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呐。
——
宋澜听得瞠目结舌,只知道呆呆地坐在浴桶边上,连要干什么都忘了。
梅砚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用沾着水的手在宋澜面前甩了甩,水珠甩到宋澜脸上,后者才终于回神。
“发什么呆呢,去帮我倒杯水,我讲得嗓子疼。”
宋澜“哦”了声,任劳任怨地去倒了盏茶回来,然后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少傅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
梅砚把茶盏交还给他,然后有些疲惫地往下沉了沉,浴桶里的水一直漫过他清秀的下巴,水气氤氲了小半张脸。
他没答,只声音懒懒地说:“我知道的还有许多。”
——
梅砚知道的还有许多,比如天顺四年冬天,那场盛大奢靡的除夕宫宴。
十一岁的梅砚随着梅时庸与梅成儒入宫赴宴,整个宫苑了都是耀目的火树银灯,丝竹管弦声声入耳,鱼贯而入的宫人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梅砚被梅成儒牵着往闳宇楼走,一路上遇见了许多父亲的同僚,人人都夸赞他,说梅家二公子真是年少好姿容,长大以后必定也是朝堂栋梁。
小梅砚听了这话还有些沾沾自喜,宫宴之上有许多随父兄赴宴的富家子弟,梅砚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时候的他是很有傲气的。
直到他在群臣中间看到一个人,穿的是通身的雪白纱袍,一张清绝的面容与这盛大的除夕夜宴显得格格不入。
小梅砚拉了拉梅成儒的袖子,问:“父亲,那是谁?”
梅成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便是南诏来的世子,叫做段惊觉。”
“可坊间都说他是来盛京城为质的。”
梅成儒伸手抚了抚小梅砚的额头,摇头说:“景怀你记着,有云川太子在一日,便不会有人提‘质子’二字。”
小梅砚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少倾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直到宫宴过半,他吃饱喝足以后想到御花园转一转,结果却在半路被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绊住了路。
那孩子一个人蹲在宫苑里默默流眼泪,孤零零地,瞧着有些可怜,小梅砚就上前去问他。
“你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小公子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孩子呜咽两声,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梅砚,然后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小梅砚就笑了,心道这孩子必然是从宫宴上溜出来玩而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便伸手拉起他,要带着他回闳宇楼。
孩子很顺从地跟着小梅砚走,只是一路上都哭哭啼啼的,时不时还扯住梅砚的袖子擦擦自己的眼泪,新做的锦袍就那样被毁了大半。小梅砚却没生气,反倒温柔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问:“你还没说呢,你是哪家大人的孩子啊,你的父兄是谁?”
孩子泪眼汪汪的,没说自己的父亲是谁,只说他哥哥叫“云川”。
十一岁的梅砚不知朝堂事,是联想不到“云川”可能姓宋这件事的,只道孩子太小,便继续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恍惚中,这一走就走了许多年。
第74章 璞玉浑金
宋澜再傻也能听出来少傅口中说的这个孩子是谁, 他趴在浴桶边眨着一双眼睛问梅砚:“然后呢?”
“然后?”梅砚倚在浴桶里,脸被热气蒸得泛红,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后你就睡着了。”
宋澜“昂”了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梅砚,却听见梅砚又补充了一句:“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为什么有人走着路也能睡着?”
走着路也能睡着的某人歪了歪脑袋, 一脸殷切地询问他已经不记得了的往事。
梅砚耐着疲惫给他讲:“我见你困得实在是不成样子,就拉住一个小宫人问附近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宫苑, 小宫人指了指御花园一角,说那里有一处闲置的宫苑,我道了谢, 抱起你就过去了。”
梅砚温和的杏眸氤氲在水雾里,带着盈盈笑意:“你那时候就很沉,我险些没抱动,好不容易把你安置在了那处偏殿里, 你却又迷迷糊糊地嚷着自己饿了。”
宋澜听得神情认真, 像在听说书先生说故事一般发问:“再后来呢?少傅去给朕找吃的了?”
梅砚含笑点头。
“我本意是想找个宫人吩咐人送一些糕点过去, 可那一夜阖宫上下都太忙了,我一时竟再难找到人, 只好自己去, 但我那时不认识宫里的路,走的不是去御膳房的路。”
宋澜眼看着梅砚的笑意淡下去, 隐隐约约感觉出来, 少傅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似乎没那么有趣了。
果然听他道:“从你睡下的那处偏殿往南走, 还有一间侧殿, 沉沉夜幕里,我见那侧殿里居然点着灯,不免有些疑惑,心想这除夕夜宴的时候,怎么会有人在那里呢?”
梅砚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摇头笑了笑:“我那时也是年纪小,遇见什么事都会生出些好奇心思,若是放在此时,是万万不会过去看的。”
宋澜笃定地接了他后面的话:“屋里有人?”
“当然有人。”梅砚又鞠了一捧水淋在自己脸上,像是要用这手里的一捧温水,洗去十几年前的缱绻画面。
——
天顺四年除夕夜,御花园一角的侧殿里,段惊觉头一回醉得这么厉害。
他在南诏时没怎么喝过酒,以为全天下的酒都跟竹叶青一样的,却不知道盛京的人大多爱喝锦江春,宫宴上有人劝他酒,一时疏忽就喝多了。
宋云川也有些醉意,却比段惊觉清醒一些,正坐在床沿上给段惊觉喂蜂蜜水。
“纸屏,还难受吗?”
一杯蜂蜜水下肚,段惊觉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只是脸上还是红的厉害,媚眼朦胧,声音也含了些醉态:“好,好些了。”
宋云川见他额上出了细汗,便取出绢帕来为他轻轻拭去,然后伸手解开了他的外袍。
“这屋里生着炭火,想必是有些热,你若难受就睡一会儿吧,等宫宴快散了的时候本宫再叫你。”
段惊觉依言闭上眼睛,但胸腔里却怎么都像是有一团火在烧,酒劲儿太大了,屋里也太热。
他极不适地翻了两次身,最终自暴自弃般地放弃了睡觉的念头,他睁开眼睛,默默看着守在自己床前的宋云川。
宋云川罩了一身蟒袍,赤红色的底布颜色醒目,上头绣的花纹精巧细致,一派尊贵天成的样子。
段惊觉伸出自己无力的手,扯了扯宋云川腰间的玉带,声音都有些发软:“云川,我热。”
宋云川以为他是被那烈酒烧得难受,鬼使神差地弯下腰碰了碰他的额头,还一脸打趣地说:“日后可不许再喝锦江春这样的酒了。”
段惊觉“嗯”了声,歪着头说:“我喜欢喝竹叶青,可你们盛京城里没有。”
“这还不好说么,明日本宫就奏请父皇,让大盛与南诏通商,十车八车的竹叶青本宫也找来给你。”
段惊觉柳眼一眯,顺势揽了揽他的脖子,笑问:“我要什么你都给我?”
“当然,你便是想要本宫的心,本宫也会掏出来给你。”
段惊觉的下巴已经伏到了宋云川的肩窝里,赤红蟒袍掀开了一角,露出雪白的里衣,南国的碎雪似乎都要化在那壶锦江春里。
一双眼睛有些迷离,段惊觉附在宋云川耳边说:“那我现在,想要你……”
十四五岁的少年虽还年少,却也足够血气方刚,宋云川这夜也喝了酒,情上心头,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脱了外袍,解了衣襟,胸前出了薄薄一层汗。
屋里是太热了。
宋云川问:“会怕疼么?”
两人耳鬓厮磨。
段惊觉说:“是你的话,就不怕。”
璞玉浑金的太子一笑。
“当然是我。”
那一晚的烟花照亮了整个盛京城,御花园一角的侧殿里,光影颤动,温润的璞玉被打磨成一枚精致的钥匙,南国的碎雪早已经化成了一滩水,水花四溅,竟擦出了比烟火更亮的火花。
——
到底是年少的记忆,梅砚说着说着脸就红了个彻底,好在他还算冷静,并没有一字一句地全部讲给宋澜听。
即便如此,宋澜也已经听明白了,他禁不住一阵唏嘘,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今夜的这个故事给消化掉。
他忍不住想,宋云川和段惊觉这是多么令人羡艳的情谊啊。他又止不住唏嘘,为何这样的两个人,却要受这种阴阳两相隔的苦?周禾的那份热切在段惊觉眼里,究竟又算是什么?
“少傅,朕……”
宋澜欲言又止,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患得患失之感,他直勾勾地看着梅砚,仿佛刚才两人之间的旖旎已经过去了很久,而那些曾经的怨恨和东宫里的时光,也已经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梅砚见他神情怔忡,便用湿漉漉的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笑着说:“再跟你说个有趣的。”
“什么?”
“我当时被屋里的动静吓住了,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了闳宇楼,紧接着就随父亲回了家,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你还在那偏殿里。我去找父亲打听,除夕夜御花园里可有哪家朝臣的孩子走丢了?父亲说是有一个,可惜不是哪家朝臣的孩子,而是你,听说你是被嬷嬷找到的,人都快饿晕了。”
只这么两句话,就把宋澜心里的那层感慨压下去了一些,他双手扒着浴桶,额头垫在手背上,竟有些委屈地说:“少傅早就知道那夜的孩子是朕,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提起过?”
梅砚有理有据且堂而皇之:“因为我那时把你忘了,怕你知道以后会找我算账。”
宋澜出声笑了笑,心口处积压着的一层阴云终于暂时消了下去。
“水都有些凉了。”梅砚冷不丁地说。
宋澜一愣,然后迅速弯腰把梅砚从浴桶里捞了出来,梅砚身上湿漉漉地滴着水,宋澜的一身龙袍顿时湿了个彻底。
宋澜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用自己宽大的袍袖把人裹严实了,然后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
“太晚了,少傅睡吧。”
更漏声阵阵,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夏夜的风拂过窗棂,带来一阵暖融。
梅砚是真的累极了,宋澜的肆意让他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段惊觉的故事让他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他此时身心俱疲,便倚在宋澜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天顺四年的除夕夜独自入了他的梦境。
他捂着嘴巴从那间侧殿外跑出来,一路穿过御花园,漫天的烟花此起彼伏,似有隐秘的星火要滴落在他的身上。
远处是不曾停歇的歌舞声音,近处是不曾停歇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声音。
他再怎么清疏聪慧,也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世事都不谙,怎么谈情.事?
他一路心神不宁地找到了御膳房,问管事的宫人要了两块小酥饼,然后又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了宋澜睡着的那间偏殿里,
站在床前看到那熟睡的孩子,他一颗慌乱的心才勉强定了定。
也就是那一凝神的功夫,床榻上的孩子哼哼唧唧醒了过来,梅砚耳边一阵嘈杂,记不清是窗外的烟花在叫嚣,还是小孩子的肚子在轰鸣。
他只记得那个孩子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伸出手想要他抱。
梅砚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便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意思上前抱了抱他,小孩子奶香奶香的,娇气得像个小哭包。
可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吗。
小梅砚从怀里掏出那两块小酥饼来喂给他,孩子就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掉下一点儿点心渣。
那是一个乖巧地没有一丝错处的孩子,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他大概也不会长成狠厉偏执的样子。
但有些注定会发生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小梅砚看着怀里的孩子一口一口地将那两块小酥饼全部吃完,终于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宋澜。”
奶香孩子眨了眨眼,一点防备都没有地说。
小梅砚听见姓的时候就知道怀里的孩子是谁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没起身行礼,也没出去叫人,只是任由这个不怎么得宠的小皇子在自己怀里窝了很久。
他忍不住想,天呐,好可爱的孩子。
第75章 这句“嫂嫂”是叫不出口
次日的早朝很古怪。
有官员打着哈切说:“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左相一直抱病也就算了,景阳侯也告假没来上朝,你看, 就连梅少傅都没精打采的。”
旁边的官员抬起眼皮扫视了一圈,然后说:“天气太热了。”
正是仲夏时节,一年四季里最热的时候, 瑶光殿外的鸣蝉像是要把嗓子都喊破, 殿里置了好几方冰鉴,饶是如此, 还是让人觉得热得出奇。
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宋澜早早就散了朝, 一众朝臣争先恐后出了瑶光殿,恨不得飞回家中纳凉解暑。
梅砚这日是强撑着上的早朝,散朝以后就无视掉宋澜关切的目光,忍着想要揉揉腰的冲动随着众人往宫外走, 半路却被梅毓叫住了。
“景怀, 今天怎么这样没精神?”
梅砚驻足回身, 一张脸上颜色浅淡,眼下还带着两团不明显的乌青。
梅毓的眉头登时就皱起来了, 正要问梅砚是不是身体不适, 猛地又想起了他刚才走路时步履迈得极慢的样子,紧接着眉头一松, 冷笑着说:“我说陛下今天为何下朝这么早, 原来是挂念他少傅这孱弱的身子。”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稳重端方的梅逢山成婚以后懂得也就越来越多了。
梅毓说着还不忘伸手点了点自己弟弟的腰侧, 梅砚险些一个腿软摔地上, 好在梅毓及时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把面子丢在这人来人往的宫道上。
梅砚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堪两个字来形容,他只觉得自己耳根发热脖子发烫,被朝服衣领盖住的那道疤也隐隐发痒,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冷静才勉强应付了梅毓一句:“兄长,鸾音郡主她教您什么了?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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