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睡沉了,是最容易做梦的。
噩梦。
蔡华敬那张皱纹横生的脸在梅砚的视线里闪来闪去,他粗俗的言语像是砸在梅砚脸上的一块块砖石。
“你可是在瑶光殿里一口一句,说自己是天子师长,你又敬他到了哪份儿上?”
“梅景怀,那宫里的龙榻你睡过不少回吧,敬人敬到床上去了,可真叫老夫开眼啊——”
“梅景怀,老夫当你是多高风亮节的人呢,原来背地里做的是伺候人的事儿。真恶心,亏得你还是梅时庸的孙子,你祖父泉下有知,怕也要恶心坏了吧。”
“少傅,醒醒,做噩梦了吗?”
听到宋澜在自己耳边的呼唤,梅砚终于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舌头上的伤口也疼得厉害。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宋澜也已经注意到了,连忙把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嘶,少傅好像有点发热,朕把段惊觉喊进来吧。”
“没事。”梅砚似乎对宋澜的触碰突然抵触了起来,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靠在马车的靠背上才问,“快到了吗?”
宋澜点点头:“快了,再有两刻钟就能到了,少傅,你方才是做梦了吗?”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蔡华敬那些扎人心窝子的言语就又开始在梅砚耳畔叫嚣,梅砚却怎么也甩不掉。
“没事。”
梅砚一连两句“没事”,把宋澜说的有些心慌,自从他们之间的误会彻底解开以后,梅砚就再没用这种疏远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
宋澜一路上都在担心梅砚,一会儿观察人的表情,一会儿还要看看人烧得厉不厉害,如此惴惴不安一路,马车终于停在了少傅府门前。
天色已经近午时了,雪却比先前下得又大了些,纷纷扬扬地,像是没有止息的样子。
梅砚与宋澜一起下了车,这时候杭越和周禾等人早就调转了马头去大理寺查蔡华敬的案子了,外头只剩下段惊觉和东明。
宋澜看着梅砚有些苍白的脸色,心底还是担忧,开口道:“少傅,朕送你进去吧。”
“不必了。”梅砚心事很重的样子,下意识避开了宋澜想要扶自己的手,他抿了抿唇说,“宫里想必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你早些回去吧。”
梅砚作为宋澜的少傅,对他勤政理政的要求极其严格,若不是半路杀出来个蔡华敬,他现在应该坐在瑶光殿里看奏折看得眼花缭乱才对。
梅砚说完这话转头就要往家走,却还是想起什么一样地回头看了看宋澜,“你胳膊上还有伤,也不可太过操劳。”
就这么一句话,宋澜不安的心才稍微定了定。
段惊觉和东明都在边上杵着呢,他也实在没好多说什么,应下了梅砚就又去嘱咐段惊觉:“少傅似乎有些发热,恐怕要劳烦世子多帮朕照料一二。”
段惊觉含着笑称是,东明也在边上信誓旦旦地说会好好照顾梅砚,宋澜欲言又止了半天,却最终没说什么,与廖华回了宫。
宋澜一走,梅砚那根紧绷着的神经就顿时松了,他的精神实在不太好,勉强在马车上睡了一觉还做了那样的噩梦。
东明见梅砚身子有些晃,着实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上前把人给扶住了。
“主君,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先扶你家主君进去。”段惊觉见状脸色也变了变,连忙吩咐东明把梅砚送回了卧房。燕陕町
依着段惊觉的话说,梅砚就是在那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里待了足足一晚上,有些着了风寒,再加上这两天几乎没有合眼,所以才会发热的。
梅砚除了觉得头晕乏力也没有别的感觉,还强打着精神与段惊觉说了会儿话。
“纸屏,年关将近,南诏王那边没有书信来么?”
段惊觉显然没料到梅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开口问的却是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他一双柳眼眨了眨,透出些许媚态,轻笑道:“他当初把我送到盛京城的时候,大约就没想过自己还会念着我这个儿子,好端端地,你怎么提起这个?”
“没什么。”梅砚转过目光,“只是想起你说你去给母亲点长明灯的事,觉得你甚少提起自己家里人。”
这时候东明刚熬好了药,段惊觉亲自接进来端给梅砚,等梅砚一边喝药的时候才一边说:“景怀,我十四岁就到了盛京城为质,到如今已经十五年,这期间只有三年前回过一次南诏,我回去的时候,连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认得。”
他越说越上情绪,说到最后还自嘲般地笑了笑:“就这样,我若还能指望我那个父王会有一封书信,也算得上是痴人说梦了。”
梅砚听着他说这些话,只觉得那含着南国碎雪的嗓音疏疏冷冷,听不出半点温情,使得自己心中也不大好受。
他喝完药,将碗搁在床头,宽慰段惊觉:“你如今还有南诏王这个父亲,那就是人子之幸了,你又是他的独子,来日必定要回去继承王位的。你且宽心,待朝堂上的局势再平稳一些,青冥自然送你回去。”
段惊觉闻言却沉默了,过了好半晌才说:“我的事倒是不急,只是想不到有人敢对你和陛下动手,这事想想才让人着急呢。”
梅砚浅浅笑了笑,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说:“是啊,狼子野心者总是有的。”
“但陛下待你真是极好,宁愿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你,景怀,这很难得。”
这话让梅砚想起宋澜拿着那柄短刃往自己心口捅的那一幕,心中难免一动,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是啊,因为难得,所以要倍加珍惜。”
段惊觉再度笑了笑,语调轻轻的:“还能够用来珍惜,才是最难得的事。”
梅砚微微皱了皱眉,觉得段惊觉像是出神了。
“纸屏?”
一声呼唤让段惊觉从不知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一抬头,正对上梅砚那双清然的眸子,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梅砚眼神暗了暗,又叫了他一声。
段惊觉只是应了一声,就起身打算告辞了,临走前只说:“景怀,你唇舌有伤,近日不要吃辛辣甜腻的食物,这药按时喝着,好好歇歇,没什么大碍。”
梅砚点点头,说知道了。
第41章 你是朕的命
那药有安神的作用, 段惊觉走后没多久,梅砚就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总算安稳了些,再醒来的时候往窗外一看, 只见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
梅砚觉得自己的烧应该是退下去了,只是头还是有些疼,正想喊人进来给自己倒杯水, 门却自己开了。
准确的说不是门自己开的, 是被人推开的。
“少傅,你醒了?正好, 快把药喝了。”
宋澜穿了一身常服,见梅砚醒了很高兴,正端着一碗药走进来。走到一半又担心自己身上会带着凉气, 就把药放在桌子上,又是搓手又是呵气的,生怕会把凉气带给梅砚。
与之相反,梅砚一看见宋澜只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你怎么出宫来了?”
“少傅病着, 朕哪里能安心?不过少傅放心, 朕是把所有的朝政都处理完了才出来的, 现如今各司官员已经正式休沐了,朕绝没有耽搁朝政。”
他这么苦口婆心地一解释, 倒是把梅砚说得哑口无言了。
梅砚费力地靠坐起来, 却不去看宋澜,只说:“我没事, 你还是尽早回宫去吧, 做皇帝的人大半夜地往少傅府跑, 教人知道了要生出多少言语。”
宋澜沉默着没说话, 而是端起桌子上那碗温得正好的药走了过去, 抿着嘴说:“朕知道了,少傅先喝药吧,喝完了朕就回去。”
梅砚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过那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就当他把药碗交还给宋澜的时候,手心里却被宋澜塞进来一块糖。
宋澜嘴角带上一些笑意,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少傅怕苦,吃块糖吧。”
其实不只是苦,梅砚的口舌上都带着伤,那药喝得急,引得他舌头上的伤又开始疼。
但在宋澜面前,梅砚从来不肯放下自己的那点矜贵,他别过脸,没好气地说:“不必了,你走吧。”
宋澜把糖收回去,仍旧攥在手心里,且并没有真的想走的意思。
他含着笑趴在梅砚的床边上,看着自己清清冷冷的少傅,像是一个大胆的赤子顽童在打量九天之上的谪仙。
直到那谪仙被盯着受不住了,才乜过来问:“宋青冥,你怎么还不——”
话音还没落,他就已经被宋澜扑上来捉住了。
宋澜用舌头去尝梅砚口中的药气,他极用力,将那药的苦涩尽数尝了个干净,最后药气没了,血腥味却漫了出来。
梅砚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一时又死活挣脱不开,开始不住地用手掌去推宋澜,又怕自己不小心会碰到宋澜胳膊上的伤口,这推拒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最后宋澜才把人松开的时候,梅砚好半天都喘不上来气。
梅砚抿了抿唇,只觉得口舌传来阵阵刺痛,是他舌头上的伤又裂开了。
“宋青冥,你好端端地做什么!”
宋澜这会儿已经不再笑了,他神情很严肃,一双上挑的眸子里全是狠厉的精光,像是要把什么人磨牙吮血一般。只是他没用那样的眼神看梅砚,而是看着远处的墙。
他问:“少傅,药苦么?”
梅砚被宋澜搞得莫名其妙,他几乎有些抓狂地说:“不苦,你到底要干什么!”
“哦。”宋澜不急不燥的,抬眼又问,“那少傅,疼吗?”
梅砚下意识就想要说不疼,但是下一刻他却顿住了,因为宋澜抬手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指尖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一抹血色。
那是梅砚的血。
宋澜就盯着那抹血看,神色晦暗不明,眼眸中像是藏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梅砚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也怔住了。
宋澜说:“少傅,蔡华敬那老匹夫敢动你,已经是触了朕的逆鳞,若不是他被那蛊虫折腾死了,朕此时此刻一定会把他提过来割了他的舌头,朕要好好问问他,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梅砚躲开了他的目光。
“青冥,你就不能让我静一静?”
蔡华敬的那几句话,把梅砚从一个长久以来的梦境里点醒了。他从前是一心一意地要陪着宋澜把这座江山坐稳,但从没想过那些见不得光的情谊会不会有为世人所知的一天,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自己又会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世俗的眼光。
宋澜或许是不会惧怕分毫的,他从来都是那样无法无天的猖狂竖子,可以敬皇天厚土为神明,也可以视天下苍生为刍狗。
因他自己就是天,所以他有颖指气使的权利。
但梅砚不一样,他太骄矜也太清傲,他有着世家大族的出身,他是宋澜的师长。雁山婷
今天从马车上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自己这么做下去是不是错的,如果是错的还能一直做下去吗?
太子少傅梅景怀可以毫不犹豫地谋逆弑君,却不能肆意妄为地去维系一段感情。
他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把脑子里的这些想法全部梳理清楚,但宋澜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少傅不说,朕也大概能猜到,蔡华敬那老匹夫受人指使,必定是知道了你我之间的什么,他用那话去打少傅的脸,少傅是觉得耻辱还是……还是愤怒?”
“不是耻辱,也不是愤怒。”梅砚缩了缩身子,让自己侧躺在床上,面朝墙里,有些懒懒地说,“我若是女子,昨天就不会被蔡华敬劫持住用来要挟你,可我是你的少傅,这就成了你的把柄,成了你的软肋。蔡华敬背后不知是什么人,敌在暗我在明,这样下去我们早晚会深陷泥沼、拔足不出。青冥,我是害怕。”
宋澜没说话,而是自己在梅砚的床侧坐下,上身轻轻弯下去,把脸贴在梅砚的腰侧,声音轻柔:“少傅,若不是有你来做朕的少傅,朕便活不到今天,徐玉嶂、徐清纵、甚至是朕的君父都有可能废了朕杀了朕。朕这个帝位是你挣来的,朕这条命也是你保下的。那天朕说若有一日需要用朕的命来还,请少傅千万千万安心受着。所以蔡华敬要朕自裁的时候,朕是真的心甘情愿为了少傅去死。”
梅砚被他说得身子微微一颤,埋在被子里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宋澜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他其实已经猜到宋澜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了。
宋澜说:“所以少傅,你怎么会是朕的软肋呢,你是朕的命啊。”
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命,那就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可以有许多种关系,君子之交平淡如水,金兰之交情比金坚,莫逆之交不离不弃,刎颈之交患难与共。
可宋澜说,少傅,你是朕的命。
你死了朕便死了,你活着朕才能活着,所以朕竭尽所能,想要护住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两条命。
少傅,朕是来报恩的,也是来赎罪的。
梅砚仍旧面朝床里,但那双杏眸里已经又渐渐渡上了温和的光晕,宋澜还趴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朕知道少傅是个很清傲的人,少傅从盛京城里走出去,又涉钱塘江水走回来,一身傲骨不曾摧折。朝堂、皇城、哪怕是朕都在少傅的掌控之中,哪怕少傅如今任闲职,也只是因为不屑一顾罢了。但少傅可知道吗,当初在东宫得少傅教习的时候,朕便想着有朝一日继承大统,朕一定不再让少傅护着,朕要反过来护着少傅。
“朕如今终于是皇帝了,手拥天下百万兵众,统揽大盛万里河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朕有时候真是害怕,朕不怕孟颜渊笼络朝臣抓朕的错处,也不怕宋南曛与朕兄弟反目意图朕的皇位,朕只怕自己护不住少傅。”
静默了好些时候,床榻上的梅砚终于轻轻笑了笑,说:“你今日,便将我护得很好。”
宋澜这番话足可谓是针针见血,把梅砚摸得透透的了。他有今日这番钻牛角尖的想法,归根到底是自己那身清傲,所以蔡华敬那些惹人的言语才对他影响那么大,以至于将万事看得清楚明白的梅景怀,差一点就没看懂宋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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