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峰上,邬戎机和闻春兰正在接待一位客人。
与许多修士不同的是,这位客人的面容并不年轻。相反,他须发结白,神色变化之间脸上还有凡人一般的褶皱。
可看他端起灵茶、轻松饮下的样子,又会知道这的确是一位修士——只是或许年纪的确大了一些、修为也停滞得久了一些,于是进入了那个闻春兰也曾错身而过的“最终阶段”。
修为消散,境界跌落,化作凡人,生老病死。
分明是让人紧张的事,这修士却对此十分从容。放下茶盏,他与两位故友说:“我至多只剩十年光景了,你们却不同。只是不曾想到,原先说是仍有三千年的事,竟然这么早就现了痕迹。”
邬戎机、闻春兰听到这里,皆是眉头压下。两人正想说些什么,邬戎机却在这个时候微微抬手,暂停了当下对话。
“是九思。”他道,“他和阿青终于是来信了。”
老者闻言点头,示意好友先去听信符中的消息。又露出些笑意,朝闻春兰说:“我还记得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下地不过几日,便能引气入体了,可谓先天修炼之人,是否?”
闻春兰原先正看着道侣的方向,听到这儿,她转头笑了一下,也有些感叹:“是啊。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讲到这儿,她停了停,又问好友:“当年我也是走到了你这个时候,却还是等到一场顿悟,由此进境!山南,你——”
近乎是同一时间,旁侧的邬戎机也开口了。他神色极肃,打断了道侣的话,朝两人说起刚刚从小辈们处听说的噩闻。
“山南,方才九思说,星罗州也没了。”
前方老者闻言愕然,邬戎机又道:“他们在风暴中找到一个星罗移民,正在带着人回玄州。到那时候,便能知道些更准确的消息。”
山南听到这里,连忙问:“那移民是谁?可是……”我曾在星罗认识的故人?
邬戎机沉默片刻,轻轻摇头:“说是一家杨姓之人。只是他们未安好心,竟想从九思、阿青手中夺走灵舟,如今已经被料理了,只留下一个活口便于问话。”
山南“啊”了一声,也有些不知说何才好。
最终最终,他忽略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只道:“如今龙州东南的扶风州、云州西南的星罗州都出了事,那北州……”
他这趟回到四州,正是因为在扶风州经历了一样的灾祸。只是总算运气好些,除了自己之外,尚有一支他在扶风交好的势力存活下来。
和邬九思、郁青一样,经历妖雾之难后,山南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当年众多修士召问得到的答案。而作为真正直面妖雾的人,他比两个后辈更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以第一时间找到天一宗,和曾经交好的邬戎机说起。
“是了,北州那边也得又人前去看看。”邬戎机沉声道,“山南,咱们这便去见仲林!”
……
……
邬九思与郁青尚在路上,便听到长辈回信,说两位师兄、师姐而今已经启程,前往北州以北的外州查探情况。
邬戎机同时提起,三千年前许多大能尊者觉得灭世之事与己无关,于是始终不曾出力应对。眼下却不同了,又一次接到天一的来信,不少人匆匆表示,要前来再商大事。
什么?会不会是天一宗在危言耸听?
部分宗门内,倒也有些“聪明人”如此嘀咕。可往往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被自家老祖宗瞪了回去。
三千年共赴镜原——那会儿还是“落凤原”——的尊者们有的已经身死道消,再不必为了俗世之事有所牵挂不错,却也有许多人依然稳如泰山。他们听着邬戎机那句“由天机镜映出山南道友与星罗修士此前经历”,神色不变,心中却纷纷起了涟漪。
那场可怖的、由百名化神往上修士共同承担的天罚,时至今日,对就他们而言都是深深阴影!
在上苍的浩瀚威压之下,修士也不过蝼蚁。
若是邬戎机又要拿出天机镜来证明一切……不必犹豫了,还是快快做起再赴玄州的准备吧。
有这道情况在,邬九思和郁青走着走着,还接到了些许与天一交好门派的搭船申请。
其中正有云梦门的孔秦一行,从前与郁青交好的两位师姐也在其中。
看着师姐们忧心忡忡的样子,郁青安慰:“这不是还有三千年么?再有,哪怕真遇到了那妖雾,星罗人都能逃出来,咱们没道理逃不走。”
谷莹应了,只是眉头还是微微压紧。胡玥则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和郁青说:“阿青,你不知道,近几十年,海中那只巨鲲时有异动。”
还有这事儿?郁青愣了愣,邬九思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见两人感兴趣,胡玥也就说得更多了些:“从前遇到海中行驶的舟船,它要么并不在意,要么和船上修士打个招呼、问其有无携带某些外州的珍奇灵植。若是有,就拿海下奇珍交换。因这个,我们这儿的修士见了巨鲲,都从不惊慌。
“可近几十年,情况变了,它总要推着舟船往岸上去……初时大伙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是惊慌了一段时间,后头发现它还是不曾伤人,这才逐渐放下心来,却还是不懂它为何那样做。
“问了几次,它都只道海中危险。
“现在来看,若是当真与此有关……”
邬九思、郁青听到这里,心头皆是一沉。
第121章 开花
海中竟也不安宁么?
看着谷、胡二人眉目当中的忧虑,邬九思和郁青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曾多说什么。只在心头默默重复一遍此事,又在“须有人前去探索一番”的念头上重重地画出一个圈。
想了想,他们又把“有人”改成“有机关”。
倘若当真是最坏的情况,以妖雾的蔓延速度,又是法器前进速度受到影响的水下……纵然是化神修士去了,也保不齐要出差错。
不过,当下,他们还是没有提起此事。
往后一路顺遂,众人抵达天一。
通月城此时依然屹立。看着来来往往的飞行法器,不少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商户、小修都显露惊慌,竭力打听。
无数消息在他们当中流传,到最后,还是一个小家族的族老一锤定音。
“同样的场面,我是不曾见过,却是让我想起父亲临去前说起的一件事。
“父亲此生不曾迈入元婴,这事多半也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而是从爷爷口中得来。
“约么三千年前,玄州曾有过与眼下一模一样的场面……”
三千年?
灭世预言?
有那小修听到这里,浑身颤栗,问:“那,可是眼下便……”
族老摇了摇头,“若是当真按照预言里的说法,该是还有三千年才对。”
至于那些大能修士为何这么早就出动了,他是半点都不知晓的。
在场众人缄默,到最后,又有人摊手:“晏老要是这么说,我倒是不怕了。”
三千年呢!他一个筑基,又没什么天赋,满打满算也就再活个一百多年。真到了预言说的日子,十有八九骨头都化成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有这个说法在前,在场众人之间的气氛果真舒缓了不少。只是仍有人忧虑,那预言当真准确吗?今日之事当真与预言有关吗?
只是这都不是他们眼下能找到答案的事儿了。还是耐住性子,多等一段时日,看天一是否会传出什么消息吧。
这场聚会中的谈话,也由悄然参与其中的宗门弟子整理、上报。
同样的事,还在无数不同的地方发生。
袁仲林、邬戎机等人最终看到的,已是经历过一次次汇总的结果。
“还是与当年一样。”袁仲林粗略看过,便将东西放下,“一个个的,总觉得与己无关,便都打算静观其变。”
闻春兰道:“也不算错处。人活一事,能在睁眼的时候安安稳稳就好了。便是我,当年不也只想着最后过完百年么?”
袁仲林叹气,邬戎机则说:“还是要看各高阶修士是如何说法。”
“他们,”袁仲林这下笑了,“如今总不能再拖延。”
拖延什么?自然是那艘早在无数年前就开始炼制,三千年里经历无数耽搁,如今也不过粗略有个模样的救世灵船。
莫说旁人了,就连天一宗,也在很多年前将重心转移到对护宗法阵的加固上。
然而眼下来看,这或许注定只是无用功。
想到这里,袁仲林皱皱眉头,又说:“星罗、扶风都只是小地方,上头的修士至多也不过走到元婴,眼下活下来的更是只有金丹之人。他们设置的防护法阵,当真有用?”
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到这儿,都跟着思索起来。
小州如何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自身是如何打算。
从本心来说,他们也更倾向于保留宗门领地这条路子。一艘船,建得再大,上头能容纳的人始终是有限的。更不用说还有山野当中那些妖禽妖兽……平日里,它们与修士们相互厮杀,以彼此血肉作为提升修为之法,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可等妖雾散去,世间只留下人族修士之时,他们又能再坚持多久?
“到那时候,”闻春兰又想道,“北州、云州、龙州的宗门,怕也与玄州宗门的打算不同。”
玄州被这三州环绕其中,而天一又在玄州之中。“这么说来,”袁仲林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咱们倒是当真能‘高枕无忧’了。”
后面的发展如闻春兰此时所料。
在山南、杨广善先后以天机镜证明了自己所见之后,在场所有大宗之人哗然良久,而后便是争执一片。
到这时候,人们对山南仍然尊重,会细细问起他亲身面对妖雾时有何感觉,对那诡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雾是何判断。对杨广善,则是宛若面对什么脏污,一个个视线碰到他,都要快速挪开。
不过,在心头,他们还是“敬佩”此人的。
一个金丹,哪怕身在外州,不知天一如何强大,起码也要明白“我看不出一个人的修为,那他一定更强于我”的道理吧?杨广善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竟然敢对小邬真人和他道侣起劫掠的心思?
更不用说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儿了。虽然在场众人对杨广善曾经做过什么并无兴趣,可当他的记忆被天机镜展现在众人眼中,那些曾经被杨家人竭力隐瞒的过往也随之浮现。纵是邬九思和郁青也有些没料到,原来自己救下的是一艘已经在空间风暴中漂泊了足足五十年的灵舟。
当所有可以驱动灵舟的东西都被消耗殆尽,再留下的,可不就是那个唯一的答案。
修士自身。
杨家与侯家在一艘小小的灵舟上斗了数十年,终于以侯应文亲手杀死自己的兄长侯文武、以此投向杨家而结束。只是他自己怕也知道,当灵舟上的“资源”再次用光的时候,要死的恐怕还是自己。是以在邬、郁抓住杨家心怀不轨的修士们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又做了一回叛徒,只是这回并未成功。
杨广善最先还在为自己恶行曝光而心怀忧惧,可很快他又意识到,根本没有人在意自己。
旁人在讨论自己听不懂的预言,不曾耳闻的地方,无法理解的大阵布置之法……
他怔怔地坐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郁青忽地记起:“九思,此人已经再无用处,可以解决了吧?”
邬九思目光淡淡瞥过,点头。
他没要道侣出手,而是自己指尖轻轻一点,便有灵光自太初扇上流淌而出,悄然来到杨广善身旁,环着他的脖颈。
杨广善瞳仁骤然缩起一刻,随即软绵绵地垂下头颅,再无声息。
这时候,自有一道清风吹来,将其尸身带走。
同一时间,邬九思已经在听道侣接下来的话了:“……果真是和父亲、母亲想的一样。玄州宗门,与其他宗门所要之事不同。”
邬九思心神微微一动,问:“阿青又是如何看呢?”
郁青眼睛眨动,“这个嘛——”发觉道侣仿佛是认真在问,他的神色也正了许多,“倘若往后妖雾也如在星罗州时一般,只是从一边来,玄州宗门如何都是无妨的,总归还有许多时间。”
说句难听的,纵然一开始做不出决断,后面看了他州修士如何应对、是何状况,便也明白要如何做了。
“可是,”郁青的声音微微沉下,“如今两州之外已有妖雾踪迹,北州又不知是如何状况。倘若当真是那最坏的可能……”
邬九思接道:“今日,玄州修士对他州宗门坐视不理。后日,妖雾从四面八方一同围来,玄州之人自然也退无可退。”
郁青点头,邬九思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重新去看堂中正开口争辩的人,心想,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如今也的确是危机当头……
“外边那些小州毕竟不算广阔。”有人道。邬九思抬眼去看,认出说话的人是玄天门一名长老,“妖雾能将其罩住,却不代表四州也要逢此危难。”
云州、龙州、北州之人听到这话,纷纷拧眉,袁仲林也道:“到底是当年召问结果在先。”
那玄天门长老道:“召问结果是六千年,而非三千年。”
这下子,郁青也吐出了一口气。
他倒是没开口,而是在识海当中悄悄和道侣抱怨:“怎么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呢?真成了笼子里的鸟,还能跑得出去?”
邬九思眼神微晃,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宗长老毕竟不似你我,全副身家都放在空间里。”
“全副身家啊。”郁青沉思起来。
邬九思原先还在等待道侣的下一句话,可候着候着,他察觉到什么,不禁失笑。
阿青是没耐性等诸位大能长老辩出结果了吧?——经历过三千年前的同等场面,邬九思自己也是差不多心态——趁着这时间,竟是开始整理他存放在空间中的诸多灵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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