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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东宫认定晋国必败的时候,前线双水城的高沅也和唐维说了差不多的话。
“晋国根本打不赢云国,还打什么?把脑袋送上去被砍吗?与其继续这么败退下去,退到被云皇轰开长洛城门屠尽庶人,还不如现在就和谈。”
一群将领头扎缟素发带坐在议事的密室里,听了高沅这话恨得咬牙切齿,众将握紧拳头死死忍住一口气,孰料平日最好脾气、最识大局的军师听此二话不说地抽刀,开了刃的刀锋直怼到高沅的衣领上,一下就把那昂贵的绸缎劈裂了。
众将倒吸一口气:“军师……”
高沅看着倒映在刀身上的自己,喉结滚了滚:“你们没有陛下了,这才找我来当皇室的象征首领,是你们需要我帮忙,可你就是这么对待本王的?”
“吸食烟草吸到猪狗不如的邺王殿下,脑子再污浊也没关系,嘴巴学着干净点就行,学不来就闭嘴。”
唐维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他:“我叫你一声王,是看在你是陛下九弟的份上。是,陛下崩殂了,晋军和晋民需要你这个邺王托陛下遗志稳固军心,但你记住了,叫你上位是让你鼓舞士气,不是让你带头向云国跪下!你要是再敢不顾陛下遗命,提出这等寡廉鲜耻、自毁军心的话,我唐维第一个砍你脑袋!”
高沅的脖颈真被他割破了一道口子,他皱着眉头嘶了声:“你真敢伤我?!”
唐维吼回去:“是又怎么样!谢漆千里迢迢让你来前线,是让你来自毁长城的吗?早知你是这等膝盖无骨的软脚虾,他为什么要带你来?我今天就找他要个说法!”
高沅耳边嗡鸣一阵,眼睛赤红起来:“不、不许找他麻烦,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你收刀,我等一起商量就是了。”
唐维看他态度软化,这才把刀收回去,整好绑着的白色发带,怒哀交加地坐下。
高沅也顾不上颈间的血口,坐下先低声问:“谢漆……谢漆此刻在哪?”
唐维面不改色,硬邦邦地扯大谎:“陛下一去,谢阁主心身俱伤,病倒了,我已命人看顾他,不劳你费心。”
高沅顿时跟其他将领一样眼圈红红,缄默不言,只听唐维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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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城之中,云军已将这座空城占满,云皇和亲信住在原本的官驿当中,亲卫队里三层外三层地拱卫着。
雍城同袍的碎骨尸骸给剩下的云军带来了不敢言的消沉,但这天,一掉急讯长了翅膀似地飞进怀城,驱散了萦绕在万人头上的乌云,也挥散了云皇眉间森冷的阴郁。
云皇把信报反复看了几遍,还让墨牙诵读:“晋帝高骊重伤不愈,已驾崩于双水城,晋军缟素,哀哭连夜。”
云皇表面喜怒不形于色,但令全军接下来受飨三天,暂避晋国哀军的锋芒,先振本国士兵的士气。
午间众将士领到了参军八个多月以来最为丰盛的午餐,全体难得的喜上眉梢,纷纷直道晋暴君死得好。
人声之外,巷闾之中,一个穿着二等将服的副将杀了有男风之好的上司主将,换上了他的脸和衣服。另一个影奴替换了副将的身份,底下一层层地替换,最终无人察觉有谁消失。
谢漆从巷尾中走出,阳光照在他脸上,他那原本的异瞳伪装得看不出破绽,身形神情举止言谈与原主如出一辙。走进人声喧嚣的街道,迎面而来云军的另一将领,对方一见他就上来勾肩搭背,低笑促狭地问他和副将的龙阳之事如何。
谢漆的声音拟得和原主一模一样:“啊,爽得很,他每次都是起初不肯,后面还不是在我身下求饶,啧。”
那将领又是低笑,拍了拍他肩膀:“真羡慕你正好好这口,我就下不去嘴,这仗一打就是八个来月,老子都快素疯了!破了他晋国四城,城城都空得像被穷鬼打劫过似的,别说女人,连根女人头发都没捡着,真他娘的。”
谢漆照着收集的情报模仿原主的猥琐,内心捏着鼻子打黄腔:“跟我试试,你就不用素了,保证你比我情儿还爽。”
那将领习以为常地哈哈大笑,大老爷们款地搂着他去吃饭:“日你娘的,是不是想着到饭点了,把老子的胃口膈应到了少吃两口肉,你就能多吃两口了?走吧走吧,今儿咱们吃肉喝酒干个痛快,少发你的骚了!”
谢漆跟着他去饭馆,路上擦肩而过的将兵全都喜气洋洋,待得进饭馆,更是有火头兵敲锣打鼓地宣扬:“晋帝暴君死了!死得好!兄弟们,今天敞开了胃口,庆贺那该死的暴君总算下十八层地狱了,吃个极兴!”
谢漆迈进饭馆的脚步一顿,指尖动了动,即刻恢复了如常。
身旁的将领高兴地讨酒来和他喝,他一口喝尽了半坛,惹来对方的打趣:“怎么?跟你那副将弄得兴了,连带着喝酒也豪迈起来?”
谢漆低声笑着:“是啊……”
第176章
谢漆顶着张易容脸与云军庆贺了整个下午,云军沉浸在死敌完蛋的喜悦里,仿佛很快就能越过濯河一路东下攻破晋国。直到天黑,谢漆才得以回到原身所在的下塌地,从声浪放纵当中解脱出来。
易容成副将的影奴和他待一块,门窗紧闭地给他守着,谢漆取出银针对着身上一系穴位扎下制住烟毒,只是唇鼻出血看着吓人。
影奴向他投来担忧的眼神,他轻轻擦过血渍示意没事,招那影奴前来坐下。
他顶替掉的这个主将心性猥琐滥情,但行军打仗有几分真本领,加之皮相确实长得得天独厚,私下里风流成性,不止和自己的副将玩那套霸王硬上弓的把戏,私下里还和其他人有一腿两腿三腿等等的混乱情史,其中就有一腿是云皇身边的亲卫队之一。
算算日子,也快到那亲卫队来与之私会的时间了。
谢漆这一队影奴顶替掉的是一整支同气连枝的势力亲信,从下级一点点往上侵蚀,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那个与原主媾和的云皇亲卫兵。方师父带着另一列影奴侵蚀,现在已顶替到了亲卫队的边缘,就等着谢漆这一支势力来互助。
有赖于前面影奴们悍不畏死的潜入和接应,兼近来云皇自上而下的松懈,他们得以顺利接近云皇的中枢。
谢漆想着事,身旁的影奴忽然轻声问:“阁主,陛下真的驾崩了吗?”
谢漆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上,朝他摇摇头:“无论陛下如何,我们的任务都会延续下去,不用想太多,战时先听命于我和阁老,若我和阁老们都不测,就按着内部的排序轮下来。”
影奴立即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崇信,纯粹得近于盲目。霜刃阁本身有着超过百年的积淀,本身自下而上充斥着等级尊崇,这一代刚废弃了影奴循主的旧传统,崇信的血脉尚未斩断,转而无缝嫁接到了新的等级上。
不一会儿,两人的耳朵都竖起来,听见了屋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谢漆和身边的影奴伪造出副糜烂样,门外脚步迟钝片刻方敲门,易容成副将的影奴过去开门,又以一副受辱的狼狈样落荒而逃。
戏演得这么逼真,陡然让谢漆内心想笑,那乔装的亲卫队士兵走进门来,脸上出现一股隐晦的受伤神情,谢漆便怔了怔。
那人关好门过来,谢漆故作不自在地整理衣物,吊儿郎当地问:“今晚怎么有空来?还以为你忙得很。”
“不比将军忙。”
“吃醋了?”
屋里一时静静,谢漆装模作样地把手扣在腰带:“要来吗?”
“脏。”
谢漆便笑,掸掸手转移话题:“别这样嘛,我是真的以为你忙,那晋暴君一死,我以为陛下会更繁忙些,你大抵跟其他人继续没日没夜地值岗,哪里想到你这会还能过来。”
那人过来到谢漆身边坐下,个子比他稍矮些,身体一倾便靠在了他肩上,轻声道:“和上司调换了值岗时间,两天没阖眼,借你一靠,不求你消停,但求你闭嘴。”
若是谢漆易容的主将,此刻会把情人往床榻一推,不能走肾则决不走心地扬长而去。谢漆垂眼瞟过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看对方毫不设防地袒露出命脉,适当僵硬片刻后,轻声往那人耳畔安抚:“就这一次,睡吧。”
那人在私情欢场里安心地阖眼,也再没睁开眼。
翌日天亮,易容伪装成亲卫队士兵的谢漆走向云皇的直系部署。
与他交接的上司看见他,只做了个微小的动作示意对接,谢漆回应亲卫队的暗号,肃穆平静地走进最无声的漩涡。
走到对方近处准备交接时,那上司沉沉地看着他,谢漆没有维持平静,适时流露出了微弱的耽溺私情的羞愧神色,死寂片刻后,上司沉重的手搭在他肩上,低声:“趁早断了。”
谢漆维持着麻木的姿态,没有回应倾向,只闷声应了句:“属下知道了。”
上司没有察觉皮子底下换了个人,不再多说,只是搭在他肩上的手变得用力,片刻才离去。
与云军的其他部队不同,亲卫队有一半人是云皇自己的御林军,另一半是云国的千机楼死士值岗,方师父潜入的派系正是死士那一列,难度比谢漆这头大。正如前人史书记载的史实所证,所有集权领袖必用的手段是制衡,云皇极其倚重千机楼,同时又建立了另一支自己的御林军。
只是那位千机楼的楼主也是精明人,明面上与御林军交恶作对,私下里又令死士与御林军结交,两股军队势力博弈又联结,杂得很。
谢漆卡在亲卫队底层士兵的位置三天,亲身感受了这支帝王护卫军的内部机制,与晋军那头比较,云军这头属实高明不少。第四天时他总算与方师父碰头,会面时间短,夜里光靠着过人的眼力比划一堆手势,好似哑巴手语吵架。
方师父那头刺探出云皇决意在两天后夜里出袭,陈兵双水城,晋军的人形战争机器一死,云皇决意接下来不再保守,打算靠破军炮速战速决。
老少两人一获知这讯息都脊背冒冷汗,冒险传递出消息给唐维,心惊胆战到了两天后,发现晋军已在双水城前做好了防守准备。
晋军依靠着两河的天险,挖遍了双水城前纵深的壕沟,放水库闸门、兼引天然河水注地,把一大片干地挖成了泥泞不堪,最湿润的泥地能没过马靴。步兵能拔萝卜似地拔腿前行,但身后的辎重却犯了难,战马和战车都难以前行。
云军想推进远程的破军炮,像轰炸雍城那样轰炸双水城,却不知这一回的晋军因地设策,无声地融化了他们前行的征伐路。晋军已经管不上战后的修复,只管豁出去地保住战时的国境线。
谢漆和方师父趁着这个夭折的开战间隙,又往上顶替了一层亲卫队将士。
为了应对晋军棘手的对策,云皇的御驾中终于走出了人,云皇本人仍高度警惕地留在车上,走出的是另外两人。
谢漆和方师父在队伍中敛声屏气地降低自身存在感,克制着汹涌澎湃的好奇心不抬眼。武者之间越是内力深厚越能察觉到细微的波动,御驾上走下的两人之中,有一个压迫感凛冽,霜刀一般森寒,谢漆和方师父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那人就是一直护卫云皇的千机楼楼主。
另一人气场平和,不可能是云皇,便是赶到前线后一直未示人前的宰相李无棠。
谢漆在亲卫队的第二列中,垂眼看走过的两个云国中枢的衣角,距离最近的时候,他看到李无棠在地面的影子,袖中手腕似乎戴了违和的吊坠。他眼皮稍向上一抬,李无棠袖口正随走动垂下,露出了左腕上缠戴的黑石吊坠。
谢漆愣怔住。
气息只是稍作一滞,那千机楼楼主便扫视过来,谢漆僵着垂眼,一身内息压制到极致,那道落在头上的森冷视线才消失。
“这个人武功在我之上。”
谢漆心中浮现了这个念头,恶寒之中计算着如果加上方师父联手,胜算能到几成。
与此同时,李无棠手腕上的黑石吊坠给他的疑惑更加深重。
怎么看,那都与他脖子上原先戴着的一模一样。
真正的吊坠安放在霜刃阁,自谢如月刑牢风波起,谢漆脖子上戴着的就是匠师仿制的吊坠,里头镶嵌了最小型的破军炮,供他如遇不测时能拽下来暴力使用。
霜刃阁档案有记录,谢漆的黑石吊坠自五岁进阁就戴着,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不明白,世间为何有这样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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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水城那头,高沅被迫在锦衣绸缎外穿上了一层兵甲,天天被架着登上城给将民打气。军队中的将士无一不芥蒂他背后所代表的的梁氏世家,但百姓早已习惯了世族统率,反而在他和世族门阀的动员下积极投入作战准备。
晋军高层的将领见状有被怄到气,但都在唐维的调解下与之和平共处。高骊的“死讯”在唐维的运作下,明面上经由高层将领的集体议事决定,除了军政高层以外,暂时对下方宣告高骊负伤,暂时换成邺王高沅带领,以稳定局势。
但这道“死讯”还是有所泄露,霜刃阁配合着在内部揪细作,又加大了对唐维周身的隐秘护卫。
暗地里,唐维攥着架到最顶层的高沅,胁迫东境全线的梁氏旁支放弃旁观,全部投入作战当中。而东境世族越积极,唐维便越铆足劲把战报传回长洛中枢,言之凿凿高沅身负民意所向,待长洛准备好应对,便一起对晋国全面宣告,令高沅在前线登基为新帝。
原本的太子高瑱继续维持现状当后方的太子,这个逾越礼制的缺德建议就是他在第一封战报里向吴攸提议、再经由吴攸的暗示由梁奇烽的狂妄之口说出的。
高瑱和高沅两人都为形势所迫,只是高沅心更大,执着更小,没心没肺地配合着唐维做一场又一场的动员戏。数日下来,唐维于公于私都觉得奇怪,忍不住在议事结束后,留下高沅单独在密室里问他。
密室里还套着另一个更隐蔽的小密室,就嵌在东墙里。
真实的隔墙有耳。
唐维问高沅:“你来前线到底所求为何?”
“我求谢漆啊。”高沅毫不停顿地回答,顽固又无情地补充:“除了谢漆,晋国是生是灭跟我没关系。”
唐维想起谢漆说过的当他是疯子,不要去深思他的逻辑,可唐维自小习惯了陷在家仇和忠国的两重儒道权责里,难以明白高沅怎么能做到把自己凌驾两重家国上,而且毫无负担地直言怪异的逆道。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你和他有过纠葛吗?”
高沅听此有些愤怒:“什么叫做有过?现在难道不是就在紧密联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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