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二人颇有疑问,袁仲林已经把话说了出来:“……现在想来,郁青送风露云英回来的时候的确是真心要救下九思,路上也是真的丢了东西。可那会儿我等毕竟不知这些,算是,”他叹了口气,“让人受了委屈。”
郁青还在在意当年的委屈吗?袁仲林不知答案。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蝴蝶坠,唤醒了他的回忆。
“当时他离开后,留下许多东西。我从里头找到一块龟坠,因不知那是什么用途,就还是还给了九思。时间长了,也不记得有这件事。”修士们寻常是不会忘记什么事,可无须回想的时候,也不会总去胡思乱想,“然而当下看,唉。”
袁仲林露出一点苦笑。
“等他再回来,我该与他赔个不是的。”
另有一点言下之意没有讲:师侄与郁青的关系,这些年眼看是越来越好。就连师兄师姐,对那青年也十分喜爱接纳。若是两个小辈当真要往重新结契那一步走,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否会挡在二人之间,让郁青介怀,以至于引得师侄难过?——或者郁青并不介怀,可师兄师姐介意……
这些话,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出来了。两人相互看看,最后一起与师弟讲:“我们先去看看九思。”
袁仲林点头:“正该如此。”随即让开了路。
他脸上愁色未消,邬戎机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等人走远了,袁仲林也要回主峰,耳畔忽地响起一句:“阿青是好孩子。这些年,他总对当年的事愧疚。对你我这些九思的长辈,他也都是真心敬重。”
袁仲林怔然,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喃喃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自然不可能是师侄的错,可郁青似乎也是有几分可怜在的。那难道要怪自己么?问题是,从当年的角度来看,袁仲林真真是不怀有任何私心,只为了维护自家小辈。
——所以,说到底,都是那条妖蛟的错!
袁仲林猛然明白过来。想了想,他挽起袖子,去找金峰主出品、以妖蛟骨头为原料炼制的机关兽“切磋”。
另一边,邬戎机与闻春兰已经回到太清峰。
峰顶有两个洞府,分别是他们与儿子的住所。早前郁青还在的时候,他也时常这片地方进出。到现在,人长长久久地待在云梦门里,来此处的除了他们一家子便只剩那些值守弟子。
而现在,值守弟子们大约是听了九思的安排,一个人影都没有出现。峰头静悄悄的,夫妇二人在崖边树下找到了儿子的身影。
出乎他们意料,这会儿儿子并非只在出神,而是手上拿了什么东西、仿佛正在打磨。
邬戎机看看闻春兰,与她传音:“九思的状况仿佛还不错。”
闻春兰也看看邬戎机,“是不错。咱们这会儿过去,是不是打扰了他?”
邬戎机踟蹰:“仲林前头说的那些……”
闻春兰抿抿嘴,“若是你我不曾闭关,九思和阿青怎么会碰到那么多波折?”
别的不说,阿青怎么可能被上官微吓到,觉得留在太清峰便有可能被人抓走?
邬戎机却是一顿。闭关是为了给道侣突破的可能,虽然后头闻春兰真正进境与之无关,可在不知后事的情况下,那的确是他曾经唯一的选择。
“妖蛟的事,”他只能道,“又有谁能想到?九思……哟,他竟还笑了。”
神识扫到儿子的表情,邬戎机先安了三分心。想了想,他主动解开自己身上的隐匿术法,“走吧。九思知道咱们都看好他和阿青的事儿,应该也要高兴。”
是这个道理。闻春兰微微一笑,跟着走了出去。
身旁多了两个人,邬九思自然不会无所察觉。但当他意识到父母靠近、预备站起来的时候,邬戎机身形一闪,先一步到了他身侧,又将儿子手臂按住。
“这是在刻什么?”邬戎机问,随即自己笑道:“我瞧出来了,是玉琼花。”
话音刚落,闻春兰“呀”了声,“你这也太……”直接了。
目光快速往儿子身上落了一瞬,闻春兰传音:“九思都害羞了,你瞧不出来?”
邬戎机还是乐呵呵的。有什么瞧不出?只是看儿子这副情窦初开的样子,有些回想起自己和道侣的当年。
“我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因是两个州来的人,知晓的风俗有很多不同,还闹过些笑话。”他说,“我们家那边,讲究送人礼的时候要送六样。我便数了六样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拿到你母亲跟前。”
闻春兰听到这儿,跟着忍俊不禁,道:“我便想着,邬师兄平日待我颇和气,莫非是近日我做了什么要他误会的事儿,才让他这么向我表示介怀?——那六样东西里有一株丹阳草,在我老家,只有要绝交了才拿它给人家。”
父母的话音中,邬九思眼睛眨动,跟着笑了,手上的动作也暂且停下:“而后呢?父亲、母亲是怎么消除误会?”
闻春兰笑道:“我便直接问他啊,是否是哪里做了错事,师兄竟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你父亲便惊慌失措,哈哈,我从前、往后都再没从他脸上看到那种神色。”
邬戎机咳了一声:“这些话便不必说了吧?”
闻春兰睨他:“有什么不必说?”又转头看儿子,也眨眨眼睛,“别看你父亲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早年却是莽撞着呢。”
“唉。”邬戎机叹气,接受了自己被道侣揭底的事实。两人中间,邬九思还是笑。笑过了,才低头去看手中已经成型了的玉琼花雕,道:“阿青是龙州出身的,郁家从前就在通月城外不远的镇上住。他见了这个,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闻春兰看着儿子,目光柔和,轻声说:“我和你父亲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你师叔。他说从前仿佛与阿青有过什么误会,让阿青十分难过。”
邬九思嘴唇抿起些,道:“正是。”
说着话,他手腕一翻,上头出现一枚父母从见过的扇坠。若是郁青在此,一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自己从前费尽心思做出来、预备送给心上人的礼物。
可现在,他非但不知道这龟甲小雕本就在邬九思手中,还曾因它的存在吃过莫名其妙的……不,是让他大大伤心了一场的醋。
邬九思的拇指在龟甲小雕上轻轻摩挲一下。和新得到的金丝蝴蝶坠相比,它显得太过普通,近乎黯然失色。可只要想一想阿青是以怎样心情将它雕刻出来,又是怎样被人夺走龙血草、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他心头便有细细密密的闷痛。
“他总觉得亏欠我。”邬九思说,“可我的确已经完全不怪他了。”
停顿片刻,又说:“他拿金丝蝴蝶给我,我其实有些开心的。”
邬戎机和闻春兰再度对视,眼里都有欣慰之色。不过,原先他们只是想着“看来儿子和阿青的确是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九思会开心的事,他们作为父母,自然也会高兴——没想到,九思紧接着又说:“看来阿青终于从前头那些心事里走出来了,这才愿意主动。”
邬戎机一怔,闻春兰也出神了片刻,这才由衷地说:“我现在觉得,阿青是真的命好。”
这可不是因为她是九思的母亲,才说偏向自家儿子的话。
而是自家儿子的确很好。对,她和道侣有一个很好的孩子。
第103章 玉琼花
与郁青相熟的修士都能看出来,近些日子,青年的状态很是不对。
时不时走神,经常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毛,偶尔又会在皱眉后笑出来。
胡玥私下和道侣嘀咕:“师姐,你都和阿青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
谷莹幽幽地看她。若是师妹晚开口一刻,这就是她问对方的问题了。
两人面面相觑,思来想去,生出个“待到下次与师弟相处,他再有异状,便直接开口问问”的主意。
也是巧了,这日下午,她们便在去往药园的路上碰到郁青。女修们互看一眼,自如地上前与青年同行。郁青并不知道两人的主意,还含笑招呼:“谷师姐,胡师姐!听说园子里新到了一批灵植,你们也要去瞧瞧么?”
“是。”谷莹也微笑道,“这些日子,阿玥不是一门心思钻研枯荣丹的方子么?好不容易过了木芙蓉的门槛,眼下又找不着药性足够的天香果。若是这趟新到的灵植里有这果子,便是再好不过了。”
“天香果啊。”郁青略略思索,却是隐约记得这是个通月城中商会里的常客。自然了,于寻常修士而言,要把一种灵植从一处大州送往另一处大州并非易事,某个地方十分常见的东西到了别处便稀有昂贵更是寻常。可眼下,他似乎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师尊与自己的空间,兴许不光有让两人传信更加方便一个用途。
意识转到这里,青年心头微动,口中则说:“若是没有找到,也不必着急。我若是没记错,从天一过来的时候,师尊给我的行李单子里也有这样果子。回头我去翻翻,兴许便有所得。”
谷莹由衷地道了谢,胡玥则是瞧瞧青年眉眼弯弯、胸有成竹的样子,若有所思。
阿青师弟是已经从原先的烦恼当中走出来了么?这倒也是好事……呃。
不等胡玥庆幸完,郁青的面色已经发生了变化。
短短时间里,女修从中捕捉到了喜悦,又察觉出担忧。
两人视线极快地交错一瞬,谷莹微微颔首,是认同“这会儿正该开口询问”的意思。然而青年根本不曾给她们机会,不等胡玥讲话,他已以极快的速度道:“两位师姐!方才我收到了从商会来的传信,说是师尊又给我送了东西过来。那,我便先失陪了。”
说着话,脚下踩着的灵剑已经转了方向。谷、胡二人见状,也只能说一句:“路上留心,莫要撞着什么人了。”
郁青笑了笑,“哪有,不至于——哎哟!”
谷、胡:“……”
郁青咳了两声,又抬手挥散自己方才撞到的那片云雾,转头与两位师姐道:“师姐——若是当真找不到天香果,一定记得与我说!”
胡玥忍俊不禁:“行了,你快去!”
青年的笑声在这句话后传了过来,人则已经没了影子。
他后方的飞行法器上,胡玥摸了摸下巴,问师姐:“邬真人上次给阿青送东西还没过多久吧?如今又有,难怪阿青那么开心。”
谷莹听着,先是微笑一下,随即收敛了神色,轻声道:“在我看,邬真人的确是待阿青极好的,只是阿青的心思太重了些……也不知他们日后是个什么情形。”
胡玥眼神动了动,放下手,神色也郑重许多,道:“阿青待那位邬真人的心意,咱们都看在眼里了。既然邬真人也对他极好,两人之间纵然有些波折,后头应该也能圆满。”
一顿,乐了,“就像我和师姐。”
谷莹忍不住笑笑,瞥师妹一眼。
在她们谈论郁青的时候,郁青也在想她们。
自然,他的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看空间里新多出的盒子上。只是到底留了两分,认真琢磨:“既不能把空间的事儿说给更多人听,后头我‘收到商会消息’的时候恐怕还要多些。怕是不能总如今日一样,直接说是师尊找我。小师叔、师伯他们,应该也加到里头来。”
手指在袖子上捏了捏,郁青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担忧了:“自然了,若我能控制得好些,不要一下子就让人看出不对来,这些工序都能省略……”可刚刚送出意味极强的金丝蝴蝶,而今师尊也明显是送了“回礼”过来,他如何能不心神震动?
“早知道,还是该说我的洞府里留了一朵丹火没熄。罢了,让师姐们担心也不好……
“师尊究竟给了我什么?这样大小的盒子,放法器仿佛有些不够,难道是一叠符纸?也不大对劲。”
“噗通,噗通。”
是什么声音?怎么一直在他耳朵旁边响个不停。
郁青晃了晃脑袋,想要周边安静一些,不要总有多余的声响打断自己的思绪。偏偏事情并不随他所愿,不仅耳朵旁边越来越吵,他脚下的灵剑也像是在空气中撞到什么东西,飞着飞着便是一歪,险些把郁青掉下去。
郁青登时开始手忙脚乱。按照他现在的修为,即便当真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堂堂金丹修士,连御剑飞行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太过丢脸?——这份丢脸十有八九影响不到孔真人,谁都知道,人家只不过是一个丹修,也并非他郁青真正的师尊。当真被人看到的话,私下里被人说小话的,恐怕就是他家心上人了!
郁青决计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原先发散的心思骤然收回,他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地继续前行。一直到人来到宗门之外的仙城当中,他落地、收剑,左右看看,寻了个酒楼坐下,这才又开始“怦怦”心跳。
“要一壶青霜茶。”郁青吩咐,“另上三五道招牌菜。上菜的时候先敲门,寻常无事莫要过来打扰。”
一番话说得普通,伙计却知道,这桌菜一点儿都不普通。什么叫“招牌”?可不就是任着自己往贵里安排。
本着将要做成一笔大生意的喜悦,伙计呲着牙花子便乐滋滋地离开了。留下郁青一人坐在桌边,身旁是窗子,窗外是远方层层叠叠的云雾高山,是风里始终不散的细微水汽,是街道上人们与玄州、与通月城全然不同的口音。如此环境当中,他一面微微怅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终究不在心上人身边。一面庆幸,若是在的话,他兴许会不知如何面对师尊。
还是这样更好一点。
青年舔了舔嘴唇,心念一动,神识便托举着盒子,让它从空间中离开。
心脏的跳动又开始剧烈了,郁青的手指也在不停颤抖,甚至有些摸不住盒子。
他先想:“师尊会不会送来一封信,说是要与我断绝关系?这盒子里头的,就是他最后赠予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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