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起身去端了清粥小菜回来,亲自奉到梅砚面前:“少傅吃些东西再睡吧。”
梅砚轻轻“嗯”了声,接过碗筷倚在床上吃了些,粥菜都清淡,可他就是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
宋澜劝:“再吃些吧。”
梅砚摇摇头,是真吃不下了,抬眼却瞥见了被宋澜放在桌上的酒壶,心下好奇:“给我带的酒?”
宋澜称是,起身将碗筷放回到桌子上,又抱着那壶酒走了回来,一面解释说:“这是前几日子春寻来的桂花酿,朕知道少傅喝不了太烈的酒,所以就带了一壶来给少傅尝尝。”
梅砚挑眉,从这话里捕捉到一个人,“子春?”
“是啊,他这人嗜酒如命,少傅又不是不知道。”
梅砚接过那壶桂花酿闻了闻,香气浓郁,确是一壶好酒,他抬头问宋澜:“这段时日子春还时常进宫与你喝酒么?”
宋澜一愣,随即摇头:“不,自从南诏的二公子过世以后,他就像是住在了藕花园一般,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酒还是景阳侯府的下人送进宫的。”
梅砚一时恍惚,数日前周禾与段惊觉从少傅府离去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中,他捧着那小小一坛桂花酿,想到的却是周禾和段惊觉两个人。
他想到周禾阴郁的眼神,又想到段惊觉不情不愿的脸色,终究忍不住问:“南诏二公子过世也有快两个月了,子春和纸屏是怎么做到每日都共处一室的?”
宋澜没听懂这话,下意识问:“什么意思?他们两个不是亲密得很么?”
第80章 风寒
“亲密?”梅砚闻言有些好笑地看了宋澜一眼, “陛下怕不是瞎了。”
宋澜讪讪,也已经察觉到“亲密”这两个字用得不太妥当,只好说:“子春就是那样的脾气, 他能与段纸屏处成这样,朕觉得已经是不容易了。”
梅砚却看了他一眼:“你从前的脾气,可比子春还要偏执许多。”
宋澜一噎。
梅砚越想越头疼, 干脆换了个话题, 对宋澜说:“罢了,我尝尝这酒。”
酒香醇厚, 犹如江南初秋时节里最浓郁的那一抹雨色,甘甜微醺,稻米的沉香与桂花的温润糅杂在一起, 引得人生出几分眷恋。
一口酒入喉,梅砚觉得胃里都暖了些。
宋澜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喝完了那一杯酒,一双上挑张扬的眼睛渐渐眯起来,嘴角含着的笑意有些贪婪, 说:“少傅, 朕也想尝尝。”
梅砚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就要把手里的酒壶推给他,却不想宋澜接过了酒壶, 但又随手放在了一边, 他攀住梅砚的后颈,贪婪地尝了尝梅砚唇齿上留存的酒香。
昏沉的暮色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环境清幽, 两人不免都动了情。
这一吻极其沉浸, 但只过了一会儿, 梅砚眉心一皱, 艰难地伸出手推了推宋澜,力道并不大,但抗拒的意味却很明显。
宋澜下意识一怔,随即松开了他,却见梅砚脸色惨白,透着些近乎透明的虚弱。
“少傅,怎么了?”
梅砚摇摇头,嘴唇颤了颤,抬手捂上了心口,然后冲着宋澜摇了摇头。
他这两日总会有些心悸。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梅砚的额头上就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额前的发丝沾了水,微微卷起贴在鬓边,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无力感。
宋澜一时心都揪了起来,连忙起身去倒了热茶回来,一手将梅砚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端着茶盏慢慢将茶喂给他。
一盏茶喝了许久的功夫,梅砚的脸色才终于好了些,只是仍泛着缥缈的苍白,惹得宋澜泛起阵阵心疼与懊悔。
少傅身子一直不大好,他实在不该让他这般操劳的。
梅砚只道无妨,宋澜却心疼坏了,他取了软枕让梅砚重新躺下,然后说:“少傅先睡会儿,朕让东明去请太医。”
宋澜说完这话就要起身出去寻东明,却又被梅砚拉住了,梅砚想要说些什么,开口却是一阵咳嗽,等咳完了才说:“不必去请太医,许就是有些风寒,让东明煎两副药就行了。”
宋澜叹了口气,抚了抚梅砚的后背,悔道:“朕不该让少傅看那么多折子的。”
梅砚一听这话,困倦登时消了一半,轻轻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傻孩子,分明病的是我,怎么说胡话的竟成了你呢。”
国事繁忙,梅砚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便是染了风寒也每日都去上朝。大约真的是劳心又劳神,都说病来如山倒,梅砚这病却像是累金织布一般,喝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总是无端咳嗽。
秋雨下过两场,时节入了冬,梅砚的病还是没什么起色,最终还是在宋澜的劝说下告了朝假,被迫在府上专心吃蜜炼枇杷膏。
朝假一告,梅少傅病了的消息可谓是惊动了不少人,梅砚原本躲在府中静心养病,耐不住前来探病的人实在太多,他不好全部推拒,精神好的时候便见几个。
——比如许久不见的陆延生。
陆延生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十分古板,即便是私下里见梅砚都要依着规矩行朝礼,梅砚无奈抚额,连忙让他坐下。
“梅少傅,怎么病了这些日子也不见好?”
梅砚正试图在东明的眼皮子底下把那碗蜜炼枇杷膏偷偷倒掉,尝试了几次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了,他便皱着眉一边喝蜜炼枇杷膏一边答陆延生的话:“陛下说是蜜炼枇杷膏吃得不够多。”
陆延生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只得点点头说:“那是得多吃。”
梅砚叹口气,顿时觉得与陆延生开玩笑十分没意思,便将碗搁在了一旁,抬头问:“延生,南曛郡对你也有这般关怀么?”
陆延生浑然不觉梅砚在炫耀什么,愣了一下便点头:“很是关怀,前些时候国子监新来了一批学子,其中有两个很出挑,闹着要拜我为师,结果这事被琼然知道了,琼然就把人揍了一顿,直接吓跑了。”
“然后呢?”
“然后?”陆延生想了想,继续说,“然后琼然就哭了,还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别的野心,只盼着我别再收别的学生。自从他随着陛下与你从江南回来以后,真是长大了不少,这孩子如今是当真尊我敬我。”
梅砚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宋南曛大约是不会像宋澜一样干出那种欺师灭祖的事情了,情绪不免有些复杂。
“挺好的,你知足吧延生。”
陆延生被梅砚说得莫名其妙,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梅砚要多喝蜜炼枇杷膏。
——再比如医术高明的段惊觉。
初冬时节,段惊觉已经披了厚厚的氅衣,面容依旧是那副含雪带霜的模样,他仔细为梅砚把过脉,笑意悠然:“陛下说得不错,蜜炼枇杷膏是治咳嗽的。”
梅砚欲哭无泪:“我现在倒是宁肯喝那苦黑的汤药。”
“想不到竟会有人提这样的要求。”段惊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答应了他,“那我就再给你开几副药,配着这蜜炼枇杷膏吃。”
梅砚疯狂地摇了摇头,言语行动中大有一种与平日不相匹配的少年气。
段惊觉不是陆延生那种浑然不通风情的人,见状便笑了笑,感慨道:“景怀,要我说你这身子,就应该好好在府上养一养,何必去趟朝堂上的那摊浑水呢。”
梅砚笑意不减,意有所指:“早已经是泥沼污水中人,如何轻易拔足而出?”
“泥沼污水?”
梅砚又笑着解释:“在这座诛心啮骨的朝臣殿上,谁没有过污浊的过往,谁又不是一匹贪狼?”
梅砚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杏眸微微挑起,眼底流转出一丝清贵的气度,好似行经世间二十余载,跋涉盛京与钱塘两座都城,兜兜转转回来的,仍是那贵气一身的梅家二公子。
段惊觉就在这样微妙的氛围里怔愣了一瞬,随即笑意又舒展开,抬手为梅砚续了杯茶,从容间,他说:
“不,景怀,你最清白。”
——还比如身怀六甲的宋鸾音。
梅砚让东明在花厅里置了一架屏风才敢去见她,倒不是为了避男女之嫌,而是梅砚怕过了病气给她。
宋鸾音在屏风另一侧絮絮叨叨:“哎呀不就是个风寒么,架什么屏风呀,我又不是纸糊的,哪儿就那么容易染上病气了。”
梅砚极为应景地咳了两声,用帕子掩着唇说:“郡主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本就应该不应该过来。”
言外之意,我肯让你进来已经不错了。
宋鸾音“切”了一声,慨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要是让我成日在家里待着,那早晚能把我给闷坏了,闷坏了我不要紧,闷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是好,这可是你兄长的孩子,这可是你们梅家的骨肉……”
隔着一道屏风,梅砚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打断宋鸾音的滔滔不绝:“郡主,你莫不是真的闷坏了吧?”
宋鸾音也不管梅砚看不看得见,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委屈道:“你兄长也是这么说的,他以前还肯陪我在家听我唠叨,现如今却不行了,朝堂上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得不三更灯火五更鸡,他一去上朝,家里就没人能听我唠叨了……”
梅砚大约明白了宋鸾音为何突然要来探望他,大约探望是假,找个人唠叨是真。
即便如此,梅砚还是捕捉到了宋鸾音话里的关窍,他倾了倾身子问:“朝堂上的事情又多起来了?”
宋鸾音埋怨不休:“可不是么。”
“郡主可知是什么事?”
自打梅砚告假在家以后,宋澜就决口不同他谈政事,见了面只说朝中无事一切太平,生怕他操心劳神一般。
宋鸾音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了想就与梅砚说了:“我听你兄长说,好像是北境的羌族有些招兵买马的动作,看那架势似乎想要生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梅砚正在低头喝蜜炼枇杷膏,闻言险些呛住,那蜜炼枇杷膏一下子就被打翻了。
宋鸾音还没察觉出什么来,又絮絮叨叨了好久,一再嘱咐梅砚要安心养病。
梅砚苦着脸答应了。
宋鸾音走后,梅砚看着东明端进来的蜜炼枇杷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如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蜜炼枇杷膏的味道。
梅砚用帕子掩着唇咳了两声,看向东明的眼神里竟然有些恳求:“东明,我真的不想再吃蜜炼枇杷膏了。”
小东明狐假虎威一般地掐着腰把蜜炼枇杷膏往梅砚面前一推:“不行的主君,您要是不吃,这风寒便总是好不了,风寒好不了,小人就没法向陛下交差了。”
梅砚嘴角抽了抽,咬牙说:“东明,有时候我真的想把你送进宫,然后……”
东明两腿一紧,然后转身夺门而去,同时在心中叫苦连天:救命!主君他要把我给阉了!
第81章 羌族
羌族的事情宋鸾音只是随口一提, 但梅砚显然没有信耳一听。
他没急着见宋澜,而是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 宋澜终于抽出时间到少傅府上看他。
小皇帝被朝政缠身,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那双上扬的眼睛毫无神采, 俊朗的脸上满是灰败与颓丧。
梅砚见他这样子便蹙起了眉, 明知故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澜的嘴角扯出来一个绝对称不上灿烂的笑容,搪塞:“没什么事少傅, 朕就是来看看你,这几日怎么样,还总是咳嗽么?”
梅砚忍着咳嗽摇了摇头, 又问了一遍:“可是朝堂上事情太多?”
“不多。”宋澜笑得越发灿烂,却也越发牵强,只是说,“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 朝中不过就是一些琐事, 朕都能应付的, 少傅只管放心在府上修养便是。”
“是么?”梅砚的语气淡淡的,垂着眼睛自顾自喝茶, 已经不去看宋澜。
宋澜坐在梅砚对面, 忽然就有些心慌,但瞥见梅砚仍旧苍白的脸色, 心里发誓决不能再让少傅因朝政而累坏了身子, 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梅砚便轻轻笑了下, 抬眼看他, 问:“那么敢问陛下, 北境的羌族招兵买马,这也是琐事?”
“少傅……”
宋澜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向梅砚的眼神里满是困惑不解,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事儿是怎么传到梅砚耳朵里的。
“少傅是怎么知道的?朕明明嘱咐过朝中诸臣不可多嘴的。”
宋澜自然是没有把事情往宋鸾音身上想,梅砚也没打算把宋鸾音卖了,当下只是沉了沉脸色,将手中那盏茶放在了手边的案几上,而后道:“谁说的不重要,臣只是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澜从不瞒梅砚什么事,向来是有问必答,谁知这次却上了脾气,板着脸没有说话,只是说:“少傅别问了,不是什么要紧事,朕会处理好的。”
“青冥。”
梅砚还要再问,却见宋澜忽地站了起来,一张脸上写满了不满,他这次是真的倔起来了:“朕既然是这大盛的帝王,自然能够处理好这些事情,不过就是边境地界起了些冲突,那羌族了了几人,我大盛却国富民强,朕难道还能支应不过来么,难道还要难为少傅拖着病体替朕忙上忙下出谋划策?”
梅砚闻言有些愕然地看向他:“你是这么想的?”
宋澜哪儿能是这么想的啊,然而他心里实在是忧心梅砚的身子,总觉得梅砚病这一场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若不是自己登基三年都还根基不稳,少傅也不至于因为朝堂上的事情忧心至此。
所谓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话说的就是宋澜。
他微微侧过脸,不敢去看梅砚的眼睛,咬牙说:“是,朕便是这么想的,少傅好好养病便是了,朕又不是废物,不劳少傅担心这许多。”
这话说得浑像个少不更事的纨绔,饶是聪明通透的梅砚也被他气得够呛,心口隐隐有些泛疼,弯腰就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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