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啊。”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九思怎么会当真成了废人!”笑过之后,袁仲林又低下头,重新去看师侄。心头喜悦到了极点,恨不能从北州把立了大功的三徒弟直接捉回来、好生揉搓夸奖一番。
“对了,送信符给连泉,让他多送些这灵酒过来。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既然对九思有用,就多备着些……
“不对,那小子,一出去就是如此多年。从前便罢了,如今碰到这等大事,难道不该亲自回来?”
他心头计较,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再转身望向天一宗后山,袁仲林郑重地朝着某个方向供一拱手,对着无人的山岭轻声开口。
“师兄,师姐,仲林未负你们二位的托付啊。”
……
……
待到伙计终于将新酒取来,郁青脚步未动,直接将壶召到窗边。
他捏着壶把,一眼月亮,一口灵酿,沉默不言。
不该再喝下去的。一个声音在青年心底轻轻地说。你已经从天一宗离开了,过往种种便该被遗弃埋葬起来,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可是、可是——
郁青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哭了。原先还有几分压制的心思,可四下静谧,隔绝声响的法阵笼罩整个房间。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看到。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抽噎声再也抑制不来。
“呜、呜呜……”
他面前已经没有天机镜,拿着酒壶的手却依然在颤抖。没一会儿,连身体滑落下去,整个人都跌在地上。
像是孩童时被族叔责罚,难过又羞耻地藏在小院的柜子里。一直到阿娘将门打开,夕阳的光照从外间透了进来。阿娘温柔地摸一摸他的面颊,说:“阿青,我给你煮了面,来吃吧。”
后来阿娘走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他煮面,不会在他难过时关怀、在他受伤时担忧,更不会……
一个字眼在他心脏中跳动,跃跃欲试想要出来。郁青已经将它按住一次、两次,他不愿去想、不愿去信。已经错过的人,做过的事,难道还能重来。
都说覆水再难收啊。
然而,然而。
盛着酒意,盛着月色,盛着青年的苦闷郁郁,蒙在答案上的那层纱终是越来越薄。再一杯灵酿浇下去,字眼便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似乎是“爱”。
郁青浑身一震,像是惊惧一样站了起来。他双腿不稳,连这么一个简单动作都做得踉踉跄跄,人直接撞到窗台上。
痛意让青年的神思清晰了一瞬,他咬着牙、浑身紧绷地望着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也望着那壶倒在地上、正在潺潺从壶口流出的酒水。不对,哪里都不对,自己虽然喝了许多,却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竟然会觉得邬九思爱他。
“可他在意你,看重你,待你好过太清峰上所有人,在以为你出事时宁可自己折在召问上也要知晓你的安危。”
一个声音在郁青心里说。他听着,本能地反驳:“这是因为他——”
声音便道:“好人?阿娘也是好人,阿娘也会在有鸟撞在院中树上时难过一宿,会为它包扎看它飞走。可你难道要说,对你好,也是因为她心善?”
郁青喃喃:“她是阿娘啊。”
声音反问:“九思难道不同吗?他与你同样是至亲,你们是结过契的道侣。”
郁青:“……”
声音又道:“他与你同拜天地,同拜两位尊者闭关的山峦,同拜彼此。”
郁青依然:“……”
声音断然:“他分明就是——”
“……”郁青低声讲话,“他是好人,所以那个时候无论是谁去和他结契,他都会一样对那个人。”
声音反驳:“可和他结契的是你。他唯一的道侣是你。他关怀的照顾的惦念的喜爱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郁青再度:“……”
声音悠悠地、轻轻地下了结论,是一句:“他爱你。”
两相沉默。
“可我走了。”良久,郁青喃喃地、带着哭腔地说,“我走了,我再也不是九思的道侣了,他只让我叫他‘邬真人’。我让他难过,所以他放下我……他当然应该放下我,我怎么能配得上他呢。”
从前的邬真人是云端之月,高不可攀。郁青则是长在郁家这滩泥地里的一根野草,至多是勉勉强强被夸几句坚强向上。
现在的邬真人虽不比从前,可他的心依然皎皎若月,更衬出郁青的低贱。
“所以呢?”心里的声音问,“你就要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还能做什么?”郁青回答,“我什么都做不了。灵植丢了,风露云英也是九思自己的。我只是一个筑基,纵然想让九思好起来,又怎么比得上天一宗的底蕴呢?”
那个声音静了下去,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留下郁青一人,不断低低地笑,低低地哭。觉得自己可笑,又为道侣悲伤。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天边泛起一片淡青色。又到一日清晨,晨曦之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青年面上。他眼皮颤了颤,又颤了颤,再睁开的时候,有一次刹那,以为自己从未归来,至今仍在龙州的山岭当中。
龙州,山岭。
郁青的眼睛忽地睁大了。
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抓住一个念头。
——自己摘下“变异龙涎草”的时候,为保它能活得更久,特地顺道取了一捧土入盒。此番回想,那捧土分明不是寻常颜色,而是带着血一样的暗红。
郁青虽不是药修,却也知道灵植变化总有缘由。会不会,那些土便是“缘由”?
“如果,”他想,“我去龙州,把那些土取回来,九思会不会有救?”
第029章 伪装
在酒楼外守了一夜、再度开始不耐烦的太清弟子们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趟差事做得简单些,直接下去把人拎出来、丢到某艘灵船上。
这时候,负责盯梢的那人忽地“咦”了一声,“那人出来了。”
不仅出来了,还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离了酒楼便又去了一家商会。目的却显然和昨日不同,到了地方,他看也没看各类悬赏信息,便直接走到柜前。接着,又被带到了商会内的雅间。
众人有些回过味儿来了:“这是要卖东西?”
“恐怕是。”
“我呸!少峰主若是知道此事,不知该有多……”
说着说着,太清弟子们敛下话音,只是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对郁青的厌恶。
郁青对此依然全然不知。他来的路上便在盘算,手头有哪些东西是一定要带走的,又有哪些可以狠狠心舍弃——一定要说的话,自然是任何一样都不愿放手。可和“与道侣的回忆”相比,“道侣能够获救”仿佛更为重要。
算来算去,到最后,他只给自己留了一身法衣,一件武器,加上脸上的金丝面具。
手指在面具上轻轻碰了碰,考量片刻,郁青又问刚刚拿了锦囊给自己的验货师傅,“你们这儿可有空白符纸?还有衣裳。不用法衣,只要寻常能穿就好。”
以自己的修为,金丝面具便罢了,这东西原先就很难让人察觉。其他两样却不同,一旦让人盯上,郁青确定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应对。
还是该做些伪装。
验货师傅应了“是”,双方很快达成一笔新的交易。到外间的时候,郁青已经是全新样貌。
这让太清弟子们陷入短暂混乱,好在他们到底从对方接下来的目的地上看出端倪。出了商会便去船行的人太少,如此便初步确定了数个目标。再细看几人走路的姿态、偶尔触碰腰间兵器的小动作……不多时,郁青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更让他们肯定的却是对方这会儿用的假名,和在万豪商会的时候一样,姓陈,只是换了后头的字。
几个弟子松一口气,跟着买票、上船。一路顺利,唯独进入房间的一刻,为首的那名修士眉尖压下,快速朝外间看了一眼。
其他人见状,当即问:“祝师兄,怎么了?”
祝伯敏抿抿嘴,犹豫一下才开口:“方才那一刻,我仿佛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弟子们停了这话,神色都是一滞,本能认为:“是那白眼狼?”
“少峰主给了他多少好东西,咱们是不知晓的。若有什么法器能查探附近修士,仿佛也也不稀奇。”
“正是。少峰主待他怎样,咱们都知道,可那白眼狼……”
祝伯敏未再留意师弟们后头的话,只压着眉头,继续细细感受。
终于,周边的声音轻了下去。等了片刻,才有人又问:“祝师兄,现在呢,他还盯着咱们吗?”
“仿佛没有了。”祝伯敏不太确信地说。末了,神色又是一变,“快!快去看看,这会儿有没有人下船!”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可在场的太清弟子们都明白了师兄的意思:那白眼狼能力不行,却当真有一手伪装的本事。若是自己一行当真已经被他识破,兴许人便要为了躲避、直接离开。
才进了屋子,众人又匆匆出去。神识往船下一落,果真见到有人正在走远。
太清弟子们神色沉下,毫不犹豫地跟上。
他们身后,灵船之上,下房之中,刚刚再度换了新面孔的郁青摆出一副老实本分、要去往他州谋求生路的面貌,与周围同样挤在下房内的低阶修士们闲聊:“咱们虽然是玄州人,可这儿的元婴太多,金丹更是不知有多少。像你我一样的筑基呀,年纪轻些还好。年纪大了,真是没什么出路。想要有所作为,的确是去周边其他大州更好。”
这话引来一番人赞同点头,接着又有旁人接话,细细分析起各州的好处缺陷。北洲、云州那种地方,一属炎火,一属碧虚。若是有那道体特别,或是专修某样功法的人前去还好。可对不属于这两类的修士来说,还是龙州更为妥当。
郁青听着,脑袋还在一下一下地点,神思却已经飞走。
他在想自己待了多日的山林,想到自己离开时布下的法阵。如今罗盘也还回去了,光是找到地方自己便要用上颇多时候。好在他在灵阵上留了自己的神识刻印,即便没了最关键的法器,依然能够进入其中。
又想,自己离开数月,也不知有没有新的占山为王的妖兽出现。
思绪转到这里,郁青的心神微微紧绷。
倘若真的……如现在这样,失去了各样灵丹、符纸之后,自己还能应对得来吗?
默然半晌,青年自我安慰:“到了地方,我先探探情况。如若实在不成,就等等那雷雨天,多少做几张惊雷符出来,也算有了些保命底牌。”
去是一定要去的。
郁青自己都不曾留意到,不知不觉时,“让道侣安好”这件事在他心头的重要性已经上升再上升,隐隐有超过一切的趋势。
……
……
“咱们中了那白眼狼的声东击西之计!”
一日之后,几个跟着郁青的太清弟子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失策。同时也有些不愿承认,他们竟然真的被对方忽悠了,以为对方下了船,便放弃盯梢!
论极根本,还是他们太轻视白眼狼的缘故。若非如此,起码要留下一二名师兄弟在船上。
众人面面相觑,又一同去看他们的祝师兄。祝伯敏也十分头疼,说到底,大伙儿一同下船,还是因为他提出“咱们似乎已经教人发现了”。
现在任务明显不算做好,若是直接回到宗门,定要给掌门、少峰主都留下坏印象。但眼看他们已经彻底失去白眼狼的行踪,若是不回去,照旧逃不开一番责怪。
“还是得报给掌门。”祝伯敏终是道,“咱们毕竟只是金丹,那白眼狼身上的法器却能防住化神大能的窥探,这……着实不是你我能应对来的。”
话说出去,众人纷纷赞同。如此忐忑地回了山门,他们都做好了请罪的准备。却没想到,不过数日过去,太清峰上的氛围已经与自己离开时完全不同。
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谁见了谁脸上都带着三分笑。几人疑惑之余,纷纷抓了与自己相熟的弟子询问。得来的消息让众人脑子一“嗡”,随之而来的是一样的狂喜。
“当真?”
“当真!”
“少峰主他,竟是——”
“是,半点儿错处都没有!”被祝伯敏抓住的正是他的同胞弟弟,两人那年一同拜入太清峰,如今祝仲学也已是金丹前期。他绘声绘色地与兄长描述,“那日晚间,我们看月精吐露,便凑在一处修行。《太清诀》运转到一半儿,忽地听到山上传来的笑声,真是袁掌门在快活!当时我们便想,自从少峰主受伤,袁掌门历来是操心最多、最不安稳的一个,如今这般,难道是少峰主那边终于得了好消息?”
祝伯敏屏息去听,同时也开始细细回忆。是这样,他心想,那日的月色是有不同。
“到了第二日,这事儿终究被证实了!虽然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可少峰主仿佛当真开始恢复。”说着,祝仲学摸了摸下巴,低声讲,“三妹不是在主峰那边做事吗?她和我讲,那日掌门似乎取了一瓶颇有特别的酒来。”
“酒?”祝伯敏怔然片刻,很快也开始思索。
一同思索的还有听到消息的各个峰头。修习器道的金汝珍历来与太清峰关系不错,邬戎机门下各道弟子都有,不过总得来说还是刀、剑更多,自然总要与他们含元峰打交道。得了喜讯,金峰主自然高兴,还和弟子讲:“如此一来,我便不担心戎机师兄、春兰师姐他们出关之前再有动荡了。”
这边的弟子含笑称是,另一边,无极峰的氛围却明显不同。上官微皱皱眉头,把不曾完成任务、灰溜溜回来的弟子挥退。转过头,他安慰上官冲:“叔祖,照我看,这话不过是掌门放出来稳定人心。再不来点儿好消息,太清峰上的弟子怕是剩不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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