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砚抬眼望过去, 见同他说话的人正是孟颜渊。
有日子没见,孟颜渊瘦了许多,本就精瘦的一张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就那样凸显出来,他身上穿的仍然是官袍,但没戴冠,花白的头发也显得乱糟糟的,正站在殿里给自己挣理。
梅砚笑,也不行礼,极温和地说:“托左相的福。”
就这么疏疏淡淡的一句话,却把孟颜渊气了个彻底,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守着二品大员的风度,“哼”了声又说:“早知道陛下会不惜千方百计地为你证名,老夫就应该命人在你入刑部的那天打断你的腿,免得你此时还能站着与老夫说话。”
话音落下,上首便有一道狠戾的目光打量了过来,直直落在孟颜渊身上,眼神里的刀子锐利地像要是划开他的脖颈。
宋澜一手点了点椅子,一出口就是张狂的语气,“老匹夫,你这是死到临头了,还想逞一番能耐吗?”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似乎已经很久没听到帝王这般杀伐的语气,似乎他不会容忍别人轻曼梅砚一分一毫。又或者说,是梅砚站在这座朝堂上,才让年轻的帝王有了更多的底气。
孟颜渊拂袖做怒,音量抬高了几倍,对着群臣说:“老臣这是为了我大盛的江山着想!陛下年轻,若没有老臣在侧辅佐,日后这座江山定会乌烟瘴气!”
不知是谁又哼了一声,紧接着说:“你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众人循声看过去,出乎意料地发现说话的人是宋南曛。
今日孟颜渊谋权不成,与其说他最记恨宋澜,倒不如说他最记恨宋南曛,“南曛郡,老夫可是尽心尽力辅佐你的,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宋南曛又是一笑,从人群中走出来,然后问孟颜渊,“到底是谁不知好歹?”
话音落下,他便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来一摞信件,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扬了扬:“这是你结党营私的证据。”
扔在地上,又去拿下一封。
“这是你撺掇我谋权篡位的书信。”
“还有这,是你买通刑部尚书往梅少傅身上安插罪名的口供。”
“最后这一封,是你在民间散布谣言的证据。”
宋南曛每拆完一封就将之扔在地上,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到最后瑶光殿的玉砖地面堆满了杂乱的罪证,竟是一言以蔽之——罄竹难书。
孟颜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嫌恶地踢了地上堆着的书信一脚,三令五申道:“老夫是为了大盛!”
“你究竟是为了大盛,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宋澜坐在上首倾了倾身子,冷声道,“孟颜渊,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认罪吗?”
孟颜渊筹谋了一辈子,要他认输谈何容易,即便面对数不清的罪状,也只是再度拂袖:“老夫为何要认?陛下任人唯亲,费了天大的功夫去给梅景怀证名,想要让他官复原职,却不肯听老夫一句谏言,这天下早晚有一天要毁在陛下手里!”
孟颜渊言语张狂,但说的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依大盛朝律,梅砚虽罪不致死,但经此一遭民间已有传言,猜测宋澜梅砚之间绝非天子与朝臣那么简单,若再这么下去,局面恐怕不受控制。
梅砚的眸子垂了垂,再抬眸时仍是那副疏淡之色,笑道:“左相多虑了,陛下不会任人唯亲。”
这下轮到孟颜渊一愣,“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会再入朝为官。”
他站在明晃晃的光影中,茶白色的纱袍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质,一双温和的杏眸里似乎含着笑,显得整个人从容而又疏淡,而他身上如梅似竹的气度却又那样鲜明,光影泛泛,透出一身清傲。
恍惚中又让人想起那两个词——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梅毓此时离他最近,闻言下意识侧手看过去,刚出口叫了句“景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景怀是打定了主意的。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说了一句“梅少傅大义。”
宋澜仍坐在上首,但显然因梅砚的话而沉不住气了,正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忽听孟颜渊仰头笑了笑,以迅雷之速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然后三步并两步迈上了宋澜脚下的台阶。
他听见梅砚的话,看见朝臣的反应,大约觉得自己手里再也没有什么胜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要弑君。
瞧见没有,这才叫弑君。
群臣乱作一团,梅砚的心骤然收紧,一时间有人嚷着“保护陛下”,有人忙着朝殿外殿外,唯有宋澜依旧坐在龙椅上,脸色很是从容,已是年迈的老者哪里会伤得了他?
然而没等他出手,便有一只羽箭从瑶光殿外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孟颜渊的心口。
老者颓然倒地。
瑶光殿门口,段弦丝手里握着一只空了的弓,然后颇为嫌弃地甩了甩手,“啧,你们大盛的朝堂真乱。”
……等到震惊过后再回头去看,却只见孟颜渊倒在那一堆书信罪纸之中,胸口的血迹从朝服中洇出来,逐渐将那一抔宣纸染红,人已然是气绝了。
宋澜盯着孟颜渊的尸体看了会儿,然后蹙了蹙眉,十分不领情地说:“朕又不是制不住他。”
段弦丝扭头就走,合着就是来看热闹的。
杭越从人群中出来,探了探孟颜渊的脉搏,然后跪地道:“孟党已然伏法,臣贺陛下肃清朝堂之喜。”
紧接着又有一波官员跪地,口中齐呼“陛下万岁。”
大多是朝堂上的新人,却也已经占了文武百官的多半,他们真心实意地服了宋澜。
这座朝堂覆盖多年风雪,曾被蛀虫凿穿了屋梁,曾骄奢淫逸藏污纳垢,但终究还是等来了风雪散尽、熠熠生辉的那一天。
——
朝堂肃清以后,民生庶务也都跟着安定下来,整个大盛都朝着安居乐业这四个字发展,百姓的日子渐渐悠闲起来。
除了街头的说书先生偶尔讲一讲当朝帝王和太子少傅梅景怀的事,已经很少有百姓会去主动的探听什么。
一来是皇族的事情知道的多了容易掉脑袋,二来是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因为梅砚果真如他所说,没有继续在朝为官。
他体内血蛊虽除,但毕竟遭了足足一年的罪,又在水牢里待了两天,身子难免虚弱,宋澜便没有执意复梅砚的官职,就连太医也建议他在府上静养。
但梅砚却十分郑重其事地与宋澜围炉夜话到天亮,说的只有一件事。
“青冥,我想去钱塘。”
原本以为宋澜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让他走,谁知宋澜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点了点头,“钱塘清静,的确适合少傅休养。”
梅砚愣了愣,心里在想早知道就不准备那么多劝他的话了,到头来一句也没用上。
第118章 终章
梅砚带着东明一走, 就是两年没有回来。
期间梅毓带着妻儿回去探望过两位外祖,沈蔚也在回乡省亲时顺路去钱塘见过梅砚,就连宋南曛都嚷着去江南游玩了一回。
偏偏宋澜一趟也没去过, 他只是把自己埋首于朝政之中,宵衣旰食,朝乾夕惕, 将整个大盛治理得井井有条, 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无一人不说一个好字。
若非知道宋澜与梅砚的书信来往不断,梅毓都要开始怀疑他和梅砚是不是已经散伙了。
说巧也巧, 梅毓只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第二天散朝时就被宋澜留下了。
梅毓此时已升任左相,是满朝文武百官之首, 宋澜与他私下里见面时却还是会言笑晏晏地唤一句“兄长”。
宋澜开口说的便是有关梅砚的事,“少傅昨日刚来的信,说是身体已经大好,想要在钱塘开一间书塾, 孩子们多, 到时候会很热闹。”
梅毓思索道:“那是不错, 如今民间安居乐业,书塾是应该多办一些。”
他却不知宋澜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年轻的帝王十分感慨, 言语间有一种走过半生的老成语气。
“朕当初座上这个皇位的时候,大盛还是一派衰颓奢逸之像, 如今都好了, 眼下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他顿了顿, 看向梅毓, “治理太平盛世用不上朕的雷霆手段。”
梅毓一愣, 在想自己是不是没听懂宋澜的意思。
宋澜的下一句话就已经跟了过来:“兄长,朕该让位了。”
他尽心竭力地治理好先帝留给他的这片河山,等到天下昌平的时候,他才可以挥挥袖子说走就走,两年来他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这一天。
他说:“朕想少傅想得夙兴夜寐,一天也不能再等。”
宋澜果真让了位。
他没有在那帮朝臣的口诛笔伐中沦为渣滓,而是在梅砚的悉心教导下活成了一代明君。
他做了六年的帝王,而后毫不犹豫地脱了龙袍,除了冠冕,走下那坐惯了的龙椅,走出那困囿了他半生的皇城。
拍拍屁股,走了,很干脆。
留下的却并不是一团乱麻、乌烟瘴气的朝堂,而是太平清明、河清海晏的盛世。
至于谁能够坐享这片江山?
年近六十的怀王如临大敌地摆了摆手:“好侄儿,你就饶了为叔吧。”
宁死不当皇帝的宋南曛抱着被自己摔碎了一角的国玺,坐在瑶光殿里哭出了山崩地裂的气势,“皇兄你真的不能和梅少傅生个孩子吗?”
宋澜无法,翻遍宗族子嗣无果后,登上了梅毓的府邸。
梅毓:“陛下,真不行。”
宋澜抱起自己那个尚且不足四岁的外甥,“乖,舅舅传你个皇帝当好不好?以后不能说我,要说朕,称一声来听听。”
梅祈年早慧,白了宋澜一眼,然后仰头对梅毓说:“父亲,那我得跟我娘姓了。”
——
朝中的事情定得很仓促,但也足够顺利,宋澜快马加鞭赶到钱塘的时候,是一个扬花落尽的盛春,江南的景致好得一塌糊涂。
宋澜穿得光鲜亮丽,红袍白马下江南,即便摘去了帝王的那顶十二冕旒,依旧可见满身贵气,是俊朗非凡的旧时模样。
他就这样一路春风得意,驱马赶到了梅砚书信里提到的地方,入目是一所极为清幽雅致的书塾,远远地就能闻见一股书卷气,一看就知道是少傅喜欢的样子。
宋澜将马拴在书塾门口,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东明。
两年未见,东明却还是那副稚嫩的样子,正愁眉苦脸地坐在书塾门口扎毽子。
宋澜朗声唤他:“小东明!”
东明抬头,“啪”的一声,毽子掉在地上,鸡毛四处纷飞。
“陛陛陛陛陛——”
“你在哔哔什么?”宋澜笑着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东明,然后问,“少傅呢?”
东明瞠目结舌地伸手指着书塾里边,仍然结巴:“里里里里里——”
宋澜听懂了,拍了拍东明的肩膀就往书塾里面走,还不忘感慨一句:“好好的孩子,怎么才两年不见就结巴了。”
东明:……
书塾里是一方清幽天地,远远地还能听见孩子们温书的声音,宋澜循着声音就过去了,然后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学堂之中,十几个孩子正坐在位子上认真温书,梅砚一身素袍坐在上首,怀里正抱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正抽抽嗒嗒地哭,梅砚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极有耐心地哄着:“不哭了好不好,先生陪你背书好不好?”
那嗓音像是在月光里温着的一壶酒,清冽纯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又温柔得恰到好处。
春风化雨。
可宋澜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心里一酸。
“少傅……”
含着浓浓情愫的这么一声轻唤,顺利让专心哄孩子的梅砚抬起了头,那双杏眸缓缓抬起,含着清韵的眼睛看过来,像是盛着世间最干净的一捧光晕。
四目相对间,两人的心脏都不约而同地快速跳了几下。
“咚、咚、咚……”
如春风吹皱池水,新燕轻轻啄墙泥,风月西湖醉,屏山旧飘飖。
梅砚随即笑了笑,起身将怀里的孩子放到一边,柔声嘱咐了几句,然后就上前拉着宋澜的手把人带到了后院。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但脚步走得飞快,几乎是在跑一样,与世周旋多年的人在这一刻生出少年一般的欣喜。
甚至没等到进屋,梅砚就拉着宋澜停在了院中一棵开得正盛的梨树下,只问了一句话:“还走不走?”
宋澜一愣,随即低低笑出声来,倾身吻上梅砚的唇,扯了又牵,最后才说:“不走了。”
梅砚由着他亲,一身白纱袍似乎都要被揉皱,穿红袍的却仿佛不觉得,只是更用力地将手掌覆到梅砚背后,似要将这个人揉到骨血里才肯罢休。
他们贴得极近,近到可以感知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那代表着鲜活的生命,也代表重逢的喜悦。
这一吻大有直到地老天荒的架势,他们软在唇齿中,像分不开的梅子留酸。连衣襟上都落满了梨花。
梨花胜雪,清透干净。
他们都是有着污浊过往的人,万幸的是在这座诛心啮骨的朝臣殿上,人人都是一匹贪狼,走出殿堂,虽风雪半生,仍清白一世。
作者有话说:
撒花!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希望这是您喜欢的结局,正文部分就先到这里啦,番外还有几章,会陆续放上来哒~
📖 番外 📖
第119章 番外一·澜砚1
梅砚还沉浸在见到宋澜的欣喜中, 结果没两天就听说了自己侄儿登基为帝的消息。
“宋青冥,你是不是有病?”
宋澜:“昂?”
“祈年虽是鸾音郡主的孩子,但他姓梅!”
宋澜胳膊揽着梅砚, 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知道了知道了,自此以后,宋梅一家, 何谈宋不宋梅不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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