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也不知道温河迟现在是否依旧拥有好奇心。
问题有没有答案,他什么都不好奇。
他去听郑伊讲话。
郑伊健谈,话讲得很多。一个句子在他嘴里可以拆分为很多句,讲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妈妈。
说她很会织毛衣,围巾、手套,样样在行。会编织漂亮的花纹和图案,郑伊得意地说:“上学时经常有同学来问,问我的手套围巾哪里买的,怎么可能买得到。”
妈妈做饭也很好吃,青椒炒肉,酸辣鱼,红烧排骨,还有海带大骨汤。郑伊一想起来就要咽口水。他考试考到前五名,妈妈就会笑眯眯地去市场挑选新鲜的食材,张罗一大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尽管两个人有时候吃不完。
他们租房住,一室一厅,一进门就是餐桌,香气扑鼻,楼道里都是食物的味道,让人一闻就要落泪。
旁人都说:“小郑一家两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好哇。”
妈妈就笑,摸了摸郑伊的脑袋。她不要求郑伊考第一名,郑伊却主动说:“妈妈,你应该对我严厉一点,慈母多败儿,妈妈,我要成为你的骄傲。”
他让妈妈等他考到第一名时再做大餐。
他们平时吃炒豆芽,肉沫蒸蛋,喝紫菜蛋花汤。
妈妈没说什么,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脸上有忧郁的笑容。
白木忽然想起来程犀说“吃饱饭要懂得感恩”,他咬住下唇,忍住干呕的冲动。
白木知道他为什么来当志愿,为什么那样怕痛也不要离开。
郑伊很久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饭了,在他来做志愿者之前,换成他给妈妈做饭,学着妈妈以前的菜式,有些生疏,但差强人意。
他不想去学校上课。他和妈妈为此大吵一架。
他怎么能回去上学呢,那是妈妈治病的钱,他怎么能用那笔钱坐在教室里,怎么能?他怎么忍心?
第一名没有妈妈重要,前途也没有妈妈重要。
然后两人都泪流满面。
有一天,郑伊非常非常高兴,他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以至于他走进病房时的脚步那样欢快。
他对妈妈说:“我要回去上学了,妈妈。你说得对,学习才是人生的第一出路。妈妈,有人听说了我们家的情况,要资助我上课。妈妈,他还会负责你的医疗费。”
“妈妈,你会好起来的。”郑伊说:“妈妈,那我去上课啦!”
妈妈很担忧,反复嘱咐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做这种事,不要受骗了。
隔壁床的老太太在对着痰盂呕吐,“呕……呕……咳咳、咳……”
郑伊说:“不用担心!是个大老板,网上都查得到。会有人来联系你的,妈妈。”
郑伊说:“我去上学啦,妈妈。”
郑伊没有上学,郑伊去做志愿者了。
郑伊说完问他:“你的妈妈、爸爸呢?”
白木说:“死了。”
“哦。”郑伊安静了一会儿,又说:“对不起。”
白木说:“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死,我也会死的。”
郑伊把头低下来,觉得“死”这个字很刺耳。
“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他又问:“神为什么不能直接惩罚有罪的人,为什么要让其他人活着受苦呢?”
白木也不知道。万里高空之上是大气层,志愿者口中能够保护地球免于冰川融化的臭氧层就在其中。
大气层之外就是星球和星球的空隙,没有时间,没有因果。
他不认为世界上有神。
或许郑伊应该去问温河迟,温河迟总是读很多的书,但是郑伊说得对,温河迟不听Beta讲话。
而且温河迟生他的气了。
温河迟生日派对结束的那一个晚上,温河迟接受许多人的祝福,他微笑应下,却没有过久停留。
他找到白木,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以为你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吗?”
白木没说话,他最近经常会头疼。
温河迟跟他讲话,用那种很怜悯的语气:“白木,并不是什么朋友都值得。”
白木沉默片刻,第一次提出要求:“我要搬出去住。”
军研处有为应训生提供宿舍,白木只去那边看过,他一直住在温河迟家。
温河迟这次终于没有笑了。他看了一会儿白木,漠然地说:“好。”
两天后,他就收到通知,之前一个任务需要收尾工作,那一支非法提取腺液进行倒卖的团伙,有两名还没有落网,逃去了沿海城市的一座山脉。
白木被要求独自执行这项任务。
那年他十六岁,来到温河迟家里,已经有许多年了。
如今他不必在冬天担忧饥寒,但他感到陵河的冬天一直没有过去。他的心上落满了雪。
春天,迟迟未到。
白木收拾好东西,离开的前一天又去了趟医院。问卿言那天没有睡觉,她在晒太阳。
两个人坐在长椅上,木板咯吱咯吱,远处有人的哭声,近处一对夫妻在哄他们在摇篮里的小孩。
一个人拿着报告单经过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天气真好。”
问卿言说:“为什么要你一个人去?”
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沉静,不像平时讲话的语气,像一块冷硬的石头,触摸时只会感到粗糙的表面。
白木斟酌措辞:“这次行动难度并不高,那两名嫌疑人也没有携带枪/支,只是为了确定去向。路程也不远,我也不负责抓捕任务……”
问卿言笑:“之前出去,你可不会说这么多。”
白木安静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没有低头,看着身边的女士,她的侧脸沐浴在阳光中,整个人显得精神不少。虽然白木很清楚她在一天天衰弱下去。
很多事都是没有办法的,白木很早就知道了,但他不愿接受。
他想多看看问卿言。
问卿言却低下头,她说:“我后悔了。”
“当时就应该把你带回去,那时我没有结婚,怕哪些地方考虑不周到,怕照顾不好小孩,也怕你不喜欢我。”
问卿言说,语气和眼神都好温柔:“可是怎么会呢?我第一次见你,你就那么乖,一点都不会困难的。”
“你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伤心难过的事情不说,别人怎么才会明白,才能明白。”
她把手搭在白木手背上,掌心有阳光的温度。
问卿言说:“好孩子,这些年过得真的好吗?”
白木微微发抖,他有些狼狈地转过头,他想讲话,但胸腔像一个气箱,里面困住了一朵乌云,正稀稀落落地下雨。
怎么所有人都在后悔,后悔这个后悔那个,白木就没有这种情绪。他遇见了不好的人,遇到了不好的事,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有后悔了就不会遇到的人。
问卿言说:“陵河有那么多小孩,喊白木的时候,谁知道是不是在喊你呢?”
问卿言说:“换个名字吧,不然以后我喊‘白木’,叫出来的却是别的小孩,怎么办呢?”
白木意识到她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了。
问卿言朝他打开手臂,白木靠在她的肩头,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襟,哽咽着,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他没有发出声音。
问卿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摸摸他的脑袋,似乎什么都知道:“你看,你又这样。”
“不说出来的话,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白木不停地流泪,一眨眼,就有更多的水珠涌出来,像一口泉水。他终于怯怯地说:“……妈妈。”
“诶。”问卿言笑:“我在这呢。”
太阳正好,医院的花园里有不少人,天气渐热,但阳光并不强烈,人们在这里散步,缓解心情,讨论治疗方案,做康复运动,或者只是晒太阳。
五楼有一个老人坚决不做手术,他说:“我这么大年纪,已经活够了。”
一个男孩摔断了腿,也不做手术,因为没有钱。
他们的表情很忧郁,脸上有泪,路过的人见怪不怪。这里每天都有生离死别。
第二天白木准时出发了。
他心里依旧很潮湿,那时他不知道他会遇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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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两个小朋友就见面了
第39章 “哥哥。”
明山沿海,起伏的山脉挡住了吹往内陆的海风,太阳照耀不到的角落里,一阵阵湿漉漉的潮气。
他在树林中前进,靴子踩在细碎的枯枝中,空气中是土壤和植被的气息。他身上背着包,里面装着定位设备、食物和一些应急用品。
他往前走着。
人类鲜少踏足这里。而他要往山中走去,那里有处里设立的一个站点,可以补充物资,确认方位。
再经过一道分叉口,白木拨开树枝,动作忽然顿住了。
地面上隐约有车轮子碾过的痕迹,把杂草压出一道折痕,碎石子被挤压进泥土中。
痕迹很新,像是才留下不久,白木蹲下身子仔细看。但按理来说这里不应该有车经过。
明山西部的一小部分作为旅游开发区,但是由于景色并没有其他山峰吸引人,人流量并不大。越往山里走,线路越盘综错杂。
这也是逃犯为什么选择这个方向的原因。
就算是嫌疑人,他们离开的时间也和这道痕迹对不上。
往走一小段路,白木轻轻拨开遮挡视线的枝叶,果然在一块巨石后面看见一辆越野车。
他皱起眉头,目光向四周搜寻。
也就是这时,忽然一声极其尖锐的惨叫突然响起,如一道惊雷在空中猛地炸开,直直钻入他的耳朵中。
即使声音怪异凄惨得吓人,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小孩的声音。白木没有犹豫,立刻朝声音来源跑去。
他脚步很快,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也如履平地,很快找到一个破旧的小屋前。
小屋是之前供守林人使用的,如今早已荒废多年,眼下被不知道什么人给占用了。
越靠近小屋,声音越清晰。那道尖叫声低了下去,渐渐变成啜泣,呜呜、呜呜,呜咽不止。
白木听到里面交谈的声音,他轻手轻脚绕到侧面,从未掩合的门隙中往里瞧。
里面有两个Alpha,个子很高,手上有明显的纹身,手里提着把小刀。
刀上有血。
白木换了角度,看见了一个在角落里的小孩,他背对着门,手脚都被捆住,动弹不得,不住地哀嚎。
其中一个Alpha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找准地方,准备再次下手,突然“碰——”地一声,屋子破败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放开他!”
里面两个Alpha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谨慎地退后两步。
白木手里举着一把麻醉枪,语气沉稳。
“相关人员正在赶来,停下你们手上的一切举动!”
那两个Alpha面面相觑:“啊?哪来的Beta。”
“操,这是在玩老子啊,谁报的警?那个Omega不是说他会解决吗!”
那个手上有纹身的Alpha骂骂咧咧,他警惕地看着白木,又对着同伴指了指角落里的小孩:“这玩意儿怎么办?”
“快走啊。你大爷的,活都干完了,管他死活呢!警察都要追来了。”
“钱呢!怎么钱还没打来!”
他们很快从小屋撤离,不远处传来越野车发动的声音。
白木并没有去追。他形单影只,对面两个Alpha,还不能确认附近是否有同伙,就算联络队伍,也无法及时抵达。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受害者。
那个小孩,白木刚才只瞧见他的背面,隐约看见身上有血迹,还以为伤口在身上,这时绕到身前,才惊愕地发现,他脸上湿红一片。
不断有血从眼角流出,眼睫被粘稠的血液黏连在一起。
一把小刀被随手扔在一旁,刀锋上沾染了血液。
白木确认了,伤口在眼睛。
那个小孩还是很害怕,浑身都在发抖:“呜呜……呜呜呜……痛、痛……”
白木用力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别害怕,哥哥在这里。”
小孩摇摇头,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痛得神志不清:“痛、痛……呜呜……妈、妈妈……”
得赶快处理伤口,否则要是感染了,或许会有失明的风险。
白木从包里拿出纱布、生理盐水,还有些止痛剂。他为小孩拭去脸上的血迹,动作很轻,但是后者还是吓得发抖,不住地往后退,一个劲地摇头,又说:“对、对、对……”
白木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道歉。
他静了一会儿,小孩脸上的痕迹已经清理差不多,棉布已经被血浸透,好在血小板发挥了作用,不至于使伤口血流不止。
白木仔细看,扶住他的脑袋,确认了没有伤到眼球,眼睑下一道细长的伤痕,差一点点就要戳到视网膜。
但是血液流进了眼睛里,
小孩在他手里挣扎得很厉害,麻绳解开,他的手腕上留有明显的捆绑痕迹,像是山里的蚂蟥,阴森森地钻进四肢吸血。
白木把小孩抱进怀里,一句一句地哄他,决定先平复他的心情。他学着问卿言的姿势拍他的脊背,动作有些生疏。
“哥哥在这里呢。没关系,没关系,坏人都走开了。听,是不是没有他们的声音了?”
他语气很耐心:“哥哥帮你看看眼睛,好不好?眼睛是不是痛痛,吃了药就不会痛了。”
好一会儿,小孩抱住他脖颈的力道才渐渐松下来。他依旧紧闭着双眼,对着白木的方向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说。
白木摸了摸他的脸颊:“别害怕,哥哥给你处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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