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鸾音的确什么都教,梅毓成婚不过半个月,就已经见识到了自己这位小娇妻的见识之广博,什么颠鸾倒凤、浮花浪蕊、巫云楚雨,宋鸾音就没有不知道的。
他问宋鸾音是从哪儿听来的那些弯弯绕绕,宋鸾音摊了摊手说:“夫君不知道,我们闺阁女儿平日甚是无聊,所以就喜欢让丫鬟去街市上搜罗一些话本子,这情情爱爱的话本子里什么都有,怎么夫君你也想看?”
梅毓当时的确是一脸浩然正气地拒绝了,但抵不住宋鸾音从早到晚在他耳朵边上絮絮叨叨地讲,宋鸾音管这叫“闺房之乐”,也真是难为了梅毓,短短半个月,不只把夫妇之间的事情搞清楚了,就连……
梅毓看着眼前忍不住想要扶一扶腰的梅砚,咳了声:“你以前也不是这么爱说笑的,我叫住你是想问你今天有没有空,鸾音让你到府上用膳。”
四下已经无人,梅砚终于一手按在了自己腰上,郑重点头,“有空。”
梅毓与宋鸾音成婚以后很是繁忙,又是陪着宋鸾音回门,又是与怀王一同拜祭先祖,又要处理朝中的事情,一直没来得及叫梅砚去尚书府吃饭,今日可算是得了空。
梅砚没回少傅府,直接与兄长坐一辆马车去了尚书府,到的时候不过巳时,尚书府的后厨里却已经升腾起了袅袅炊烟。
梅砚挑了挑眉,笑问:“兄长这是把景怀当客人了?”
梅毓知他在说笑,引着他入了正厅,一边解释:“是府上新得了两尾鲥鱼,鸾音听说你爱吃,就吩咐厨房早早做上了。”
梅砚爱吃鱼这件事虽不至于到众所周知的地步,但显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闻言笑了笑,说:“那景怀可是有口福了。”
暑热难耐,梅毓便吩咐下人奉了解暑的凉茶上来,他与梅砚各喝了一盏的功夫,宋鸾音就来了。
明媚靓丽的少女即便嫁为人妇也是明媚靓丽的,她已换了妇人发髻,耳后却还留了两条小辫子,发上簪的虽是鎏金的花钗,鬓边却还配了两只银花小铃铛,她仍是跳脱地走进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明眸善睐。
梅砚见她进来就起身作礼:“郡主。”
宋鸾音摆摆手赶紧让他坐下,还不忘眨着眼睛问:“哎景怀,你不是应该叫我嫂嫂吗?”
她唤“景怀”的时候没有一点迟疑,虽说合该如此,但梅砚还是觉得不自在极了,挣扎了好半天,薄唇抿成一条线,额头上都生出来些细汗,这句“嫂嫂”还是没有叫出口。
他比宋鸾音年长六岁啊!
好在宋鸾音也没有难为他,“得了,你想叫郡主就叫郡主吧,不然让皇兄知道我难为他的少傅,不然恐怕要找我的麻烦。”
梅砚如释重负,一连叫了好几声“郡主”才肯罢休。
梅毓全程喝茶消暑,心中暗暗觉得,娶这么一位夫人是真挺有意思的,后悔了,当初就应该早点来盛京。
宋鸾音与梅砚说了两句话,就觉得屋里实在是燥热难耐,然后就起身吩咐下人多抬了两方冰鉴进来,梅毓看着那些冒着冷气的冰块,忍不住皱了皱眉。
“天虽热,但太凉了也不好,别伤了身子。”
宋鸾音笑出声音来,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搪塞:“知道了知道了,我身子好着呢,多放两块冰耽误不了我给你生孩子的啊,夫君。”
梅毓十分无奈地抚了抚额,与一脸呆愣的梅砚对视片刻,然后继续抚额。
梅砚的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说:“郡主说的是,那就……多加两块冰。”
不得不说宋鸾音这样的女子甚是少见,她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厚重脸皮,从前守着规矩不敢多说,如今终于如愿嫁给了梅毓,关起门来只有自家人的时候,也就没什么敢说不敢说的了。
鲥鱼宴上,宋鸾音什么都说。
“景怀啊,你与我皇兄相处的怎么样,我皇兄那人脾气不好,他没欺负你吧?”
“你看我做什么,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啊,就是之前我找皇兄打听你兄长的时候,皇兄亲口亲说的。”
“说什么了?什么都说了呗,比如他怎么讨得了你的欢心啊,你们是如何山盟海誓的啊,还有……”
梅砚是真怕她在饭桌上口无遮拦地把“床笫之事”这四个字给说出来,连忙出声叫了停。
“郡主,这鱼不错,是在东市买的吗?”
宋鸾音眨着眼睛看了看梅砚用筷子指着的那条鱼,“哦”了声,然后说:“你说这鱼啊,是景阳侯府送来的,听说景阳侯得了好多鲜鱼,不只送到了尚书府,还送到了好几家朝臣的府上。”
“景阳侯”三个字成功地让梅砚和梅毓忘记了方才宋鸾音那番口无遮拦的言语,然后把注意力放到了周禾身上。
梅毓面色微沉,问梅砚:“我听说昨日南诏二公子的丧事传来以后,是景阳侯一直在陪着南诏世子?”
梅砚点了点头,道:“那南诏特使还没走,这会儿应该是子春在帮忙打点。”
“我看未必。”梅毓的脸色变得有几分凝重,不由放下了筷子,抬头说,“南诏世子藏拙多年,不至于真的会因为一个二公子的死就乱了阵脚,他如今不肯回南诏,说不定是想要趁着这时间打什么算盘。”
“兄长的意思是……”梅砚抬手点了点桌子上的两条鲥鱼,“子春给朝臣府上送鱼,此举乃是别有用意?”
“他大约是想要借此举探查朝臣们的口风。”
梅毓说完就转头看向了宋鸾音,问:“鸾音,你可知道景阳侯都给哪几户朝臣送了鱼?”
宋鸾音点点头,起身招呼了个小丫鬟拿了本账簿进来。
“世家大族的事我都爱多打听一句,本意是想着日后办雅集的时候能帮上忙,不想被你们兄弟二人占了先机。”
梅毓失笑,伸手接过了那本账簿。
周禾的确派人送出了许多条鱼。
六部九寺的主事,有权有势的公侯伯爵,无名无籍的朝堂新人,梅毓一一看过去,然后伸手在某处一点,看向梅砚:“有意思。”
他指的那一处,名为左相府。
景阳侯周禾会给左相孟颜渊送鱼?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就是在这扑朔迷离的局面当中,这样的笑话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梅砚问宋鸾音:“左相府收了那两条鱼?”
宋鸾音有一说一:“收了啊,不然多下面子。”
这就更有意思了。
梅毓将那本账簿交回到宋鸾音手里,并嘱咐她妥帖收好,然后才笑着看梅砚:“怎么样,如今还觉得这些事都是景阳侯在主导吗?”
梅砚已经顾不上吃鱼,他不得不承认周禾往左相府上送鱼这件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饶是他也一时难以接受。
然而这恰恰说明了许多事情。
查探孟颜渊的口风这件事多半不是周禾的主意,那就只能是段惊觉借了周禾的手行事,可段惊觉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周禾在其中又究竟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许多念头涌上脑海,梅砚竟一时有些坐立不安,他搁了筷子起身,“此事有些不寻常,我看还是要多留意一下。”
梅毓刚要开口说什么,就看见宋鸾音的贴身丫鬟冒冒失失跑了进来。
“郡主,王爷传来消息,说,说三生观的上玄真人不好了。”
第76章 遗恨
但凡是记性好些的就不会忘了这位三生观的上玄真人是谁。
不错, 正是当初的吉庆帝,先帝与怀王的君父,今圣宋澜的皇爷爷。
话又说回来, 上玄真人既然是宋澜的皇爷爷,也就是宋鸾音的皇爷爷,所以消息一传过来, 怀王就连忙让人知会了宋鸾音。
事发突然, 几人一时顾不上段惊觉的事,连忙命人备了马车一同赶往三生观。
梅砚与上玄真人非亲非故, 按理说没有跑一趟的必要,但他好歹与上玄真人有过一面之缘,又得了宋澜一张婚书, 便觉得去一趟也应该。
马车大概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山下,梅毓扶着宋鸾音下了马车,梅砚也从另一架马车上下来,抬眼一看, 山脚下已经齐刷刷地站了两排禁卫军。
梅砚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廖华, 遂问:“廖总领, 陛下已经到了吗?”
廖华看到来人连忙行礼,恭答:“陛下与南曛郡同来, 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方才怀王也已经到了。”
“上玄真人怎么样了?”
廖华摇摇头,看那神色不是不知道, 而是上玄真人的情况不太好。
梅砚便不再多问, 与梅毓和宋鸾音夫妇一同上了山, 到三生观时已经是丑时了。
三生观从未有过这么多人的时候, 院子里有两个小道士哭哭啼啼地煎药, 静室的门开着,宋南曛站在门口,宋澜与怀王坐在屋里,上玄真人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榻边还守着两个诊脉的太医。
这种时候,几人之间也没有拘那些俗礼,宋鸾音坐在怀王身侧,犹豫了一下,问:“父王,皇爷爷他……”
怀王摇头不愿多说,宋澜尚好,开口道:“太医说皇爷爷大约就在这两天了。”
梅砚闻言有些不解:“是得了什么急症吗?怎么突然就……”
旁人或许不知情,但梅砚半年前还来过一次,那时上玄真人的身体还很康健。
宋澜叹口气,摇摇头:“大约就是阳寿尽了。”
浓重的悲戚笼罩在这小小一间静室里,每个人的心里都生出些酸涩与不安,直到守在上玄真人床前的太医过来回话。
“陛下,上玄真人问是不是梅尚书与梅少傅到了,想请二位过去说几句话。”
梅砚与梅毓对视一眼,皆有些愕然。
但时不我待,自然也由不得他们愕然多少时候,两人就被两位太医催促着走到了上玄真人的床前。
老者疲乏地躺在床榻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身上穿的还是那身颜色浅淡的道袍,他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像是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任凭如何填补,也难平万丈深渊。
人世走一遭,就是七十多年风雨。
上玄真人的眼睛并没剩下太多光泽,只是强撑着精神打量了梅砚与梅毓几眼,然后扯着嘴角笑了笑。
有气无力:“挺好的。”
梅砚与梅毓皆是一愣,什么挺好的?
不等他们开口问,就看见上玄真人伸手指了指梅毓,说:“你弟弟字景怀,我已经知道了,你字什么?”
梅毓长揖一礼:“晚辈梅毓,字逢山。”
“逢山,很好。”他眯起眼睛,像是要从梅毓身上看见谁的影子一般,最后说,“你与枕书倒是有些相像。”
梅毓的样貌其实更像他父亲梅成儒,若真要说他与唐枕书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大概只有那副清正的气度。
梅毓似有所觉,笑了笑,接着上玄真人的话往下问:“您认识晚辈的外祖?”
“认识,怎么不认识。”上玄真人抬起眼睛瞥了一眼窗外,正是盛夏酷暑时节,人间一派好景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我与你们外祖有很多年的交情,那时候,他们两个都还很年轻。”
此时此刻,围在上玄真人榻前的不只是梅砚和梅毓,怀王和宋澜就站在旁边,宋鸾音和宋南曛也已经凑到跟前来,过往的记忆潮水一样地翻涌上来,众人一时都各有所想。
梅砚想起了翁翁那手举世无双的字,宋澜想起了两位外祖提起盛京城时的神色,宋南曛最直白,他说:“皇爷爷,赵先生说我与您长得很像。”
说起来这还是上玄真人头一回见宋南曛,他颇为怜爱地拍了拍宋南曛的手,问:“是么,旌眠这样说?”
宋南曛郑重地点了点头:“赵先生还问我您的身体好不好,他还说,您是他的故人。”
故人。
上玄真人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明明已经是有气无力,这一咳却着实有些惊天动地。怀王吓了一跳,连忙让那两个太医上前把脉,过了好一会儿,剧烈的咳嗽才稍微缓了缓。
上玄真人的眼睛有些浑浊,他虚虚抬手抓着面前虚无的空气,口中喃喃:“信……”
众人没听清,宋澜又问了一遍:“皇爷爷您说什么?”
“信,信啊!”
最后一个字像是从老者的胸腔里吼出来的,那也是他最后的力气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空荡荡的房梁,虚抓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僵硬下来,最后一口气吐出来,七十多年的过往在这一刻彻底成为历史。
或是帝王的辉煌,或是山水间的隐逸,或是平生的遗恨,此后都再无所知。
怀王指尖颤抖着探了探上玄真人的鼻息,不免悲从中来,哽咽着唤了一声“父皇”。
这一声之后,满室皆跪。
天润三年七月初四,吉庆皇帝,上玄真人,于三生观中溘然长逝。
有人说人在死前的那一刻,脑子里想的会是此生最为遗憾的事,遗憾至死难平,便成了遗恨。
那么上玄真人这一生最遗憾的事又是什么呢?
是年轻时做皇帝的那段肆意时光,是走了半生才终于走出来的那座朝臣殿,还是因帝王心术而遗失掉的那些情谊?
往事难言,除了盛京城里胡子花白的说书先生,又有谁知道呢。
上玄真人修道多年,道家认为认为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归体中五脏,人之生禀以精气神,气散则亡;为使死者早脱迂腐之苦,借以火光之气,使魄丧倾。
宋澜没有依着皇室的规矩操办上玄真人的丧礼,而是命人在三生观中简单依着道家的讲究操办了,除了宋澜这一行人,再无他人来吊唁,多年前金尊玉贵的帝王,终归也要埋入黄土之中。
是夜众人都留在了三生观,宋澜跪了前半夜的灵,后半夜宋南曛进去替了他。
宋澜扶着膝盖从灵堂出来,迈过门槛的时候难免举步维艰,险些就是一个踉跄,然后就被人一把扶住了。
宋澜抬起头,正对上梅砚那双满是关切的眸子,忙道:“少傅,朕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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