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再开口时嗓音都哑了,帝王威仪消磨了大半,他颤着对段惊觉说:“少傅一直将你视作知己,他待你不薄。”
一句话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几分委屈,他是在替梅砚委屈。
“怪就怪他太清白了,怪就怪在他是被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段惊觉居高临下的看着宋澜,开口的那一瞬竟有了胜者的姿态,他问,“还记得蔡华敬吗,陛下?”
蔡华敬。
已经是一个许久都不曾被提起的名字,但宋澜永远不会忘了他是谁。
记忆的封匣忽然打开,宋澜想起蔡华敬劫持梅砚的举动,又想起蔡华敬被杀人灭口的惨状。
他一双眼睛探过来,恍然大悟一般,“蔡华敬身上的蛊虫也是你下的?”
段惊觉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宋澜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聪明人,自然能够想到是段惊觉给蔡华敬下了蛊,又因此胁迫蔡华敬劫持梅砚,最后关头还操控那蛊虫要了蔡华敬的命杀人灭口,就连蔡华敬身边的那些江湖杀手也是段惊觉的人。
想到那曾经把梅砚与东明迷晕的迷香,原来一切都是段惊觉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可宋澜有一点想不明白。
“你为何要让蔡华敬劫持少傅,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段惊觉躲开宋澜灼灼的目光,而是看向窗外,语气竟有些怅然,说:“若非如此,我又如何知道景怀对陛下来说有这么重要?”
宋澜一怔,他还记得蔡华敬当初什么都没做,只是想看看宋澜会不会为了梅砚连命都不要。
自嘲一笑:“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陛下,这局棋我下了太久,深知一步走错便会满盘皆输的道理,所以实在是不敢赌,只要陛下肯松口,我即刻就去少傅府,否则……”段惊觉右拳虚握,袖口中隐隐传来一阵虫鸣声,他一字一顿道,“他会疼。”
“住手!”
宋澜目光一变,恨不得上前卸了段惊觉的胳膊,想到梅砚却又生生忍住了。
他连梅砚皱一皱眉都舍不得,何谈蛊虫所带来的疼。
撕心裂肺。
长久的沉默,宋澜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身为帝王的那份桀骜与天子座上的那份狠厉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他透过瑶光殿的明窗,看向飘摇的江山人世。
山河之后,是他座下的王朝,也是他的万千百姓。
可是……
宋澜颓然转身,不再看段惊觉一眼,只是哑着声音说:“这局棋,你赢了。”
段惊觉依旧冷清清地站在殿中,即便听见了宋澜的答复也没有生出什么波澜,他神情如常,只是那双眼睛里稍稍显露出一些势在必得的神态。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今年已经是润兴四年,也是他在盛京为质的第十七年。
十七年来,他用自己做赌注,用一身清白做交换,摸透了盛京城的风向,也摸透了人心的走向。
今日他以周禾做棋子,周禾逼宫未成,他便果断而干脆地弃了周禾,而后以盛京城外的两万南诏兵马做要挟,要挟不成,他手中还握着梅砚这枚必胜的棋子。
这一局可谓百密而无一疏。
整个盛京城的安危与梅砚的性命像是两座大山,齐齐压在了宋澜的肩膀上,硬是压弯了少年郎挺拔的脊柱。
宋澜不放心的问:“少傅身上的蛊……”
“不瞒陛下,这蛊唯臣一人可控,只要陛下答应臣的要求,臣立刻就去少傅府。”
宋澜苦笑了一下,脸上满是失意。
妥协:“都依你。”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段惊觉也便没有多言,转身就要出殿门。
宋澜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又响起来:“段纸屏,你真的想要子春的命?”
段惊觉向宋澜提了两个要求,除了要让宋澜放自己回南诏,还要让宋澜尽早处置周禾。
段惊觉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凛冽的一柄寒刃,又像是藏了一丝烧得正烈的热络。
他的声音淡漠而热切,低声说:“尽快吧。”
宋澜回头看向他,竟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摇着头说:“他将你看得比命还重要。”
“或许。”段惊觉理了理领口的衣襟,自嘲一笑,继而又往殿门走去,边走边说,“可我就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吱呀”一声,段惊觉径自推门出了瑶光殿,此时已经是晌午时分,阴雨连绵了多日的天总算放了晴,炙热的光晕落在段惊觉的素白衣襟上,像是刮擦点燃的一捧火。
宋澜负手立在瑶光殿里,以一个败者的姿态看着段惊觉的背影,像是看见了引火烧身的亡徒,正在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第97章 周郎顾
少傅府。
梅砚从没这么疼过。
他整个人都无力地陷在床榻上, 虽是沉沉地昏睡着,心口处的疼痛却还是让他死死攥住了床褥。
那种疼颇有摧心剖肝之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啮噬心头的血肉。他疼得浑身都是冷汗, 额前的碎发贴着汗泛起卷来,呼吸已经几不可查,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虚无的苍白, 这比多年前喝下牵机酒的感觉还要难受。
梅砚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一时想醒过来, 一时又疼得睁不开眼睛,意识止不住开始恍惚, 像是又梦见了他的祖父。
梅时庸穿着一品大员的朝服,手里拿着笏板一步一步走入朝堂,可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像是阎罗地域中的火海滔天。
梅砚跟在后面急切地追,“祖父,不要过去!”
可梅时庸却像是听不到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迈过了瑶光殿的那道门槛, 然后站在殿中回身看向梅砚。
老者含笑:“景怀啊, 你怎么还不过来?”
门槛变成了一条鲜血淋漓的河流, 横陈在梅砚与梅时庸面前,他踉跄了两步, 刚想要迈过去, 心口处就传来了难熬的疼。
梅砚跪在地上,朝着另一头的梅时庸伸出手,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祖父, 我疼……”
待那心口磨人的疼痛终于消下去一些, 梅砚才如梦初醒一般地睁开了眼睛, 他浑身是汗,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一双温和的杏眸遍布血丝,抬眼就看见了自己榻前的两个人。
东明正半蹲着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清清冷冷的人,正是段惊觉。
东明已经发现他醒了,一时兴奋,扯着嗓子说:“主君,您可算醒啦,您都昏迷了整整一天了。”
梅砚蹙眉,撑着力气问:“纸屏怎么来了?”
段惊觉疏冷地坐着,仍旧没有开口,东明便接了话:“世子听说主君吐血了,便过来替主君诊治。”
不是什么特别的缘由,梅砚却忽然怔住了,他抬起眼睛看了段惊觉一眼,然后才伸出发颤的手拍了拍东明,轻声说:“东明,你先出去。”
东明愣了愣,终于察觉出屋里的氛围有些古怪,他没敢多问什么,诺诺应了声,然后便起身退了出去。
这便只剩下梅砚和段惊觉了。
只见段惊觉一双柳眼轻轻探过来,然后从容地理了理素白的袖口,柔声问:“景怀,还疼吗?”
他从容,梅砚却比他更从容,分明额前的头发还被汗浸着,薄唇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轻声笑了一下,带一点骨子里的桀骜,哑着嗓子说:“疼。”
余痛未消。
段惊觉似有些意外,虚握着的右手张开,袖口处隐隐传来一阵翁鸣,随后又烟消云散。
梅砚的脸色一瞬间白了下去。
段惊觉看着他,有些无奈地问:“我听东明说,你一直不肯吃药,怎么这么执拗呢?”
“说起药……”心口的余痛让梅砚整个人都有些发颤,这种时候他竟还笑得出来,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问,“纸屏,乳香和没药这两味药,到底是用来治心悸的,还是用来镇痛的?”
段惊觉眸中的诧异神色一闪而过,而后也笑着叹了口气,“不愧是名满盛京的梅少傅,原来你已经起疑心了么?”
梅砚的语气淡淡地,有疑惑的语气,却不强烈,“是蛊?”
段惊觉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又解释:“血蛊。”
“你是什么时候……”
“是去岁秋天,我为你煎的那盏茶。”
梅砚还记得那盏茶,段惊觉说那是南诏的苍山雪绿,煎茶的手艺虽是一绝,茶的香气却浓郁扑鼻,可那时的梅砚怎么也想不到段惊觉会在那盏茶里下蛊。
好深的一步棋啊。
静默中,段惊觉没有去看梅砚,黯然道:“景怀,你早就知道?”
“我起初还以为是毒。”梅砚缓缓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梅砚觉得自己缓过来了一些,便撑着想要起来,段惊觉适时地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两人一起一扶,竟像是从前一般没有半分龃龉。燕珊婷
梅砚靠在软枕上,终于少了几分狼狈,这才顺了口气把方才的话说下去:“我只是不愿意相信你真的会对我下手。”
静默良久,段惊觉都没再说出一句话,饶是他如何冷心冷情,也终于在此刻喉头发颤。
“血蛊难除,但控蛊之人是我,只要有我在,你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他默默偏过了头,似是有些不敢看梅砚的眼睛,只是沉声说,“你尽可以恨我,而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若不威胁到你的命,我便威胁不到陛下。”
梅砚忽然一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威胁他什么了?”
段惊觉眼皮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梅砚实在是太聪明,看到段惊觉的神情便已经能够猜出个大概,他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血液都渐渐冷了下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不只是想要让青冥放你回南诏,你还说了别的是不是?”
段惊觉终于肯直视梅砚的目光,他一张神仙一样的南国面容,笑得却有些丧心病狂,说:“我让陛下处置了景阳侯。”
如晴天闻擂鼓,暴雨加骤。
梅砚到底是比宋澜的反应小一些,脸色却也不怎么好看,怔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早就觉得自己这一病有些古怪,但我没说,是因为我盼着你能有收手的时候,我盼着子春回来能让你回心转意。可你……”
“为何要寄希望于他人?”段惊觉冷笑了一下,“我就从来只信我自己。”
梅砚的眼眶有些红了,他颤声问:“你竟恨他到这个地步么……”
“恨啊。”段惊觉从站起来,看向窗外晨光熹微的天,声音仿佛渡上了一层缥缈的云,“但他说过,愿意心甘情愿把命给我。”
梅砚何等通透的人,当初被软禁在癯仙榭足足一年都能摸清楚朝堂上的局势,如今怎么会不知道段惊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起身就要下床,却又被段惊觉拦住了。
段惊觉那只纤白的手按住梅砚的肩膀,一双柳眼中全是道不明的情绪,顿了顿才说:“景怀,来不及了。”
梅砚死死盯着他,薄唇轻启,问段惊觉:“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段惊觉没急着答,而是收回了手,又在梅砚床榻前坐了,才闭上眼睛说:“我昨日出宫时,便听说陛下宣了景阳侯,是由大理寺卿杭大人亲自押进宫的,后来左相也进了宫。景阳侯逼宫造反,谋逆通敌,这是死罪,左相便劝陛下依着朝律判了刑,起初定的是杖毙。”
梅砚听得一时心都在滴血,心口处又开始泛疼,却硬是忍着听段惊觉的下文。
“廷杖打到八十的时候,怀王与南曛郡进宫求情,陛下便让人停了杖,又宣了太医,可太医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段惊觉睁开眼睛,眼尾带上了一点薄红,缓缓说,“是在戌时没的。”
段惊觉没有骗梅砚,昨日戌时,景阳侯周禾周子春死在了那个暮色四起的时候。
梅砚忽地抬手抚上了心口,嘴唇颤了颤,继而又呕出一口血来,然后整个人仰倒在了床榻上,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心力。
“景怀!”段惊觉吓了一跳,连忙去控制梅砚心口的蛊虫,一边又对梅砚说,“你体内有血蛊,不可动气。”
可梅砚已经疼得没了说话的力气,冷汗频频,更顾不上回答段惊觉,不多时就又昏睡了过去。
等到梅砚再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东明一脸焦灼地守在他的床前。
“主君……”
梅砚听着东明唤自己,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他问东明:“纸屏走了吗?”
东明含着泪点了点头,“走了,世子临走之前还嘱咐了小人,说主君您只要别再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就不会有事。”
梅砚怔怔地看着床帐,没有再问段惊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对东明说:“子春没了。”
东明闻言,那双本就红红的眼睛募地睁大了,竟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言一般,诧异道:“主君您说什么?”
梅砚却比他还诧异,“你不知道?”
东明连连摇头,眼睛里却又带上了泪。
梅砚尚且泛着疼的心又凉了一瞬,周禾身死这么大的事,竟没有消息传出来?
这怎么会……
梅砚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被血蛊折磨了数月,他形容消瘦的不成样子,脸色极白,唇上也没有半分血色,只一双杏眸温着光,带一点“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旧时气度。
他冷声道:“东明,你去备马车,我要进宫。”
东明还没从周禾身死的噩耗里回过神来,闻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哭着说:“主君这身子如何能出去?您若有话要同陛下说,小人去一趟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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