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冰湖在那夜之后就开始慢慢融化了?”盛邛倏地放下了手,目光触及参杂着浮冰的冰湖。的确,冰湖上本该是一片光滑的冰面,而非现在这个冰水混合物的模样。
山鬼的触手随着它的大脑袋一起向下点了点,接着一蹦一跳地挤到盛邛手里,眼巴巴地看着他。
盛邛嫌弃地推开它,嘴角却像绚丽的刺玫般绽开笑容,他玩味地端视不明所以的山鬼,“我该叫你山鬼,还是阿花?”
山鬼怔愣地回望着他,举起的触手全部焉了。
盛邛靠近了一步,逼问,“不然,你是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从禁地走的?你从那个时候就跟着我?”
山鬼一步步往后缩。哪怕它一张嘴就能把人咬碎,察觉到盛邛冷漠的神色,它还是委委屈屈地任由他抓住了它。
盛邛一抓住它,它就像被戳破的泡泡一般,庞大的身躯立刻泄了气,恢复了像人一样的模样。尽管样貌有所变化,盛邛还是根据它散发出的气息认出它就是阿花,它额头上还留着被他用石头砸出的伤痕。
但阿花似乎经历了什么,原本的脸丑得不忍直视,现在竟然比之前端正俊秀了很多,眉目坚韧,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如果它不说话,很可能会被误认为人类。
盛邛双手环抱,点评道,“虽然变俊了,实力也变强了,这嘴硬的毛病却一点都没改。”盛邛磨了磨牙,反正不管阿花承不承认,他肯定这就是阿花。
“是我……”阿花吞吞吐吐地看着他,“那日您往这个方向走,阿厉不放心便让我和它一起来找您。半路遇到大鬼攻击,混乱中我们掉进了冰湖里。”
掉进水里的那一刻,阿花突然想起了很多东西。譬如它很多年前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山鬼,住在一座满山遍野都是小花的山上。后来山头来了捉鬼师,他们不由分说地抓鬼然后将其除掉。它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为了保命不得不离开家。
然而,山外的世界其实更加危险。那些狡诈的捉鬼师发现了它,便不顾一切地追杀它。它掉进了他们的陷阱里,千钧一发之际,它被一个小道士救了。
小道士问它叫什么,它茫然地摇了摇头。小道士笑着说,“那就叫阿花吧。”
那个小道士就是眼前这个已经变成鬼的盛邛。
只是那晚它再次遇到盛邛时却没有认出他。阿花捂住脸,“一百年而已,我却忘了那么多事。”
盛邛瞪大了眼睛,仔细回味阿花说的这些话。他之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阿花和他是故人,而是他好像也忘了一点事——比如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是在一百多年前。
一百多年前,他一睁眼,便身处一片血海里。一对中年夫妇在痛苦挣扎的哀嚎声里将他推进了林子里。他最后见到的是无比惨烈的一幕——他们和其他族人一起倒在了血泊里,嘴里最后一句口型是“快走”。
那对夫妇正是他那具身体的爹娘,只是他们身后的刀落得实在太快,如果盛邛能够提前一刻钟来到这个世界,或许还能挽回这场悲剧。可惜事与愿违。原身的族人全部死在了那场由人精心策划的阴谋里。
盛邛几经波折,在那之后一直寻找着幕后凶手。就在马上要揭开真相的时候,他仿佛被一股外来的力量控制住了一样,立马失去了意识。
那股力量没有停留很久,把原身弄死后立刻消失,就像从未在这个世上出现似的。
而盛邛失去了躯体依附,被捉鬼师当作鬼王封印进了棺椁里。他本可以挣脱掉,奈何封印也是那股力量留下的。他被关进棺椁里后,逐渐失去了意识,足足沉睡了一百多年。
现在回想起来,盛邛突然意识到那股力量实际上来自仙界,至于是司命还是别的家伙干的,得等他回去才能知道。
“艹,被坑了!”盛邛气恼地沉下脸,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他看向曾被他顺手救了的阿花,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会从我被关在这里开始,就一直守着了吧?”这可是一百多年啊,阿花待在这个暗沉沉的地方太久,以至于遗忘了很多记忆,可它明明能够离开禁地,却仍执着地守在这里。
阿花点点头,又道,“您现在这具孱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要尽早找到新的身体才对。”阿花默默地想,刚才那个南荣少主看起来还凑合,兴许能承受盛邛的灵魂。不过南荣郢的腿残了,思索了片刻后阿花觉得还是算了,残废的躯体配不上盛邛,只能换个人了。
盛邛不知道在这短短的几秒里阿花的脑海里闪过什么,反正也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事。他随意地答道,“这事,再说吧。”
阿花答应了,但心里仍盘算着给盛邛找一具更好的躯体的主意。
阴风突然迎面而来,湖面划开一道道起伏的波纹。阿花身体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一丝都不敢松懈地盯着不远处,“是它们!”
所幸盛邛及时把它拉进了隐蔽的角落里,才不至于让它冲上去拼命。
阿花口中的它们指的是当初在半路袭击它的大鬼们。平时不管是谁,都不会来冰湖这里,它们此刻来冰湖究竟要干什么?阿花浑身上下散发出黑气,死死地盯着它们,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它们撕碎。
“乖一点。”盛邛压低声音,附在阿花耳边低语。对方鬼多势众,此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阿花点头会意,盯着大鬼的视线却连一刻都不肯放开。
大鬼们成群结队地跑到冰湖边上,对于冰湖半化不化的现状习以为常。它们焦急地互相对视了好几次,似乎在等什么人。
没过一会儿,只见一个戴着幂篱的老汉出现在了冰湖的南岸上。大鬼们对于禁地上突然出现了个人表现得并不意外,反而看起来很和善地上前了几步。
不出意外,它们和老汉认识。老汉向它们打了个招呼,声音却嘶哑得像风干的树皮一样难听,透过幂篱显得更加浑浊不清。
大鬼们和老汉靠得很近,互相交涉了一番。盛邛和阿花躲得比较远,以防被大鬼发现,但也因此听不太清老汉和它们说了什么。除了“冰湖”和“禁地”两个词外,盛邛没有听到其他话。
交涉完毕,老汉和大鬼们一起离开了冰湖。
以盛邛的视角看去,老汉步伐不慢,但时不时地在幕篱里晃动手臂,上半身显得有些僵硬,像是……受了伤!
难不成是南荣族长?盛邛靠在阿花右侧,神情莫测地眯着眼。
“我猜是南荣炑那老贼。”阿花透出恶鬼的气势,怒冲冲地盯着老汉的背影。当年跑到它家山头霍霍的捉鬼师里就有南荣炑。
“南荣族长,南荣炑?”盛邛歪了歪头,这么说南荣族长胸口的伤应该也是阿花留下的。阿花对南荣族长的怨念不轻啊。
盛邛摸出并没有丢而是被他顺回来的通天桃木司盘,南荣家还真是有趣。族长在族人和其他捉鬼师面前表现得对恶鬼深恶痛绝,背地里却和它们勾结在一起;姜夫人就更有趣了,平时柔柔弱弱的,野心却不小,自以为掌握了司盘、能驭万鬼,行事逐渐放肆得不得了。
这就是所谓的捉鬼第一世家。
盛邛身上的气息有一瞬间变得浓郁而沉寂,像独行在黑夜里的幽冥,漫不经心地跳起有节奏的舞步,下一刻便会张开双翼,将一切湮灭于暗处。
阿花使劲拽着盛邛袖子的动作打破了这一仿佛永无止息的凝重氛围。它手里扯着一片树叶,犹豫地张了张嘴。
“怕我走火入魔?”盛邛鼓起笑脸,抬起指尖拍了拍它,“不至于。”
阿花纠结地跟在盛邛身后,那些捉鬼师把它赶出山头还追杀它,它恨不得立马和他们决一死战。它的救命恩人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却迟迟没法报仇。他心里一定更不好受。
盛邛活动了一下手指骨节,眼里微微溢出一丝黑气,“事情要一件件解决,不是吗?”
他现在的这具少年的身体手上的十字伤痕早已消失,随着黑气冒出,皮肤上开始出现一些暗色的斑点。这是身体束缚不住灵魂的前兆。
盛邛摩挲着司盘,心里有了打算。
另一边,南荣郢一瘸一拐地往南走。他想,只要一直朝南走,就一定能走出禁地。禁地外面有他的人,他必须马上带着人回到南荣家。
虽然在朱砂莲池旁边,他曾亲眼见到盛邛拿着司盘,但刚才在冰湖里,生死关头,盛邛如果真能凭司盘驭万鬼,又怎么可能搞得那么狼狈?盛邛起初在池边随意地把司盘递给他的行为十分奇怪,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点的确增加了他对盛邛的些许信任。
至少比起他母亲,盛邛还可信些。而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母亲的时候,他母亲的状态显然很古怪。以他对姜恣茜的了解,她必定隐瞒了一件大事。当时他急过了头,认为姜恣茜身上没有司盘便不可能召唤那么多恶鬼,才忽视了她的状态反而把注意力全放在盛邛身上。
但现在回想起来,能被姜恣茜特意偷来的通天桃木司盘,真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吗?操纵司盘的方式又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姜家擅驭鬼,若是法器被人抢走,难道就束手无策了吗?
答案逐渐在他心里显现,再结合他母亲先前的事情,南荣郢顾不上残废的腿,拼了全力向前奔去。
砰的一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
第75章 厌世恶鬼018
细小的碎石和他一起往下掉, 过了很久,只听一声重重的落地声,他终于摔在了一个平缓的落脚处。
周围黑黢黢的, 南荣郢努力控制身体却还是受了伤,他的手上蹭掉了一大块皮。本就残疾的双腿更不用说,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了。他一瘸一拐地扶着粗糙的石壁,摸索着往前走。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爬。光凭他自己,顺着仿佛没有尽头的石壁,出去不知要何年何月。
南荣郢咬了咬牙,强忍着被身下锋利的石头刺伤的痛意,一步步往前行进。突然一个趔趄, 他掉进了一处凹陷。他挣扎了许久,最终无力地锤了下地,除去捉鬼,他竟然什么都做不成。
在他陷入自我怀疑之际,轰隆一声,凹陷处突然往上移动,这居然是处机关!等到凹陷处恢复到平地的样子,南荣郢怀里的八卦镜倏地飞了出来。镜子里照出一道足以能让他看清石壁的暗黄色光。
石壁在那束光的照射下慢慢显现出图案和文字。南荣郢虚弱得额前已经一片汗涔涔,他没有力气地仰了仰头,试图看清石壁上画了什么。
一座浮在空中的黑色棺椁被打开, 最恐怖的恶鬼被放出来。
第一幅图案, 画的竟然是这么奇怪的画面。
南荣郢的眼皮不由地跳了几下, 看着石壁上画着的棺椁, 他莫名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预言吗?”南荣郢思付良久,猜到了一种可能。
出于好奇, 他往右看去,第二幅图画的是一片湖开始融化的画面。
皱了皱眉,他继续看下去,第三幅是地上躺着三个死人,而最后一幅却画了一个系着铜钱的捉鬼师。
看完,南荣郢终于意识到他看画的顺序反了,本应该从那幅捉鬼师开始,到三个死人,再到融化的冰湖,最后是恶鬼出世。他左思右想,仍有些疑虑,如果这是预言,第二幅和第三幅画已经验证,又该如何阻止最后的恶鬼?
“看样子,预言的应该都是禁地里发生的事。”南荣郢颤了颤睫毛,猜测道,“画上的棺椁应当就在冰湖上。”
想到这儿,南荣郢伸手指向画上的恶鬼,难道这就是由先辈们共同镇压的鬼王?
石壁上除了这四幅画,还有一些很多年前才会使用的文字。南荣郢握住八卦镜,想要靠近一点,以此看清刻在墙上的文字具体说了什么。
八卦镜一晃,却突然不受控制地撞在了墙上。等他反应过来去接从石壁上掉下来的八卦镜时,石壁上的一切却消失不见了。他还没看清墙上的字。
墙体开始轰隆隆地响动。与此同时,石壁上突然亮起一排烛火,把周围照得通明。南荣郢环顾四周,才发现他掉进的竟然是一处球形的地下洞穴。如果他沿着石壁一直走,估计这辈子也走不出去。
放眼望去,整座洞穴的平缓处呈现圆形,圆形地面的一半为黑,一半为白。南荣郢瞳孔骤缩,脚下的地面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围绕着八卦图的石壁上是繁复的符文,在烛火照耀下显得格外真切,仿佛下一刻就将夺墙而出。
联想到方才于石壁上看到的转瞬即逝的预言,南荣郢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东西是祖辈留下来警示后人的。
南荣郢手中的八卦镜在这个时候隐隐发烫,一声巨响过后,地上的八卦图开始转动。配合着射出金光的八卦镜,八卦图中的阴阳两极忽地腾空,极速运转。
阴阳之下,一道道从未见过的符文映入他的眼帘。南荣郢不由自主地记住了一部分符文。脑海里如同开了闸一般,越来越多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他的颅腔猛地被冲击,变得时而昏沉、时而刺痛。
从洞穴出口悄悄进来的盛邛看到了这一幕,勾起嘴角,兴味盎然地笑了笑。竟然让他撞见了气运之子接收机缘,要不怎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跃动在空中的符文感受到了某种突然出现的诡谲气息,怕得赶紧钻进了南荣郢的八卦镜里。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南荣郢的脑海里变得清明。因为盛邛身上不自觉散发的气息威胁,导致机缘加速,南荣郢本该花费至少六个时辰接收机缘的时间缩减到了半个时辰,此事恐怕连留下这个洞穴的先辈都没料到。
南荣郢睁开眼后,石壁上的烛火向同一侧倾倒,接着向中心汇合,一只虚影的凤凰从洞穴上方飞了下来,它长鸣一声,烛火随之齐齐熄灭,它盘旋几周后飞进了南荣郢的八卦镜中。
南荣郢意念一动,两手抱圆,掌心噼里啪啦地冒出一点火星,火星越来越大,逐渐烧成了一团金灿灿的符火。
“驱火驭鬼,这是……驭鬼术!”南荣郢惊讶地望着手里的火焰,回忆起刚才接收到的传承,眼里罕见地带上了点兴奋。
盛邛在暗中看着南荣郢控制着手里的火跃跃欲试的样子,心想不愧是气运之子,相信他用这么旺的火烤地瓜一定贼香。
南荣郢短暂地忘记了导致自己无法正常走路的双腿,一心想着如何运用驭鬼术。
在他开启仪式召唤鬼魂的前一刻,盛邛像来时一样悄悄地退出了地下洞穴。要是等会儿撞见别的鬼,他被认出来就糟糕了。更惨一点,说不定是他和阿花被南荣郢召唤了去,咦!那个场景简直不敢想象。
盛邛离开了很远一段距离后,那个地下洞穴周围才出现了几个小鬼的身影。就在刚才,它们莫名觉得这个方位十分危险。但是现在,危险的气息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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