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们穿的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作“法袍”了。那一件件,大约都早在舟上阵眼中走了一遭。
没了灵气加持,自然与凡布一样会不断变薄、发黄……看着看着,一个念头忽地撞到了郁青脑海,是:“这么看时,修士们与凡人也没了两样。”
这话没有说出来,邬九思却仍然“听”到。他神色不动,视线也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面朝一众获救修士,温和地说:“道友们且安心。我们这趟自云州南下,原先是要寻星罗州的。只是久寻不到,便动了折返的心思。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往回走,便遇到了几位道友。
“你们先在舟上安置下来,我们这儿也有些多出的调养灵丹……能在此地遇到,毕竟也算缘分,诸位不必担心其间开销,安心用了便是。
“后头是与我们一同回云州,还是去寻星罗,都可以等修整过再考量。”
算是很体贴的一段话。知道这些修士状态不好,又身无分文——邬九思和郁青都相信,以对面的情况,哪怕手中还有一块灵石,他们都会用在舟中法阵上——于是不单救人,也送丹药、给歇息的空档,以上种种都不图回报。
然而邬九思不曾想到,自己话音落下,面前的修士们便身形一震,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挣扎。
“星罗——”
“哪里还有什么星罗?”
“我们的家,已经、已经没了啊!!!”
方才还一副麻木模样的修士们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地神色大变。更有甚者,竟是开始浑身发抖,惊慌失措地望向四周。
这副模样显然不对。再结合他们的话,邬九思和郁青快速对视一番,心头浮起颇多猜测。
什么情况下,修士们会说起自己再无家乡?——嗯,像郁青一样全家都被赶走,族长目前或许已经适应新身份的情况不算,这太过特殊。一般而言,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
“可是州上修士之间出了什么事?”邬九思问,“闹了兽潮,还是?”
“不,道友!”所有星罗修士当中明显年纪最大、在这群人当中地位也最高的那个面皮抽动一下,嗓音微微发颤,“你不明白。”
邬九思的确不懂。
哪怕再往后些,他听对方描述起“我们住的地方,我们整个州,通通都消失了”的时候,仍旧迟疑了一下,尝试用四州修士们更容易理解的说法去回应:“可是地下灵矿有什么异动?”
若是如此,整座州一同坍塌,虽的确是可怖的祸事,却也在“寻常”之列。
然而。
然而。
“不,不是!!!”众人身后,一个显然在崩溃状态的星罗修士骤然尖叫,“没了就是没了!没有兽潮,没有异动!就是眼睁睁看着周身的东西全都没了,没了啊!!!”
伴随此人话音,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念头若闪电般劈入邬九思脑海。
同一时间,他身侧,郁青猛地一个激灵,“没了?莫非?”
邬九思喉结滚动,嗓间一片干涩,俊挺的身形也随之僵硬。
“这才……三千年啊。”
他低低地、用星罗修士们无法分辨的嗓音去念。
妖蛟所说的本元终结已经要到来了吗?
可是、可是父亲和师叔他们召问出的时间,分明是六千年之后!
一时之间,邬九思近乎是头晕目眩。耳畔一片“嗡嗡”响声,连周围的声音也无法分辨。
可他毕竟是在场众人当中修为最高之人,也曾有主持大局、稳定人心的经验。这会儿星罗修士们还在惊怕,道侣也还在神思恍惚当中,邬九思硬生生地回过神来,牙齿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镇定。
“竟是如此。”他嗓音发哑,“……无论如何,诸位……罢了,还是按照方才说的,先歇一歇吧。”
这下子,不光是星罗修士们需要时间缓缓,他和阿青也一样需要时间。
……
……
沉默。
恍惚。
寂静。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坐了良久,邬九思还在思索回到云州之后要如何与天一说明此讯、那边又会是如何反应,郁青开口了。
“九思,”他叫了声,嗓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却还是尽力说了下去,“你觉得,那些星罗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邬九思怔了怔,很快回神,看着眼前明显不安的道侣。
“五年……他们在灵舟上待了定然不只有五年,”郁青说,“光是这么些时间,舟上不至于是这副样子。”
邬九思没有说话。
郁青继续分析:“若是在这事儿上说了谎,其他事,咱们怕也不能直接相信吧?兴许、兴许他们那么讲,只是不愿意让咱们找到真正的星罗州呢。”
邬九思依然沉默。
虽然如此,郁青却能感觉到,道侣正在思索。
他抿了抿嘴巴,静静地等着。如此又是半盏茶时间,终于听到邬九思说:“不。”
郁青一愣:“九思?”
邬九思说:“他们修为不及你我,又是这等状态。咱们用心去辨别,还能分不出他们话中真假?”
郁青:“……也是。”
邬九思缓缓道:“五年或许是假的,但后面那些,十有八九是真的。”
郁青咽了口唾沫,“可是,怎么可能呢?”
“是啊,”邬九思低声说,“怎么可能……”
还是等那些修士状况好些了,再听他们细说吧。
第118章 妖雾
这一修整,便是数日。
等到星罗修士们再次出现,他们虽然距离全盛状态仍是相距甚远,却至少不像邬、郁初时见到那样,一个个都疲惫麻木,又稍稍多说一句便会痛苦地战栗惊叫。
还是他们当中隐隐为首的那个修士先开了口,朝两个救命恩人自我介绍:“在下杨广善,乃星罗中都人士。”再朝左右看看,“这些也多半是我的族人、姻亲。”
邬九思、郁青微微颔首,杨广善便继续说了下去。最初几句和前头他刚上船时说得别无二致,“星罗没了”“什么都没了”……郁青听着,忍不住心想:“若是天机镜就在这儿倒是方便了。”哪怕已经有了猜测,杨广善的话在郁青听来,还是有些不明不白。”
只是自从邬戎机和闻春兰先后出关,这神器便回了长辈们手中。两个小辈这会儿只好打起精神,认真分辨着星罗修士们的话音。
慢慢的,他们也沉入其中。仿佛跟在杨广善身畔,见到了星罗毁灭那日的恐怖场景。
……
……
“我从头说起吧。”几句惶恐之言后,杨广善开始娓娓道来,“两位有所不知。在星罗中都,我们杨家也是数得上名姓的大家族。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黄家、一侯家,算是呈三足鼎立之姿。说句现在没用了的话,那会儿中都的商铺酒楼,十家有九家都归我们来管。
“自然也不光是中都。整个星罗,只要是数得上名号的仙城,里头都有我们家的人在。
“这么大的家业,平日管起来总觉得头疼——还未和两位说起,当时我大哥还在,管理这些事务的也是他。
“每个月初一,他都会领着手下所有掌柜盘点账务。我一般就在旁搭把手,也算了解一下自己家的事儿。
“灾祸发生的时候,便是初一……一大早,议事堂里的三百六十面水镜和从前一样,一面又一面地亮了起来。这是大哥定下的规矩,人人都要遵从的。原本谁都没有在意如此小事,只等着人人都来了以后开始盘点。却没想到,等了一盏茶工夫,仍有二十来面水镜亮着!
“我大哥也是敏锐之人,在心里稍稍想想那些掌柜所处之处,便察觉了不对。一个个的,竟都是靠南、靠西的仙城。莫非是那边出了什么事?他毫不犹豫,立刻安排了人前去探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几面水镜熄灭了……”
循着杨广善的话音,邬九思和郁青似乎见到了当日的景象。
在有了“熄灭”即“出事”的意识之后,下面的事情发展,让杨广善和他的兄长浑身发冷!
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能当他们杨家掌柜的人,不说是在修为上有多大成就,在自己仙城里也总是无人敢招惹的存在。可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毫无痕迹,毫无声息。
强烈的不安感涌上杨广善一家心头,他们忍不住想到:“那我们呢?莫非也要像那些人一样,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就……”
不行,一定要弄清楚掌柜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倒不算难事。水镜是熄灭了许多面,却仍有许多面停留在中都之人面前。只要按照前头人消失的规律守在下一个要消失的人的镜面前头,杨广善他们就清楚地分辨出一切。
“一团像是雾的东西,朝那掌柜涌了过去。”杨广善低声说,“把旁边的竹子吞了,桌子吞了,地面儿也吞了……这是什么妖术么?若是如此,又是怎样大能才能施出……
“再接着,那面水镜也熄灭了。大哥给张掌柜送了信符过去,却一点儿声响都没回来。”
盘账大会是开不下去了。杨广善兄弟一面惊异于前面看到的景象,一面四处发信,想要提醒旁人注意。
可是没有用处。丝毫没有用处。
熄灭的水镜还在一面接着一面地增加,那诡异的“雾”逐渐出现在天际边缘。就连身处中都的杨家兄弟,也能一窥其貌。
这个时候,逃跑成了唯一的选择。好在杨家富庶,早年也曾送年轻族人去往传说当中的“四州”,自然备有能够在外行驶的灵舟。
不光他们,城中另外的家族也赶在中都被吞没之前离开了。几艘灵舟并行于天,舟上修士们后怕地望着后方的一切:雾,铺天盖地的大雾……
他们很快又意识到,这会儿说“后怕”还是太早了。
那股诡雾依然在往前追逐!下方还是不断有新的仙城被吞没!
“黄家的灵舟还是被追上了。”杨广善苦笑着说,“我们是想过去拉一把的,可是……可是真这么做了,被吞掉的就不光是他们一家子了。”
邬九思问:“如此说来,还有一个‘侯家’也逃了出来?”
杨广善先点头,再摇头,最终道:“还请恩人听我继续说。”
这么一路逃亡,众人终于来到了星罗州的边缘,前方就是风暴肆虐之处。
若是以往,杨家众人对此一定是敬而远之的。可现在,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直接冲进风暴当中!
灵舟剧烈震动,近乎直接散架!
众人胆战心惊,不断将手中灵石投入舟中阵眼,终于让一切稳定下来。
也是这会儿,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原地停留了太久。按理来说,那可怖的雾气已经要追到身前。
抱着这样的预期,杨家兄弟心惊肉跳地看向外间。入目的景象,却是让他们愣住。
“那雾……竟是不再往前了。”
许多年后,深处来自玄州的灵舟之上,杨广善神色复杂地开口。
“仿佛是一个怪物,在吞吃了星罗州后便是心满意足。
“它停了下来,我们便也停了下来,心惊胆战地等着妖雾消散。到那时候,无论中都那边是怎样状况,我们都至少还有回去的机会。”
机会?
邬九思和郁青快速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这群修士期待的“机会”是不会到来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或许是吞噬过一州之后便心满意足,也或许州外那终日烈烈的可怖风暴终究威力更胜一筹。杨家、侯家人并未等待太久,便守到了妖雾消散的时候。
然而,这并非预想当中的噩梦结束,而是真正惨剧的开端。
星罗州和妖雾一起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等等,”郁青不得不开口疑问,“就没有可能是星罗州被风暴带走了吗?”
杨广善苦涩地摇头:“如此……便是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又怎会不去寻呢?”
他们作为星罗大族,自然有用来保障自家势力的手段。然而自从妖雾到来,他们再也感受不到和曾经那些禁制、法阵的联系。
郁青默然,又换邬九思开口:“你们家里,只出来这么些人吗?”
杨广善听着这话,从悲伤当中略略回过心神,回答:“自然不是,只是——我们那艘破舟的状况,恩人也是见过的。这还算是保住了许多族人,不像侯家,已是生生被风暴吹散!除去我这孙女婿,”说话的时候,朝后方看了一眼,便有一名筑基大圆满的青年往前数步,朝邬、郁二人拱手,“妖雾出来的时候,他恰好在我们家中,这才躲过一劫。”
那他的“孙女”呢?看着青年身畔空处,邬九思到底不曾多问。
他叹:“世间怎会有这等事。”
星罗修士们默然流泪。到后面,抽噎声渐起。
如此环境当中,郁青抿了抿唇,悄然用神识问道侣:“九思,那咱们还要和他们说妖蛟卜算的事儿吗?”
邬九思斟酌片刻,“还是晚些。”
一来,杨广善等人说是“缓了几天”,却仍不算状态好。若是再有打击,怕是当真要道心不稳。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前头被困在残舟当中,灵气枯涸,只得苦苦支撑都算是幸事了。至少如此一来,心魔也无从萌生。
而来,便是阿青前面提出的话。“五年”的说法是假的,可星罗修士们为何要众口一词、如此欺瞒?没摸清这些之前,还是不要透露太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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