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润青一下子生了对钟知意施暴的念头,当然也只是想一想,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动手打过人。心里压着火,郁润青好声好气道:“嗯,以后,所以我以后……”迟疑了一瞬,她问:“和现在,有相差很大吗?”
“这个……”钟知意斟酌着说:“反正依我看,还是挺大的。”
郁润青皱起了眉头:“你别这么啃啃哧哧的好不好,你就说我以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叫我怎么说啊,我一个做徒弟的,怎么好评价师父的为人。”钟知意避开郁润青的视线,低头摆弄流云伞,嘟嘟囔囔:“我可不说……”
“你——”郁润青忍无可忍,豁然起身,然而还不待她开口,钟知意膝间的流云伞便凌空而起,十分轻巧落在了她怀里,颇有与郁润青同仇敌忾的意味。
钟知意愣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不敢置信道:“搞什么啊。”
虽说打从初见郁润青那日起,这流云伞就格外愿意听从郁润青的差遣,但彼时的郁润青乃当世最顶尖的天师,能驱动流云伞也属情理之中,何况钟知意那会和流云伞的交情还不算太深,在郁润青跟前难免把握不住。
可今时今日,此等情境之下,流云伞这般轻易的就倒了戈,简直令钟知意伤心欲绝,一时间眼眶都红了。
郁润青一头雾水,问她:“怎么了?”
钟知意到底年少,纵使离家这两年有了长进,也摆不脱骨子里世家大小姐的骄傲与骄纵,分明红着眼,却还嘴硬得很:“破伞,没良心,我平日里真是白对它好,瞧它那摇头摆尾的谄媚样,哼。”
流云伞的伞柄和伞骨是由一种名为千丝藤的上古灵植制成,形似木,实为藤,极有金石之坚,亦如柳枝般柔软,此刻在郁润青怀里拱来晃去,还真如钟知意所说,有那么一点摇头摆尾的谄媚样。
郁润青甚至能感觉到,这把伞正在讨好自己:“真奇怪,这不是你家传的法器吗?”
听闻此言,钟知意无可奈何地一点头:“是啊。”
天底下的法器大多由修习炼器之道的炼器师炼制,问世后又大抵分为三种,其一,问世之初,未曾认主,是没有灵识的死物,被称作未开化的法器;其二,初次认主,鸿蒙新生,此后随主修行,即主人修为深厚,则法器威力强劲,两者相辅相成;其三,鸿蒙之主陨落,法器遗留世间,极少部分为鸿蒙之主毕生成就,神通广大,举世闻名,便是天下修士抢破头想要争夺的法宝,而大部分则与鸿蒙之主一样碌碌无奇,在岁月长河中化作破铜烂铁,不留一丝痕迹。
钟知意的流云伞和瑶贞的朝阳剑都可称得上是法宝,只不过朝阳剑出身正统,来历清楚,背景干净,是鸿蒙之主亲手传承,由闻掌教交到瑶贞手里,已经是它平生第九次易主。
相较之下,流云伞其实是来历不明的,哪怕受钟家血脉驱使百年之久,也未曾认主……这件事始终是钟知意的一个心结,每每思及,总要难过。
“我祖父说,流云伞是他曾祖父在少年时机缘巧合下得到的,因为有了流云伞,我金樽钟家才得以有今日,叫我务必要妥善保管,其他的就没有多说了。”话至此处,钟知意压低声音道:“我估摸着,兴许是来历不正,否则那么大一个机缘,没道理秘而不宣。”
郁润青道:“这流云伞的确非同凡响,按常理,早该在鸿蒙之时就声名远扬,可在你家祖上得到它之前,就没有一点与之相关的传闻吗?”
钟知意道:“我小时候常听家里的老仆说,当年无论是谁,提起金樽钟家和流云伞,都必要用上横空出世四个字。”
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忽然间一飞冲天,足够世人铭记,口口相传,这也变相说明在钟家祖上之前,流云伞并不为世人所知。
郁润青握着伞柄,冷不丁的抬起头,看着钟知意道:“这该不会是陪葬品吧。”
郁润青只是这么一想,随口一说,可话音落地,她与钟知意都微微睁大了眼睛,有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倘若是陪葬品,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鸿蒙之主陨落,法器陪葬,在地下尘封了数千年,直至钟家祖上翻尸倒骨的把它翻出来,它才得以重见天日。于钟家祖上而言,这段机缘不甚光彩,所以绝口不提,于流云伞而言,钟家人对它有恩,所以它甘愿受钟家血脉差遣。
钟知意难以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家族,祖上竟然是盗墓发家的事实,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会的,这不可能。”
郁润青瞧她那濒临破碎的样子,觉得很可怜,可还是硬着心肠说:“逃避是没有用的,你若想让流云伞认主,就应该彻底搞清楚它的来历。”
“……”
“要不回去问问你祖父?”
“……”
长久沉默后,钟知意终于开了口,蔫了吧唧的,像霜打的茄子:“师父,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啊。”
“嗯……”郁润青沉吟片刻,略显为难道:“不好说。”
钟知意反应倒是很快:“好端端的,你突然怎么好奇起自己之前的样子了?”
郁润青一本正经的纠正她:“不是之后吗?”
钟知意被攥着小尾巴,不敢再争辩:“……师父,说老实话,我拜你为师也没多久,那会你还有伤在身,目不能视物,自然顾不得许多,真要让我说你之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免片面了些。”铺垫妥当,钟知意才道:“在我看来,你之前虽是很随和的脾气,但总若有似无的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正因为这样,即便你待我好的无以复加,我心里也是有一点怕你的……”
外热内冷,不是好话,难怪钟知意犹犹豫豫不肯直言。不过郁润青并未将钟知意口中的人与自己混为一谈,听着也不觉得刺耳,只是说:“那我之前是不好?”
钟知意忙摇头:“再没有更好的了,你想想,若不好,师娘那样的人,怎么会与你结为道侣,对你千依百顺呢。”
千依百顺……
想到陆轻舟昨晚坐在她膝上,脸颊微微红的模样,郁润青心头一跳,又有点别别扭扭的不舒爽。
钟知意也看出郁润青是有心事的,体贴的宽慰道:“师父,别想太多,等你恢复记忆就好了。”
那要是永远都不恢复呢?
郁润青想这样问,可不知为何,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而她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之际,钟知意已然下定了决心:“我也想明白了,无论如何,要弄清楚流云伞的来历,我有预感,它的鸿蒙之主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它的过去一定有段惊世传奇,否则它怎会被尘封千年,仍然不肯易主。”
流云伞似乎也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失了自己的过往,像个未开化的法器,浑浑噩噩追随了钟家人上百年,如今终于要揭开身世之谜,它也史无前例的兴奋起来,高高低低的满天飞转,颇有翩翩起舞之姿态。
这一刻,钟知意彻彻底底的意识到,上百年来,钟家人仰仗流云伞得以权势滔天,富贵无极,又因流云伞不肯认主而患得患失,唯恐失去,竟然从未有人将它视作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去了解它的过往。
钟知意抬手召回流云伞,轻抚着伞柄流云二字,不禁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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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是周六晚上
第105章 两相思(六)
金樽离岭南并不算远,快马加鞭,至多两日的路程,钟知意便想着邀郁润青一道去金樽,待流云伞的事情打探清楚,郁润青还能顺路回岭南家中看一看。
她和陆轻舟这么说了,陆轻舟却道:“我想你师父多半是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我瞧师父总惦念着家里。”
“不回去,岭南就都还是她刚离家时的样子,回去了,反而要难过。”
将信件卷一卷,塞进竹筒,再用朱笔仔仔细细的标记好,依次摆在箱子里,做完这一切,陆轻舟才道:“你还是去问问她,倘若她愿意,下山散散心也好。”
竹筒里的信件是要通过飞笺鸟发往各地瞭望台的,这原本是宗主分内的差事,可如今宗主闭关,就落在了陆轻舟头上。此类事务,称不上许多,却琐碎非常,桩桩件件压下来,也真是叫人难以得闲。
思及此处,钟知意叹了口气说:“师父若不同我们去,独自留在山里,恐怕真要憋闷死了。”
陆轻舟闻言,不由笑道:“我也是这样想。”
郁润青随钟知意去金樽,自然不至于憋闷,然而正应了陆轻舟的话,她宁愿憋闷死,也不愿意去与岭南相隔不远的金樽。
她并非胆怯的人,却怕自己到了金樽就忍不住回岭南,不敢面对那么一个物是人非的岭南。
郁润青如此抗拒,钟知意也不好勉强,翌日清早便和瑶贞结伴前往金樽。
这下子,小佛岭彻底清净了。兴许是阴雨天的缘故,连雀鸟都少得可怜,只有雨水顺着屋脊落下来,砸在青石砖上的小水洼里,那水与水相撞时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样的寂寞对郁润青而言是极具攻击力的,只不过短短一晌午,她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
哎。
望着窗台上摇曳生姿的月季花,想到钟知意说她最少也要十日才能回来,郁润青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十日,好漫长的十日。
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挂在北墙的字画上,郁润青脑海中又不禁浮现出那晚的情景,脸微微热,下意识的埋进枕头里,她本想借此将自己那场酒后闹剧抛诸脑后,可是……
郁润青手肘撑着床榻,稍稍仰起头,盯着帛枕,怔忡半响,猛地坐起身。
铃兰香……
这几日与她接触最多的枕间,竟然有着和陆轻舟身上一样的味道。
虽然在家时郡主娘娘管教极严,但在外应酬难免要捧一捧东道主的场子,很多事情,饶是郁润青没有亲身经历,单凭一双眼睛也略知了那么一二三四。
只是想到陆轻舟也曾睡在这张床上,枕着她的枕头,郁润青的脸颊便愈发烫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面红耳赤的下了床,站在窗边,任由湿腻微凉的风从发间拂过,过了许久,才渐渐冷下来。
晌午后,有人来送午饭,是个谨慎小心的年轻弟子,连院门也没进,把食盒挂在门口的槐树上就撑着伞离开了。
郁润青其实不大饿,只是有一日三餐的习惯,到了时辰就非要吃点什么才好。
她摘下食盒,掀开一看,头一层里摆着两个黄橙橙的橘子,还有两个圆滚滚的蜜桃,而橘子和蜜桃底下压着一张对折起来的信笺。
展开信笺,是两行隽秀小字——料想你此刻烦闷,后山有果树,可酿些酒,闲时小酌。
这个人,在外边那么一本正经的,难不成还真是个酒鬼?
郁润青早就暗暗发誓一辈子再不碰酒,必不可能去酿什么果酒,只不过……她将信笺举起来,仔细的看了看,发觉陆轻舟的字迹竟然和她的字迹有七八成的相似。
还挺有缘分……
郁润青抿了抿唇,将信笺收好,顶着毛毛细雨快步走进屋子里。
因为下雨,这一日天黑的格外早,郁润青刚点了灯,烧了水,正要沏一壶茶,恰巧这时,陆轻舟推门而入。
郁润青一怔:“你怎么都不出声的。”
陆轻舟站在烛光里,长睫低垂,稍显倦色,不过仍是略带着几分歉意的朝郁润青笑了笑,声音柔和的近乎温软:“我忘记了。”
她一开口,郁润青心里那股没由来的焦躁莫名散去大半,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陆轻舟走过来,随手将茶盏摆正:“今天过得好吗?”
郁润青想起那张信笺,又抬起头来,见陆轻舟雪白的一张脸上沾染着细密的水珠,乌黑的鬓发湿漉漉的黏在脖颈上,蜿蜒而下,更显清丽。
迟疑片刻,有些别别扭扭的将手帕递过去,郁润青道:“我没酿酒。”
“那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
郁润青的语气,并不算好,一贯的温吞中平白透出几分疏离,可陆轻舟好似毫不在意,只微微笑着,用帕子一点一点的擦拭着额上的雨丝。
宽袖从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含着翠玉的竹节镯环绕在臂间,流动着萤火一般的光晕。
“……”郁润青避开她的视线,将沸水倒入茶壶,看着根根分明的茶叶在水中起伏,好一会才道:“你是不是也临摹过余之嫣的字帖?”
陆轻舟道:“不曾。”
郁润青有些意外:“那你的字,怎么和她有些神似……”其实话至半处,郁润青就已经猜到了答案,因此越往后声音越低不可闻。
果不其然,陆轻舟像是逮到了捉弄她的机会,轻笑了一声说:“我只临摹过你的字。”
“……”
“可惜我最初习字时是照着人家门上的春联依样画葫芦,稀里糊涂,不得章法,时至今日还有好些字的笔顺怎么都改不过来,所以学你的字也只学了个七七八八,你那个时候还总说,看我写字,永远想不到我的下一笔会落在哪里。”
“什么时候?”
陆轻舟并不想在此时提及寒川那段过往,便随口说:“十多年前吧。”
“难不成,那张画上的人是你?”
“什么画?”
郁润青起身走到格栅前,取出一卷画轴,在案几上展开,只见画中四面留白,只有两个女子交叠的背影,前者穿紫衣,发髻松散的坐在椅子上,一手掐着笔,一手托着腮,没有正脸,却是一目了然的娇俏活泼,后者则穿着闲适的寝衣,系着发,俯着身,握着紫衣女子持笔的手,是那样的一丝不苟。
“我还以为这个人不是你。”郁润青像是松了口气。
陆轻舟盯着那副画,良久,抬眸笑道:“这些画你还留着。”
“为什么不留着。”郁润青很喜欢自己这个时期的画,随意自然,轻盈灵动,没有刻意卖弄画技而生出的匠气,像是只画给自己,精心珍藏,终生不会外传。
“收起来吧。”陆轻舟道:“当心被水浸湿。”
郁润青听她的,将画轴送回书房,回来时却又拿了纸笔,有些好奇的对陆轻舟道:“我能看看你是怎么写字的吗?”
陆轻舟接过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郁润青”三个字,因为略有些潦草,更显笔顺的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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