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Beta伴侣,脖子上带着的吊坠里装着他的照片,有时白木会瞧见她看着照片出神。
程犀被她制止,显然也回忆起什么,于是止住了话头。
白木站在溪流边,脚踩在石块上,仔细观察附近草丛和灌木,风一吹,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们正在处理一个案件,一路追踪犯罪嫌疑人的脚步到达这里,要确切掌握犯人的去向,然后通知其他小队抓捕移交相关部门。
程犀走到他身边,感受空气中残留的信息素,已过去几天,信息素味道很淡,几乎分辨不出来。
他以前有过腺体疾病,如今标记和释放信息素功能正常,但对信息素的察觉性不太好,一直避讳提起自己的缺陷。
然而眼下还是开口奚落Beta:“Alpha的信息素就是最好的线索,你学的那些知识体系派上用场了吗?早就应该淘汰掉了。”
“没有Alpha的话,你一个人怎么能走到这里?很快就会迷失方向了吧。”
他站得稍微有些近,白木根本懒得理他,走开了。
程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自讨没趣。
最后任务还是顺利完成了,结束之后,白木告假了几天,理由是高热不退。
所以程犀一连几天没见到他。
但那之后应训生有一个庆祝聚会,通知了地点和时间,程犀以为白木不回去,却没想到在角落里看见了人。
Beta靠在椅背上,身体融入身后的一片阴影中,灯光又昏暗,很难被人发现。
程犀说:“生病了还喝酒?”
哈。白木没讲话,又饮了一口酒。
程犀在他旁边坐下来,语气讥讽:“你这是在干什么,借酒消愁?因为自己是Beta所以不觉得身体重要,你有什么可愁的?”
白木天天听他左一个Beta又一个Beta听得耳朵起茧子,懒懒地偏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手里拿着酒杯,腕部放松,但脊背微微曲起,时刻处在防备状态。
皮肤很白,衬得那双眼睛黑漆漆得骇人,像是装进了一整片黑夜,梵高看到这样的夜晚是画不出星空的。
程犀早知道他好看,否则温启华不会把他带回去,否则他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失态,在他加入应训生时,多的是Alpha来打听白木的消息。
“Beta?Beta更好了,不会随便怀孕。不会像Omega,天天哭哭啼啼,一点不顺心就要闹,娇气!”
一阵嬉笑。有人推了推同伴:“还是算了。”
“你真不知道?他是温家那位的尾巴。”
“咔哒”一声,白木把酒瓶放在桌子上。他喝了大半,轻轻呼出一口气,神色没有太多变化,低垂着眼。
程犀回过神来,双手抱臂看他:“温先生对你不好?因为他,你才有地方住,能吃饱饭。河迟去哪里都带着你,你懂不懂感恩?”
程犀就懂得感恩。他时时刻刻念着温启华、温河迟,把他们的话当做自己的话,把他们的行为当做的自己必须要遵循的准则。
Alpha就是踩在很多人头上,所以程犀不介意自己的头上有谁。
白木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问卿言最近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他难得有和人多说两句话的兴致。
白木说:“温启华叫我什么?”
也只有他会这样,从来这样,直呼其名,也这样叫温河迟,第一次听见时把程犀吓了一跳。但温河迟却面不改色,就像白木一直叫白木,他也习惯了白木这么叫他。
程犀顿了一下:“小白。”
白木说:“我又不姓白。”
程犀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争议电话话题,因为温启华也叫他小程。
长辈对小辈如此称呼,不过是显示出自己的平易近人,拉近距离而已。
白木说:“温河迟小时候养过一条狗。他小姨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条雪纳瑞。后来死了。”
白木说:“因为温启华不喜欢它掉毛,虽然那狗是他点头带回来的。”
白木说:“狗就叫小白。”
白木说:“温河迟只养白色的狗,每条都叫小白。”
白木说:“哪天起,他就不养狗了。”
程犀没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思绪摇摆不定,在灯光下看那人的手背,上面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正在皮肤之下沉稳地跳动。
如果他有信息素,会是什么味道的呢?最常见的水果味,热烈甜蜜,还是草本清香?
程犀想象不出来,最后他也喝了口酒:“你想多了。”
白木把酒喝完了,看了他一眼,然后挑起眉哼笑一声。程犀尚且没有搞懂他那个目光的含义,Beta已经起身离开了,程犀听见他的声音传来:“你连你自己都看不起,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第二天中午白木去了趟医院。
他轻车熟路地提着东西上楼,走进407,单人病房,轻轻地把水果和花束摆在床头。
那时太阳已经到天幕正上空,而问卿言还在睡梦中。白木知道她总是睡不好,因此不愿意去打扰。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塑像。直到床上的人眉间泛起涟漪,不安地醒来。
“呀。”问卿言揉了揉眼睛,笑了:“你这孩子,来了也不说一声,等很久了吧?”
白木摇了摇头,也笑,给她削苹果,红艳艳的果皮顺着削果刀的方向徐徐落下,一条深红色的痕迹,像是有人用蜡笔在空中重重画了一道。
“就是过来看你的,阿姨。”白木把苹果递给她。苹果的清香在空中弥漫。
问卿言的眼角有了皱纹,更深,他们开始说话,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问卿言问他近况,关心他前几天发烧了,明明她自己也是一个病人。
白木有问必答。
他去医院看问卿言,每一次都留下很久。直到温河迟打电话来。
温河迟打电话来,并不说话,等白木先开口。白木说:“我在医院。”
“这样啊。”温河迟说:“替我问候一下阿姨,她最近身体这么样?”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
白木没有讲话。该讲话的时候,不该讲话的时候,他经常不讲话,任由对话搁浅,空气中徒留一段空白。
但温河迟不在乎这种事,温河迟正好需要倾听者,他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因为那些并不重要,什么也不会改变。
春天会有花开,秋天会有叶落,天常有道,什么也不会改变。
挂了电话后,问卿言了然地推了推白木:“小迟催你了吗?快去,带会儿朋友等着急了,不要在这里耽误。”
白木站起身说:“我明天再来看您。”
问卿言没说好或不好,笑了起来。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很多情绪从目光中流露出来。她挥了挥手,只说:“快去吧。”
温河迟根本不是他的朋友,但白木确实认识了新朋友。
在温启华的医药机构里,温启华说他们是志愿者,志愿者是什么意思,你了解吗?
就是带着红袖章,穿红马甲,在太阳底下捡垃圾,疏散人群,宣传科普,说什么要少用一次性用品,白色污染,温室效应,海洋原住民正在啜泣,人类作恶多端。而地球,太脆弱了。
白木看着那些志愿者,他们不戴红袖章,不穿红色马甲,而用碘伏给皮肤消毒,医护会找到他们的血管,有时候往外抽/送,有时候往里注射。
有一支药剂白木很眼熟,他十岁时就见过,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温河迟郑重地向他道歉,说他只是好奇。温河迟说:“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活着,好奇心是必不可少的。”
白木觉得他说的不对,因为他就没有这种欲望。也可能是因为他的问题从来没有找到答案。
而郑伊就是一个志愿者。
他怕痛,针头扎进肌肤时忍不住抽气,眉头拧得很紧。志愿者每天都要抽血化验,隔三差五要全身体检。他们吃很多的药。
有一次白木在玻璃墙外瞧见他,他正在注射药剂,因为最近的一次实验产生了排异反应,脸色有些苍白。
这里有很多虚弱的人,表情寡淡得仿佛随手一抹就要消失。但郑伊从注射台离开,看见白木时,却努力皱起五官,朝他做了个鬼脸。
然后很快找了过来。
他坐到白木身边,端着自己的饭盒:“你也是小白鼠吗?”
“不是。”白木说:“我是小白。”
“啊?这是你的名字吗?”郑伊挠了挠头:“我也觉得你不是,你和老板一起来的。”
白木认为他说的老板应该是温启华。
“我叫郑伊,不是一二三四的一,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
他又凑过来一点,讨好地把饭盘里的一支营养剂推给他。
白木还给他:“那不是我什么人,我讲话没有用的。那个Alpha才是他儿子,但他只会对你笑。”
“唉,Alpha太瘆人了。看起来笑眯眯的,其实根本看不起你,也不会听你讲话。”
郑伊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你就不一样,你就算不笑,我也知道你愿意听。”
因为白木习惯了倾听,他听很多人讲话,现在这些人中也包括郑伊。他听郑伊语气欢快地评价伙食,讲一些趣事,说在这里认识很多人,大家好像都有自己的故事。
然后郑伊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后悔了。”
他低着头,白木看不清楚他的神色,隐约看到透明的水滴坠落:“太痛了。”
人怎么可以随意更改自己的第二性别呢?
没有腺体就没有信息素,吃那么多药,打那么多针,手术,移植,都不行的。
白木静静地听他啜泣,半晌后说:“我去报警。”
郑伊顿时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语速很快,讲话还有鼻音:“不行!”
白木看他。
“那你之后怎么办?你会陷入危险,不一定有人相信。”郑伊说:“而且有些人……有些人需要这笔钱。”
他目光游移不定,在为自己临阵反悔而感到羞愧。郑伊说:“老板给的钱多,所以才有人来。他们经常筛选人,不合格的就会签了协议赶走”
“反正也不会变成怪物。”郑伊自我安慰似地说。
白木说:“那你会有危险的。”
郑伊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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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语
第38章 “妈妈。”
温河迟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这个“不同”并不是指他的着装,他的衣服是手工定制,价格高得吓人,戴着的腕表表盘刻着星空。他也真的有一颗小行星。
不同指的是他的日常行为逻辑。
他在国际学校上课,用外语交流,那里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学生,不是Alpha就是Omega,Beta几乎没有。
温河迟就和那些人一起上礼仪课,欣赏博物馆展品,参加舞会,假期旅游,当然也谈恋爱。
白木觉得滑稽。
温河迟只和Omega恋爱,他并不表明这一点,面对Beta的表白和示好时也风度翩翩,拒绝得委婉而有分寸,也去作宣传,为Beta和Omega争取他们的权益而演讲,用词犀利、一针见血,有人评价说是“直击那些吃人血肉的人的内心。”
也有人说:“同样是Alpha,怎么A和A之间的差距这么大呢?”
白木坐在下面为他录像,看见周围不少触动落泪的人,心想他们知不知道吃人嚼肉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温河迟为Beta演讲,但他确实只和Omega恋爱。
白木有一次在窗前瞧见,他和新交的女友在花园里接吻。两个人挨得很近,白木并没有认真去看,他注意到一只鸟从树梢飞过。
女孩有亚麻色的长发,用一条绿色的丝带扎着,她很像童话书里的精灵,轻盈、神秘、来去自由。白木没读过童话,因为温河迟没有童话书,那是郑伊讲给他听的。
温河迟对这种东西的态度,就像东方人对耶稣的态度,就像唯物主义者对教堂的态度,他必定会说那种东西毫无意义。
但白木看见那个女孩时,还是下意识看她身后,并没有看到薄如蝉翼的翅膀。
女孩一撩头发,有薰衣草的香气。她也看见了白木,一个平白无故擅自出现在书房的家伙,也不像佣人,有些疑惑,问温河迟:“这是谁?”
白木不和温河迟一起上学,温河迟不和人说他有弟弟。他本来就没有。
“哦。”温河迟说:“这是我弟弟。”
女孩就笑:“哦,弟弟。没听说你还有个弟弟,长得和你一点也不像。”
她凑过来,想要捏捏白木的脸,被温河迟制止了。他没说为什么。
白木觉得两人不会相处很久,因为温河迟是困不住一只精灵的,即使她没有翅膀。
果然后来他们很快就分开了。
隔了一段时间,温河迟又有了新的恋爱对象。还是一个Omega,皮肤很白,话也很多,更开朗。
白木只见过他一次,因为温河迟很少往家里带人。他们谈了半年又分手了,在温河迟成年礼前一周。
白木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温启华要给他订婚,他找到了信息素匹配度更高的Omega。
温河迟成年礼那天,十分郑重,温启华邀请了许多人来,安排了一个聚会。
聚光灯下,温河迟缓缓上台。
他发表简短的讲话,感谢自己的父亲,亲友,老师,同学,许多人都被提及。他开口时语调沉稳,每个字都有温度。
最后说:“也感谢白木。”
没有称谓,甚至不说是弟弟,白木只是白木而已。
温河迟很慢地对着白木眨了下眼睛,白木一声不吭,旁边一个男孩感叹:“你们关系真好啊,不像我和弟弟就经常吵架。”
另一旁的女士侧过脸在拭泪,白木把纸巾轻轻推给她。他不知道她是在为温河迟流泪,还是在为雪纳瑞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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