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做完后,小孩还是没有睁开眼。他的伤口靠近右眼,但是左眼也无法张开。
白木尝试让他运动眼部肌肉,掀起眼皮,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小孩紧紧地揪住他的衣服,神情紧张,很害怕被抛下的模样。白木一动,他就立刻焦急起来。
却又不讲话,嘴里发出一些很像啜泣的声音。
白木看着他,想了想,俯下身把小孩抱起来了。
他背上背着背包,面前抱着一个小孩,有些力不从心。
而且,现在该往哪里去呢?
来时那辆越野车已经不见踪影,白木站在分叉路,思索了片刻。
小孩紧紧地牵着他的衣服一角。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离开这里,把受伤的孩子送出山区,争取最佳治疗时间,但这样一来势必会错过嫌疑人的踪迹;二是按原定计划,前往深山的站点。
白木没有犹豫,往山外走去。
接下来两天,两人相依为命。小孩话讲得不清楚,白木便陪他说话。他长期处在倾听者的位置,一朝调转身份,有些不适应,说的话题十分零碎、跳跃。
他说:“你有喜欢的食物吗?朋友的妈妈做饭很好吃,他经常提起。他在做志愿者。”
他说:“你还在上学吧,平时一般做什么?喜欢童话书吗?给你讲讲故事吧。”
……
说完又担心小孩不一定会感兴趣,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孩子平日里也很少与人交往。
一大一小就这样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前进。
白木试图求助信号通讯器,但均没有收到回应。
他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沉默了片刻,把它扔进背包,接下来几天没有再打开通讯器。
直到第三天,他身上的偏离计划路线的定位器终于被人注意到,通讯器发起请求。
那边是程犀的声音,他谨慎地道:“白木?你在哪?”
他以为白木要做什么违抗温河迟的惊天动地的事,很紧张。
白木终于等到回应,他停下来,牵着小孩的手到树下休息。自己走远几步:“大概在明山西部,能看见村落。”
程犀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白木说:“碰到了一个被绑架的孩子,是Alpha,找找最近有没有相关的案件。尽快叫医护过来,他眼睛受伤了。”
邯家最近确实走丢了一个孩子,程犀一下子想起来了,
白木看了一眼在树下的小孩,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下巴抵在膝盖上,像一只不安的小兔。
他说:“尽快。”
程犀动作迅速,没有让他们等到太阳落山。白木携带的物资本来就是只为他一人准备,多了一个小孩,自然消耗大大增加。
干净的水源用来清洗小孩的伤口,他们吃得不多,甚至分食同一支营养液。
程犀开车来,带着两人离开山林,到达开阔的道路,救护车已经等在一旁。
白木知道是时候要分开了,可小孩很用力地抱着他,嘴巴张合,表情像是要哭了。
白木就拍拍他的背部,让他放松下来。再侧过头,耳朵凑过去:“你说,哥哥在听。”
小孩磕磕碰碰,又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问:“名、名……字。”
白木说:“我叫白木。”
白木说:“白色的白,木头的木。”
小孩使劲点了点头,才愿意放开他的手。马上就有医护把他带走了。
白木目送他上了救护车,送往医院的方向。他摩挲两下指头,总觉得上面还残留有小孩的体温。
至于那个孩子叫什么,白木没去在意。他救助过不少人员,有些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要记住。
只是偶尔他也会有些出神,想起那个小孩,不知道他后来把眼睛治好了吗?为什么会被人带到山里?明明看起来对世界一无所知的模样。
也不知道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
第40章 阳光艳艳
从明山回来之后,果不其然,白木被暂停行动了。
因为擅自脱离任务行动,没有向上联络,他受到了极其严厉的警告。万幸的是这次任务确实难度不高,不算机密性行动,在逃的嫌疑人很快被其他小队抓捕。
白木并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没说自己的通讯设备出了问题,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当时那个孩子的伤势紧急。他在被队长严格批评斥责时,程犀就在人群中,看了他一会儿,把脸转过去了。
白木写完检讨,对全体应训生做反思报告,在处分上签名。他并不在乎,成为应训生又不是他的梦想,他梦里可没有什么荣誉Beta的勋章。
而白木正好趁这段时间陪陪问卿言。
他收拾好东西,来医院时,正好看见问卿言的好友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白木走近了点,那位女士驼着背,神情憔悴,仿佛被这个地方吸走了所有的希望。
她看见白木来,忙露出一个笑,侧过头飞快地擦了下眼睛,但白木依然看见她眼角的泪光。
女士把食指搭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卿言刚刚睡着啦,等一等吧。”
等一等吧,活在这世界上总要相互迁就。幸福的人迎面走来,苦难就应当要避开他们。
等一等吧,或许冬天就过去了,春天来的时候,故事还会有一个好结局。
但是这座城市早就度过春天,正要悄悄入夏了。
白木点了点头,在她旁边坐下了。两人没多说什么,因为女士一开口,声音里有极力平息也难以克制的颤抖,像是压满了许多悲伤。
最后她不好意思地对白木示意自己出去走走,白木目送她离开,看她像一叶载满雨水的扁舟,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拐角。
那两个月中,他几乎都在问卿言的病房中度过。问卿言的朋友、同事也来探望她,大家脸上有心照不宣的神情,避免提及一些话题,笑容并不纯粹,掺杂很多担忧、很多不忍。
白木不愿意看这样的表情。
问卿言看到他来,露出一个笑,她原本丰盈的脸颊慢慢枯萎,像是一个放久了的苹果,被空气氧化,可那里又遗留着苹果的香气。
问卿言没问他关于任务失败、关于温河迟的任何事情,她问今天的天气——问卿言现在没办法下楼晒太阳了,问白木认识不久的朋友,问他现在还喜欢巧克力吗?
还问他的名字。
白木握住她的手掌,那双手瘦得吓人,像握住一截尚有余温的枯木。
他说:“我想好了。”
问卿言闲暇时喜欢看文献,喜欢读诗歌和散文。尤其爱一首古诗文,她还专门请人誊写,挂在书房里。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别有天地非人间。白木很早就烂熟于心。
他对郑伊说:“我要改名字了。”
“哇。”郑伊嘴里含着一支营养剂,睁大了眼睛:“不会真的要叫小白吧?”
白木摇摇头,一笔一划写给他看:问、自、闲。
“问、自、闲。”温河迟想了想:“请便,这是你的自由。”
“但你应该知道吧。”温河迟说:“我不会那么叫你。”
白木——现在应该叫问自闲,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那目光多年来从未变过:“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来通知你。”
温河迟挑了挑眉,双手交握:“好的。”
问自闲离开后,他一人坐在书房中,电脑屏幕发出的光亮微微映着他的脸。他在看一则多年前的录像。
视频前面是几秒黑暗,随后镜头晃动了一下,照相机被抬起来,对着一个半大的少年。
那少年坐在一架华贵的钢琴前,动作间有些犹豫。他身后是一堵白墙,隐约露出书架的一角。
“白木。”屏幕外一个声音说:“看镜头。”
少年五指轻轻搭在琴键上,样子并不熟悉。他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脑海中回忆起刚刚上课的内容。可他又没有基础,这个课程也不是针对他设计的,怎么能学得好呢?
他弹得磕磕绊绊,好几个音符错误了,索性一股脑随意地把乐曲完成。
然而温河迟却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批评指正,没有挑刺,少年弹完后,最后一个琴键落下,他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录像的人。
温河迟听到自己多年前的声音:“嗯。”
随后镜头再次陷入黑暗。
屏幕外,温河迟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还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他到书房来问父亲:“他怎么是个Beta。”
温河迟说:“还以为是给我的Omega呢。”
温启华不以为意地翻了一页书:“你还小,这种事以后再说。”
温河迟没说什么。
而等到温河迟第二次说这句话时,温启华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端详片刻他的表情。
一父一子在互相确认,随后温启华说:“你也长大了,做事情不要畏手畏脚。”
“好的,父亲。”温河迟起身,微笑道:“晚饭要开始了。”
.
问自闲生病了。
他开始发热,温河迟似乎意识到什么,那几天请了许多医生来,郑伊做志愿者时发现好几个医护不在。
可他连妈妈都见不到,更联系不上问自闲,只能暗暗地担心。
那几天问自闲脑袋昏沉,钝痛,像被锐器砸穿头骨,身上忽冷忽热,手臂上出现许多针管留下的痕迹。他梦见很多小时候的事情,身体变得很小很轻,身上变得很重,走路时跌跌撞撞。而天空又低又矮,像是要把他压垮。
有几次睁开眼,依稀看见苍白的天花板。他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等到问自闲意识再次清醒时,他仍旧头脑晕眩,浑身发冷。病床前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观察仪器和病人的病容,皱着眉头确认他的恢复情况。
忽然间,他们的表情变了,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仔细研究手上的病案本,似乎很忙。
从门口走进一个Alpha,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草本木调的气息。
温河迟走到床前坐下,很认真地问他:“什么味道?”
是松木的味道。
问自闲靠在床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半晌后忽然侧过头,一阵干呕。
原则来说,Omega是不能进入军研处执行任务的,但问自闲身份特殊,早在他成为Omega时,就已经成为应训生好多年了。
温河迟替他发起申请,保留了应训生身份继续服役,但只作为后勤人员,不参加具体行动。
问自闲从Beta变为Omega,对外只说是二次分化。档案已经修改过,照片替换,资料更改,关于“白木”这个人的所有过往,都荡然无存。
世界上没有什么白木,只有军研处应训生唯一一个Omega,问自闲。
温河迟对自己的成果感到满意,他将新的身份档案推给问自闲确认:“如何?”
问自闲身体还有些虚弱,但这并不妨碍他站起身时把椅子踹翻了:“滚。”
温河迟微微一笑,走出房间,难得心情大好。只是要从军研处离开时,忽然一个小孩,怯生生地朝他走来。
看起来胆小得要命,脚步却很坚定。
温河迟停下脚步,低头看他。
好矮,瘦瘦小小的,头发有些长了,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长得倒是不难看,像是异国混血儿,眼睛是引人注目的蓝色,右眼下一条肉色的疤痕,宛如一条要咬上眼珠的蜈蚣。
温河迟忽然露出一些笑意。他好像知道这个小孩是谁了。
果不其然,像是被温河迟温和的假象蛊惑了,那个小孩也轻轻扬了扬嘴角,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你好。白、白、白…木……”
这个Alpha,还是个结巴?
温河迟笑意渐深,从他磕磕绊绊的语句中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汇。
“白木?”他重复一遍,“你是要找白木吗?”
白木,那个年幼时失去双亲,十岁进入军研处、十六岁独自执行任务,为救一个受伤的小孩而脱离路线的Beta吗?
可现在哪有什么白木?
听到这个名字,那小孩的眼睛霎时点亮了,他使劲点点头。温河迟注意到他手里拿着锦旗、花束,或许还有感谢信。
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做了一个捕鼠陷阱,最后却捉到一只猫咪,老师可惜地说:“这样的机关不要做了,很容易伤害到其他动物的。”
他看着那只瘸腿的野猫,点了点头。其实笼子本来就是为那只猫准备的。因为温河迟投喂了它好几次,猫咪却依旧很警惕,叼住食物就跑,不让他近身。
而此刻,温河迟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轻声轻语,脸上有恰到好处的惋惜、遗憾:“他呀,前几天刚刚牺牲。”
小孩顿时愣在原地。
他一直维持着那副茫然的表情,直到温河迟离开,手里的花束依旧垂向地面。
温河迟坐进车里,车门合上后,他没有着急让司机开走,反而静坐了一会儿。片刻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很少有这种失态的模样,永远以得体、温和的外表示人,司机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研究方向盘,头都不敢抬起。
.
问自闲没有告诉问卿言自己成为Omega的事情,问卿言问他怎么又生病了好几天,有时间要去做个身体检查。
问自闲乖乖地点头,然后和问卿言分享自己的新名字。
问卿言很高兴,连说了几遍“好”,然后反复念:“问自闲,自闲。”
问自闲朝她笑。
问卿言念着念着又咳起来了,她身体情况一再转差,世界上许多不幸的过客,命运没有为他们网开一面。
医生匆忙赶来,把无关人员请出去。问自闲站在病房门口,手脚发麻。
他感到脸颊一片凉意,一抹,指尖都是湿漉漉的水迹。
.
30/36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