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九思:“哦?”
从前不曾与道侣说起郁家的真正情况,此刻稍稍透露些,应该也不至于身份暴露——如此琢磨一番,郁青开始整理言语开口:“我娘身份不好,天赋不好,与家中关系也不好。在我爹看来,她唯一出挑的就是容貌。即便如此,也很快便年华老去、再也得不了他半分顾惜。
“但她待我极好。
“我分明修为平平,她却从不怨我不替她争光。只说她没能博得父亲宠爱,这才将我耽搁。
“我没有好兵器,她也没有积蓄,没法攒东西给我。我瞧见她偷偷抹眼泪,说是自己不争气……”
郁青沉默。
.
“她有什么错?到了后头,人都要没了,还一心一意惦记我。
“我想,如果有天是我们一起碰到危险,她一定也愿意舍下命来救我。
“既然如此,润郎不就是另一个我?真人,从前在外,我早早便听过你的名声,知道你是一心为旁人考量的君子。我却不同,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说到这儿了,我也知道,自个儿肯定没机会当您的徒弟。这样也好,您这样的人,就应该有一个样样都好、和您一样光风霁月的人陪在身侧,不似我……”
邬九思听下来,愈听愈是意外。
他注视“陈禾”,简单地对方:“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郁青一愣,“什么为什么?”哦,回过神了。的确,从九思的角度来看,自己此刻的表现怕是实在奇怪。前面那么多场面都过来了,按说是最后一搏的时候,为什么要主动后退?
“因为,”这一次,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去整理自己的真正心思,“如果我说了谎话,又因为谎话得了您的青睐,往后日子里,我怕是要一直用伪装出的模样和您相处。这样对我来说太过辛苦,对您来说也很不公平。更有甚者,万一后头您看是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呢?怎么想,都是无法收场的场面。与其那样,不如这会儿就不要开始。”
邬九思笑了,“你倒是实诚。”
语气里竟有几分轻松。
郁青听着,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经“过关”——过了其他人都不愿意过的那一关——心情遍也跟着轻快起来,还问邬九思:“那邬真人,我是不是该走了?”
邬九思依然含笑,问:“你不愿意和我相处?”
郁青认真回答:“自然很是愿意。”他只希望自己根本没走,到现在依然陪在道侣身侧,“能看真人的每一眼,我心头都十足珍惜。不光今日,便是日后,也会时时回味。”
如此热情?邬九思哑然,目光往下压了一点:“……你这张嘴。”
郁青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欠然开口:“真人,我不该多话的。”
邬九思表情复杂,“我与旁人都聊了两炷香往上,倒是不好厚此薄彼。还是再说说吧,若是当了我的徒弟,你最想得到什么?”
嗯?自己不是已经被淘汰了?
郁青歪了歪脑袋,有些茫然地看道侣。看着看着,目光又微微闪动了一下。
是了,还是那个原因。
九思是好人,他自然愿意以真诚姿态面对每一个人。自己待在他身前,怎会不自惭形愧。
可又不是不开心的。他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的道侣,竟还能温和与他讲话,神色之间再无失望厌恶……他笑一笑,说:“我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待在您身边就很好了。”
邬九思又怔然,“哦?”
郁青畅所欲言,“与我相比,您的见识何其广阔?怕是比我更明白什么东西会适合我。再有,您是世上最好的君子,一定会用心为弟子考虑。虽然不会有当您弟子的幸运,可我还是觉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只要完全听您安排就好。”
邬九思听着,目光再次下压。
眼皮垂下,睫毛便显得清晰。郁青近乎是屏住呼吸去看,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我的道侣,心好就不说了,连样貌也无可挑剔……”
不对。
一片柔软的心绪当中,忽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闯了进来。让他痛,让他悲伤,明晃晃地与郁青讲:“他早就不是你的道侣了!”
“你这等小人,站在邬真人面前,只会将他玷污!”
“你不配。不配。不配!”
嗅着室中甘暖清雅的熏香气息,郁青的手指有些僵硬。
饶是如此,他的目光也依然落在身前的仙人身上。一错不错、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心里明白,这大约是他能与对方最后一次如此相见。
他听到邬九思问:“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郁青舌尖压着上颚,回答:“因为您面容好看。”一顿,“我这一生,还从未见过一个和您一样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的人呢。”
还有。
因为我爱着你啊。
虽然直到离开你那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点。
……
……
十六个人,一个个谈下来,拢共花费了四个时辰。
众多亲朋眼含期待地来问邬九思:“师弟,你有无看好的后辈。”
“咱们眼疾手快,把最出挑的一波都抢了过来!——当然,若是小师兄不喜欢,咳咳,咱们也可以再抢……再找几个过来。”
“九思啊,”连袁仲林也来关注了,“师兄师姐如今不在,这事儿又是我提起来的,后头那些章程,你不必操心,我自然会管到底。”
而后,所有人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邬九思说:“这十六人中,唯有一个从头到尾都不曾说一句假话。”
听到这儿,孔连泉:“咦?”是谁?谁这么乖觉?——等等,“啊???”只有一个人吗?
任剑秋:“……”皱眉,“我等竟都看走了眼。”
赫连随:“九思,你是用了天机镜?”
邬九思淡淡点头。
这倒不是大事。只是真假判断,不在窥探天机的范畴当中。大伙儿没像之前一样担忧,只是对这个答案颇有惊怒。
邬九思看出来了,倒是替后辈们解释,“他们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把话说得稍稍漂亮一些,不算错处。”
哦——众人了然。不说后辈们了,就是他们自己,偶尔不也是把要讲的内容在心里过几个弯儿。
可这等在任何人看来都寻常的事,对师弟来说还是不同。他经历了一场能用惨烈形容的欺骗,自然更在意此等小节。
孔连泉乐观,问:“那小师兄,最后一个人呢?”不是说还有一个从头到尾都没说谎吗?
任剑秋、赫连随同样关注。接着,便见邬九思微微苦笑,说:“他与旁人不同。不光是在说真话这件事上,也是在一心盼着当我徒弟这件事上。”
“这?”
众人面面相觑,视线交错。
第046章 夜会
在太清峰上诸人谈起“陈禾”的时候,顶住其面皮名姓的郁青已经在收拾行囊了。
他倒是不会直接走,总得等司徒修与安朗那边出了结果。若是事成,自然要向两位好友道贺。若是不成……郁青摇了摇头,心想:“对两位兄台来说,如此虽然遗憾,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论司徒家还是安家,在龙州都有一番成就。没了天一弟子的身份,二人照旧会有大好前途。
倒是郁青这边,总得给自己日后的去处找个说法。可惜思索来、琢磨去,他却始终没有思路。回龙州吗?不是不行。可天地之大,到别处闯荡也好……
摸了摸脸上的金丝面具,郁青忽地想起另一件事。
他轻轻吹了声哨,不一会儿,一只皮毛雪白的灵鼠便从窗户边儿上出现、来到郁青眼前。
郁青伸手捉住寻宝鼠肚腹,听到小东西“吱吱”的叫声。他笑一笑,说:“这些日子,你在外头倒是过得逍遥自在。”又用手指搓一搓灵鼠面颊,没一会儿,零零碎碎的东西被其吐了出来,正是早前邬九思悉心准备给道侣,偏偏又被寻宝鼠藏走那些。
兜兜转转,东西又回到郁青手中,他也再度进入天一宗。如此一来,再不将灵宝还回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具体还法依然是个问题。琢磨了一段时日后,郁青决定简单粗暴些:总归许多灵宝上都有太清峰乃至邬九思个人的标记,自己在天一宗内找个地方、把东西堆过去不就行了?
最好是在太清弟子们平日便会经过的地方,被他们瞅着了,正相当于落到九思手中。哪怕运气差一些呢,拿走灵宝的是无极峰等与太清峰关系不睦的势力弟子,但凡他们试图去启用那些灵宝,九思便会有所察觉——这儿又不是天高皇帝远的龙州,而是人眼皮底下!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下各峰的考验尚未结束,自己在外打转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想到这里,郁青再不犹豫。他随手将寻宝鼠放在肩头,这便出了门,往林子茂密的地方去。
寻宝鼠也是乖觉。半是在主宠血契在起作用,让它听从郁青安排。半是在这新主人手底下它过得的确不错,平日自由自在,除了帮主人存些东西外近乎没有差事。偶尔被叫来做事,也只是被揉揉肚皮、搓搓脸肉。和从前那样找不到好东西便要饿肚子、甚至被以血契勾得心口痛楚的经历是许久不曾再有,它便也愿意配合郁青。有人来的时候,自己乖乖藏在新主人的头发里。等人走了,才又在主人耳朵边儿上“吱”一声,意思是:“主人主人,我可以出来了吗?”
郁青抬手挠挠它的下巴,低声说:“今天呀,我就是和你指个地方。你记下来,后头咱们要走了,你自个儿过来、把前头拿走的东西都吐在那边。听懂了没?”
小白耗子探头探脑。
郁青歪了歪头,笑眯眯说:“原来是听不懂的吗?我从前听说,寻宝鼠的品阶是低,可最是聪明。如今来看,这话兴许是假的。”
某些灵鼠继续探头探脑。
郁青叹气,“既然这样,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处。罢啦,正好通月城近来人多,天南海北的修士都聚在一起,闻说还摆出了颇大的集市。有空的时候,我也去转一转,把这只没用用处的耗子卖掉得了。”
“吱吱!!!”
“没有用处的耗子”急了。
它就是聪明!一点儿也不傻!稍稍转转脑子,也知道在这个主人身边,比去其他人身边轻松得多。
前面的表现,也不过是寻宝鼠的天性在作祟。舍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灵宝,恨不得将东西永永远远藏在自己嘴巴中——可胡说回来,那么些好东西,它也没办法用啊!
虽然万分不舍,寻宝鼠还是答应下来。它表现得乖觉,郁青自然也满意。原本假装出的笑眯眯里带了三分真心,他自言自语:“要不然把你也留给九思好了?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嘛。倒是九思,好歹还能赏玩赏玩。”
“?”寻宝鼠愣了,“吱吱!”
不都已经答应你了吗?怎么还要把人家耗子送人!
它冲着郁青耳朵叫,把郁青弄得又痒又无奈,嘴巴里嘀咕“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转而又笑,“好吧,我从前是不是也这么不知好歹?”
自嘲的时候,也没忘记眼观六路。与那些真正第一次进入天一宗的修士相比,郁青对此地实在太过熟悉。他没有半点弯子,便“迷路”到了太清峰附近。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只有持有太清弟子令牌才能进入的地方了,青年终于停下脚步,开始左右端详,试图给寻宝鼠找一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找得太过专注、认真,以至于就连身后多出一个人影,郁青都没有发觉。
也正式因为他前面认真的模样,邬九思还真误以为这拒绝了当自己弟子的小修士是找不到回考验弟子临时居处的路。他不想吓到人家,出声之前,先轻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陈禾小友——”
话音还没落下,便见对方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邬九思疑问:“……”
郁青尴尬:“……”
两人目光相对,一声惊叫被郁青硬生生地压在嗓子眼里。他有紧张,也有欲哭无泪。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明明一门心思想要把事情做得低调一些,却直接撞到了正主面前!
如今正主看着他,也不说话。郁青更是紧张,短短时间当中,思绪已经从“九思到底发现了我身上的异常之处,这便要戳穿我的身份,将我从此地赶走”,飘散到“九思毕竟是九思,哪怕对一个他厌恶的人也是这样温柔。要戳穿我了,依然不曾让其他人一同过来、给我难堪之处”。
这么一想,郁青倒是生出几分动容。
不过,在这份动容真正落地之前,他又听到邬九思说:“你该走这边。”
郁青:“啊?哦哦!”
他意识到,自己前面是想多了。又意识到,道侣应该是误会了。
这明明是好事,青年心里却还是酸楚,茫茫然地自问:“我虽一句话都没有哆嗦可到底是前面有所行为,这才惹得九思误会。这算是我又骗了他一次吗?可是,这实在不是我的本心啊!”
心中沉沉,脚步便也不曾迈动。落在邬九思眼中,便是一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邬九思心中一动,态度还是显得柔和,问郁青:“你夜间出来,原先是要做什么?”
夜间——对了。
郁青暗道,明月总是要在夜间出现的。九思在白日是受人敬仰的真人不错,可到了夜间才是真正姿容清绝。
“也没什么。”郁青说了一半答案,“就是想要走走。”
顺便找个好地方。
说罢,不等邬九思再问,郁青鼓起勇气又道:“真人呢?晚上也在修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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