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算是熟门熟路。在他还只是一个寻常郁家子弟的时候,通月城是郁青常来的地方。在山林里猎到妖兽、挖到灵植之后,他都会选择到这儿出售。偶尔运气好,东西卖出去,还能得些新出现的好东西的线索。
后来到了天一宗里,他不再需要一块灵石一块灵石的攒钱,也不敢距离邬九思太远,自然不会再来。直到今天,郁青心头空空茫茫,烦乱交织。他当然可以沿着大道再往下走,但他又觉得,自己需要找个地方坐一坐、稍稍整理一下思绪。
再有——
手指在腰间碰了碰,正摸到灵剑剑柄。
把乾坤袋交出去的那一刻,郁青不曾多想什么。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手头已经一块灵石都不剩了。
要在修真界行走,这样当然不行。好在邬真人仁慈,并未收走他的本命法器。郁青便盘算,到城中看看各类物品如今的售价,多少攒些家底再离开。
他不知道,那些负责“请”他离开的太清弟子并未回山,而是依然跟在自己身后。看着郁青的动向,他们皱皱眉头,低声议论:“要上去赶他吗?”
有人赞同:“真这么做的话,得换身衣服。”
也有人提出异议:“正是,通月城谁不认识咱们?——不过,照我说,还是不要那么着急。城里人多眼杂,距离山上又近,万一呢?”
袁仲林不曾直白和弟子们说起自己的考量,但众人“为少峰主愤愤”的心情总和掌门他老人家一样。几句话间,原先抱着“赶人”打算的弟子也被说服了,“是了,万一让少峰主听到消息,指不定还有什么状况。”还是等那白眼狼距离天一宗真正远了,他们再现身动手。
毫无所觉的时候,郁青避过了一次危机。
他忽略万豪,进到城中另一家商会,开始细细查看、记下各种低阶妖兽、灵植的售价。结合自己对附近一带山林状况的了解,很快在脑海当中拟出一张单子。
接着,郁青开始忙活。他出城,进城,一个下午时间过去,已经不像自己前头那样两手空空。百来块下品灵石到手,青年稍稍松了一口气。从酒楼旁路过的时候,也能犹豫一下,最终进入。
他自然不打算用自己刚刚攒下的家底“奢侈”,坐下来后,郁青只点了一碗牛肉面,加上一壶酒。
面是为了填饱肚子,奔雷牛肉和酒则都是补充灵气一个用途。其实喝茶也有作用,可邬九思也喜欢这个。既要思索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走,郁青便希望更心静些,少受过往影响。
然而等到酒水真正下肚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怎么会不受影响?他身在天一宗外,稍稍扭过头,便能看到各个峰头的仙宗弟子在街道上行走。其中有一身绛紫道袍、让他避之不及的无极峰人,也有让他光是看一眼,心口便泛细密疼痛的太清修士。
可郁青不愿意承认这个。
他转过目光,重新去看眼前的酒杯面碗。自己怎么会心痛?不就是一个人的日子吗,他又不是不曾过过。阿娘走了以后,他便一直是这样了。“父亲”只会在意那些有天赋的孩子,如郁青这样连引气入体都难的,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平日倒是有和族中兄弟一同外出的时候,可这当中又有谁能交心?
人人都要自己修行,人人在外得了天材地宝的第一反应都是好生藏起、不与旁人分去。郁家子弟就是这样,郁青原本以为所有修士但都是一样。可邬九思出现了,他对郁青从不吝惜、予求予取。郁青便想,哦,他给我的一定是原先也不需要的东西。
有了理由,他便能心安理得。在太清峰时如此,后来离开了同样如此。直到他知道,邬九思给出的,仿佛不只是“不需要”的那部分。他会为了郁青去窥天机,会在明知郁青骗他之后也并不追究到底,依然给他金丝面具、给他护身法器,让他即便离开太清峰,也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会这样,是因为邬九思是个好人,也因为他真的在意郁青。
至少曾经在意。
不知不觉,一壶酒已经下去大半了。郁青沉默地、一言不发地喝着,无数思绪涌在心间。他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做的事其实是运转功法,好让随着酒水一起涌入身体的灵气慢慢消化。可事实是,他脑海里依然满满都是“邬九思”三个字,根本没有精力再去考虑其他。
有一个问题静静伫立着,已经在原处停留许久,郁青却始终没有找到空档去面对。他一次次避开,一次次忽略。即便是现在,青年安静地坐着,思绪则在繁乱地徘徊,想要再将那个问题绕开。
可大约是积攒下来的灵气太多,以至于他的头脑也昏沉起来。
“怎么会。”手指抚上额头,郁青喃喃自语。他很清楚,修士寻常喝酒是不会醉的,自己便是因此才点了灵酒。不过很快,他又想到:是另有一种状况,能让他们陷入类似状态。
一口气灌入的灵气太多,又不曾将其消解,便是“醉灵”了。
这两个字对从前的郁青来说太奢侈,他自然不曾听闻。依然是上了太清峰后,邬九思和他提到,“阿青,少吃些点心。若是醉了灵,反倒要耽搁你修炼。”
他听不明白,还当以为对方在说自己小家子气,看到一盘邬九思眼里寻常的点心都无法放开。但自己的吃穿住行都仰仗人家,既然邬真人瞧不上他的做法,改掉也就是了。
郁青放下拿点心的手,认真点头:“好,我少吃。”
邬九思却笑,神色很温和,说:“回头我给膳房说一声,让他们照着这个味道,做些合你境界的吃食。”
郁青:“好……嗯?”
仿佛不是嫌弃自己的意思。他歪歪脑袋,看一眼邬九思,又看一眼旁边的点心盘。思来想去,还是把那句“九思,你说的‘醉灵’是什么意思”问出来。很快得了解释,郁青这才恍然。后头吃喝的时候,也一直留意这方面。
直到今日,因为一壶性价比颇高、历来便得食客喜爱的灵酒,因为脑海当中始终徘徊、迟迟不肯消散的各样念头,郁青破功了。
他不再像平常一样谨慎,而是莽撞起来,快速地闯到那个问题之前。像是当真有一个小小的他在识海当中抬头,正看到一句:邬九思为什么会在意你、看重你?
“我不知道。”青年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底回答,“他只是……”
是个好人。
可这依然不能解释所有事。就连郁青都知道,召问天机镜的代价并非寻常修士能够承受,邬九思这个法器主人又怎会不知?——他明知那些风险,明知这番动作只会让自己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唯一的缘由,就是在他看来,郁青的安危比自己更加重要。
这绝非“在意”两个字能解释,更像是——
郁青嘴唇动了动。有什么字音即将被吐出来,可紧接着他的下唇就被咬住、话也被咽入喉中。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郁青猛地再度端起酒杯,又喂了自己一杯灵酿。前头差点说出的话被压得更深了,再也无从见到天日。
“仙君。”有那酒楼伙计从旁路过,无意中看到郁青此刻的面孔,立刻抽了一口冷气,“仙君,你还好吗?是不是咱们家的饭菜有什么问题?”
郁青缓缓抬头看他,只觉得眼前的人面容模糊,难以分辨。他花了点时间,才把一句“无事”说出口。
“可是,”伙计明显更加不安了,看看郁青,再看看周围人,嗓音都压低,“可是仙君啊,你这吃着吃着就哭了,万一让人瞧见,觉得是我们家端上来的东西……这样,我去找管事请示,看能不能给你开间屋子。你在里头歇一歇,如何?”
若是寻常食客,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可眼前这个不同,伙计眼尖,看出对方身上戴的、腰间佩的各样东西都颇有不凡。他不知道,这已经是郁青摘下许多东西后的结果。在伙计看来,自己虽要维护堂中氛围,却也不能得罪贵客。相比之下,开间新房都是小事了。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话说出来,贵客竟是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在哭吗?”
“……”伙计哑然。他看着面前脸上满是泪水的青年,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从业生涯当中最大的挑战。
第028章 醒悟
自己真的在哭。郁青很快意识到这点。
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指尖带着湿润。闭眼半晌,郁青答应了伙计的提议,“好……我待的时候可能长些。”
他进到酒楼的时候还在想,眼看便要天黑了,自己得给晚上找个去处。可现下心绪沉沉,真从酒楼离开也是一片恍惚。倒不如按照对方说的,在雅间内留上一宿。
伙计对此并无疑议,很快点头,又将人带到地方。临走的时候,他被郁青叫住,听对方问:“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要多少灵石?”
伙计回答:“是我们自酿的‘金凤踏雪’,仙君,给您来上一壶?——共是十块灵石。”
郁青正要点头,又听对方补充:“中品。”
郁青:“……”
他沉默片刻,把自己今日得来的灵石锦囊拿出来,直接塞在伙计手中,“罢了,不要那个。能上多少上多少吧。”
伙计“哎”了声,将锦囊收起,也不曾去看,就这么离开了。
留下郁青在屋内,他看着眼前的桌椅,目光又转开,落在一旁的窗上。
大约还是醉灵的缘故,看着窗外夜色,青年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今日又是十五。满月高悬在天,华光盈盈洒落,整片街道都被笼罩上一层薄金。若在太清峰上,这样的夜晚,弟子们定是不会歇息,共同前往山间修炼。
从前郁青也是其中一员。而他不睡,邬九思便也露面陪伴。郁青觉得这样不好,尝试开口去劝。邬九思只笑着摇摇头,说:“今晚虽非庚申夜,这月色却似帝流浆一般。待你运转完灵气周天,咱们还能去林中转转,兴许大有收获。”
郁青说“好”,又说:“九思,你——”
邬九思还是含笑看他,像是鼓励他说完后面的话。郁青却无法再开口了,面颊带着热度,甚至有几分淡淡的恍惚。不肯相信,自己前面竟然要脱口而出:“你在这月色下,仿佛比白日还要好看许多。”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想,后来郁青还曾无数次这样想。直到那天,同样的明月之夜,邬九思在他面前倒下。
郁青心头的旖旎骤然消散,唯独能抓住的念头便是“离开”。
往后,赴龙州,归玄州。前前后后算起来,竟也有接近一年的光景。
到了今天,有了白日的经历,又有灵酒的催动,他终于去想:
九思再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与我看同一轮月亮。
……
……
袁仲林的三徒弟将灵酒送回天一宗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句叮嘱:“师尊,这柳林酒是用雍城一种特殊灵谷酿的,纵是您,多饮怕也要喝醉,尝尝味道便是了。”
话落在袁仲林耳中,他心想:“这兔崽子,竟送些没用的东西回来。”脸上倒是带着笑。
笑过了,就把灵酒放在一旁。以袁仲林的身份,平日还是维持清醒更好。尤其三徒弟只说“多饮会醉”,可没说怎样算多。
直到今日,他在自己的库存中找来找去,忽地记起这番话音。袁仲林眼前微亮,想:“九思现在需要的,不就是一场酩酊大醉吗?”——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当了一回陪饮。可袁掌门还是没想到,师侄就算醉了,也依然显得安静。
从头到尾,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背脊挺直,连端起杯子的动作也显得温雅。时间长了,袁仲林不由开始犯嘀咕:这样下来,当真能让师侄好生发泄、放下吗?
他开始不确定。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九思,那白眼狼……”
邬九思动作停下。
袁仲林跟着停下,屏息去看师侄。
邬九思一动不动,袁仲林同样再未呼吸。他已经开始懊恼,明明自己算是一路把所有事都看在眼中,怎么会忽略九思对那白眼狼的情深义重?如今提起,摆明是要人再难过一回。
正暗斥自己的失策,袁掌门又意识到不对。
他低头,看灵气在自己身侧游走,缓慢地、不容错辨地去往师侄身侧。袁仲林的目光追了上去,见到师侄的衣袖微微鼓起。不必说,里头已经溢满灵光。
可为什么会这样?早前九思身上同样是有灵气的,袁仲林却很清楚,那不过是因为师侄喝下的柳林酒。老三怕是怎么也没想到,那壶据说能把袁仲林一个化神中期都灌倒的玩意儿,竟真遇到了邬九思这么一个克星。经脉寸断、道基被毁之后,再也没有灵气能在他身体里长期留存。灌下多少,便要散去多少。袁仲林还曾听到师侄说:“这么一来,旁人都不能吃的灵膳我能吃,旁人不能喝的佳酿我能饮,也不是一桩好事吗?”
他能苦中作乐,身边其他人却不能。就连郁青,在邬九思话音落下后也露出怔然而悲伤的神色。虽然只有一瞬,却还是被袁仲林捕捉。可惜他那会儿还要欣慰,觉得有了道侣之后,九思的身体是没变好,心情却好了许多。
可笑,多可笑!
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袁仲林深深呼吸,压制怒火,令自己的注意力又落回师侄身上。
他定定地看着对方鼓起的袖子,很快又觉得不够。于是袁仲林凝下心神,更仔细地去感受邬九思身畔的、身上的灵气。终于,他“咦”了一声,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弄错了吧?自己怎么会觉得有薄弱的灵气正在九思体内循环,沿着早已断裂的经脉一路奔涌——若是九思醒来的时候,还能用他有意催动来解释。然而,现在——
袁仲林牙关咬紧,霍然立起,站得距离师侄更近了一些。
他就这样看着、感受着。终于,某一刻,天一掌门的压下的眉尖忽地散开。他“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惹得下面的值守弟子们诧然抬头,纷纷议论,“是掌门的声音?”
“仿佛是。”
“掌门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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