。
方才还在地毯式搜索的云军全被召来推开西门的废墟,搬除了残垣断壁,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同袍尸身。从前晋帝夜袭总会将人的头颅砍下,这次的废墟中寡见断头,多见身首合一,不免让人怀疑这些人不是死于晋帝,而是死于自己人发射的破军炮。
死于敌方皇帝之手,尚可道一句是受戮于暴君,死于自己的君主令下,能讨什么说法?
云皇面上无甚情绪波动,但令墨牙下车去将那块巨石劈为粉碎。
巨石闷声一响如被五马分尸,士兵无人敢抬头,比起对敌的愤怒与贪婪,更多的是悲戚和麻木。
人多效率快,残墙和死尸都被搬运开来,刚才还一片城人遗体的西门又变成了平坦大道,云军来不及喘息,便迅速整队向三十里外的怀城进发,身后的废城则不管不顾。
潜藏在密道中的影奴们听声辨位,大军出雍城,他们出密道,身上穿着云军兵服,有的悄悄尾随在后翼,有的向东行朝云国国都而去。
云军距离怀城十里时,千机楼的苍鹰飞来传信,墨牙接过展开,眉头轻微地皱起:“陛下,死士报讯,怀城已经成了空城,晋军接应完晋帝之后,就直接整队向西撤退了。”
云皇敲击吊坠的指尖一顿,若有所思地静默,抬眼又看墨牙。
墨牙便谈起自己的看法:“陛下,据千机楼刺探,晋军的军需一直不足,怀城面前无天险,易攻难守,眼下他们匆忙撤退,极有可能正是兵库虚空,我们正可长驱直入,不止占怀城为据地,还应东下乘胜追击。”
云皇微微颔首,没有谈及决策,反倒提起了别的事情:“晋军后方还是军师唐维在调配?”
“是。”
“尽快除掉他,不必留情。”
李无棠心跳猛然一猝,别的言语再听不进耳朵,只知脖颈上那道陈年割喉疤忽然剧痛起来。
“如果晋帝难杀,便让死士们掉转方向,杀不了急先锋,就杀后行署,杀完了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给朕。”
李无棠脸上血色尽失,甫一抬眼,就看到云皇冷静的注视。
他知道云皇将未能杀死高骊的怒火迁移到晋军的二把手身上,也知道此时最应该做的是自陈此举的正确,解除他充满压迫的审视。
可李无棠还是嘶哑地出声求情:“陛下,能否再做斟酌?只要晋帝高骊未死,晋军后方死多少个唐维,便都无济于事……”
云皇指甲刮过了黑石吊坠,刺耳的声音刚起,一旁的墨牙便伸手替主子教训有二心的臣属。
李无棠被当面扇了一掌,声音不大,似乎如此就能削减侮辱性,但内劲深厚,顷刻便使这位云国宰相唇角溢出血珠。
云皇低头看掌心里的吊坠,检查是否被刮出划痕:“朕知道你为了什么,才弃太子于不顾,强行从国都赶到这前线来添堵。”
李无棠合手行礼,唇边血珠直滴到袖上,他忍住呛咳的冲动,沙哑地继续求情:“是,臣妇人之仁,一得知唐实秋之子尚在人间,臣便鬼迷心窍,有愧于陛下与殿下的器重。然人非草木,支撑臣苟延残喘的是一线念想,但求陛下看在唐维是睿王妃外甥的血缘上,网开一面,饶此子一命。”
云皇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往往意味着默许,李无棠等了半晌的寂静,心中的悬石即将要落下,又听云皇轻声的呓语:“他与睿王妃有血缘,与睿王却没有。”
李无棠抬头:“陛下!”
“即便消息不假,他是唐实秋的儿子,人伦也不足以让朕念在高子歇的面上留情。”云皇朝墨牙轻挥手,“留他首级,容他死有全尸,但杀死他时,砍断他一手,送来给宰相大人。”
李无棠面色灰败,云皇腾出手擦拭他的血迹,温声:“无棠,谁说念想须得是活的?你当学朕,一具玄坤尸骨,亦是莫大宽慰。”
*
此时晋军全副武装地撤到下一座城池,唐维紧急策马到为首的高骊身边去,在狂风里大喊:“陛下!你还好吗?”
高骊脑袋上包扎着匆忙绑上的纱布:“没死,有话到了地方再说!”
唐维有满腹的话要跟他筹谋,担忧地看了他几眼后给了最安心的一句汇报:“后方的支援到了。不止长洛出辎重,邺州也运送了粮草过来!”
高骊舔过唇齿,抬头望了一眼灿烂的阳光,毫不动摇地继续向前。
怀城之下是有两河作为天险的双水城,双水城之下,越来越多的城州为水所环伺,是距离东境的主干濯河越来越近之故。
长洛加邺州都运送补给,便是吴梁两大世家达成一致的讯号,后顾之忧已解,接下来他们于云军的差距只有破军炮的储备,待看东宫的阿勒巴儿了。
此行再败退四十五里,双水城一早得到了消息,城门在晌午时为晋军洞开,渡河的官船有序地列好,载着风尘仆仆的士兵洗过硝烟,迎进了比雍城富庶几倍的双水城里。
比起富庶,晋军最大的安定是看到了城门口列得齐齐整整的破军炮战车,一见这些青铜疙瘩,多少士兵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动。
双水城的城主与梁氏旁支沾亲带故,麻利地把东面三大街划为备战区,已经备好了伙食给晋军过午。
这位梁城主先是毕恭毕敬地向高骊行礼,紧接着便是小心翼翼地问高沅的所在。
高骊让人把高沅带上来,面如金纸的邺王殿下就被两个影奴带到城主面前,他明明没受伤,顶多是骑马久了致使腿软,脸色却比一旁伤痕累累的高骊差上数倍。
梁城主前天刚收到了来自本家大家主的书信,喝令他接纳晋军时好生看顾高沅,还放狠话道,若高沅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便要他以高沅的一损,杀高骊的十兵。
梁城主畏惧家主淫威,纵是家主在千里之外也战战兢兢,便以待皇帝还要慎重十倍的态度对待高沅。
所幸高沅脸色糟糕归糟糕,说话还中气十足:“本王没事,做你该做的去!”
梁城主这才大喘气地退下了。
这番双标看得其他将领窝火,皇帝肉眼可见的一身伤,一个城主却视而不见,转头对着毫发无损的邺王嘘寒问暖,安的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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