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意想,彼时长寒困在千沉壁后,听着盈月一次又一次入水的声音,恐怕很难不为之动容。
那么长寒是否会因此动了凡心,就此爱上盈月。
思及此处,钟知意不由看向站在客栈二楼自上望下的盈月。
她极少见的狼狈,但并不是流云那般灰头土脸的狼狈,只是素日平整洁净的衣裳有了些许褶皱和脏污,面色也略显苍白憔悴。
看得出来,这两日盈月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长寒床边,甚至亲手喂长寒服用汤药,故而在衣襟上留下了褐色的污痕。
虽然心里清楚长寒和流云已经不可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了,但眼下的形势,还是叫钟知意有一点难受。
她倒也并非是见不得盈月得偿所愿,只是……不忍流云落寞的死去罢了。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钟知意迫切的想知道经此一事后,盈月和长寒到底有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奈何流云跟两世旁人似的,宁愿缩在角落里发呆,也不往长寒跟前去,钟知意被困在伞里,就只有干着急的份。
盈月在二楼站了一会,便转身回了房,关上房门,再没出来过。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众人各自睡去,客栈大堂只剩流云和一个名唤姜妹的门生守夜。
姜妹抱着剑凑到流云身旁,很小声地说:“你知道晌午少主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吗?”
流云摇摇头,一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样子。
可姜妹憋了小半日,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我听见了,长寒在睡梦中唤你的名字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担忧。
流云微微偏过脸去,神色未变,只是问道:“你怎么听见的。”
姜妹几乎是耳语:“客栈后院有棵好大的观音果树,正对着长寒房里的窗户,我爬上去摘果子,恰巧听见的。”
“观音果,甜吗?”
“那重要吗!”
姜妹捂住嘴巴,又压低声音:“我跟你说这些,是叫你当心,谁不知道大小姐偏爱长寒,主君也对长寒寄予厚望,倘若你和长寒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她倒还好,你往后日子可不会好过。”
姜妹和流云一样,都是十三四岁才进了陈家的教院,像她们这般不是自小在陈家教院养大的门生,饶是天资高,也难以得到家族的看重,可以说是最底层的门生。
流云好歹还有长寒照拂,姜妹却只有自己,因此姜妹平日里很愿意和流云交好,经常主动上前来与流云搭讪。
不过流云从来都不信任除长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什么不清不楚?”
姜妹在陈家的处境,同样是谨小慎微,夹缝求生,怎会不知流云心中所想:“放心,我不是替大小姐来试探你的,祸从口出,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什么,解释也是白费口舌,长寒对你有没有那份心思,很难说,可你对长寒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稍稍一顿,姜妹又道:“你,我,其实我们两个也算同病相怜了,有时候我看你,就和看自己一样,流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为你好,纵使你和长寒没什么不清不楚,我也劝你离她远一点,以免惹祸上身。”
姜妹这一番话,不知流云听后作何感想,钟知意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很有道理。
虽然距离流云十六岁生辰才过去半年多的光景,但就这短短半年,流云脸上的稚气已然褪去十之七八,即便穿着布衣,散着头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妆扮,旁人也难再将她看作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就连从前并不在意她的盈月,如今也会为长寒睡梦中的一句呓语耿耿于心……
难道流云的死和盈月有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钟知意毫不犹豫的压了下去。
诚然,她对盈月不够了解,不能笃定那漂亮皮囊下是否藏着一颗狠辣无情的心,可毋庸置疑的,盈月爱长寒胜过爱自己,她应该很清楚,倘若流云因她而死,她与长寒势必走向决裂。
覆水难收的道理,盈月不会不明白。
夜风微凉,吹到人脸上,略带着些许湿意,客栈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窗外芭蕉叶轻轻摇动的声音。
“是不是要下雨了。”姜妹打了个呵欠,关上半扇窗,转过头对流云道:“我困的要死,得睡一会儿。”
流云点点头,昏暗烛灯下,眸光雪亮。
姜妹见状便很踏实的闭上眼睛,靠着墙打起盹来,不一会就有了浅浅的呼声。
一派安然的夜,钟知意却开始提心吊胆。
倘若今晚真的无事发生,溯灵内时间流速不可能这么慢,前两晚可都是一闪而过的……
正惴惴不安着,客栈外忽然传来“嗒”的一声异响,钟知意还没反应过来,流云已然扔出了桌上的竹筷,只见那竹筷如同一支利箭,瞬间击碎了柜台前的大酒缸,酒缸爆裂,声若霹雳,一下子便惊醒了睡梦中的陈氏弟子,也惊动了客栈外暗中窥伺的一众黑衣人。
觊觎上古遗迹的仙门世家数不胜数,只碍于不落海凶险至极,又不似陈家弟子各个精通水性,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陈家替他们闯过了最难的那一关,不仅带回了秘宝和天书,还正值兵疲马惫的天赐良机。
但凡心里有几分成算的便应当清楚,过了今晚,陈氏弟子休整妥当,再想夺取秘宝和天书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以即便金风未动蝉先觉,他们也不得不在此刻出手。
而陈氏弟子早有防备,鞋袜未脱,剑在身侧,楼下一有动静便纷纷拔剑而起,眨眼间客栈里就乱成一团了。
钟知意惊叹于流云敏锐超凡的同时,又暗暗为她捏了把汗。
这批黑衣人虽是为夺宝而来,但一招一式都直奔命门,十分老练刁钻,流云毕竟年少,应对起来颇有些艰难,片刻的功夫身上就添了两道刀伤。
幸而这时姜妹一剑横在了她身前,头也不回道:“去保护少主!”
盈月身为少主,自有家奴保护,姜妹不过是说漂亮话,好让流云躲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不过那些亲传弟子大多都是这么想的,把盈月给围了个密不透风,纵使一众家奴修为高深,也是双拳难敌四脚,在黑衣人杀气腾腾的攻势下渐渐有了落败的迹象。
刀光剑影中,忽有一陈氏家奴高呼:“少主!为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不能再迟疑了!”
盈月必是应允了,很快陈氏弟子便收到号令,四散而逃。
黑衣人意在夺取秘宝和天书,且深知秘宝和天书一定都在少主陈盈月手中,并不将其他弟子放在眼里,只全力追杀陈盈月一人。
于是瞬息之间,客栈里就鸦雀无声了。
流云从残破不堪的屏风后探出头来,谨慎的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黑衣人,便一跃飞上了二楼。落地的时候没站稳,险些和长寒撞个满怀。
她看到长寒,不意外,长寒看到她,也不意外。
“少主把黑衣人都引走了。”
“我知道。”
长寒面上泛着薄红,黑瞳含着水意,分明是高热未退、虚弱至极的样子,可在长寒身边,别说流云了,连钟知意都莫名的安心。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回汉水。”
流云微微睁大眼:“不管少主了?”
“那些人想要的只是秘宝和天书,没有非杀了盈月与陈家结仇的道理。”长寒抬起手,晃了晃食指上的一枚玉戒:“何况秘宝都在这呢,真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那破天书,给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错,有天书在,他们不至于一无所获,便不会杀少主泄愤。”
“你倒是很惦记她,我病了两日,也不见你给我倒一杯水。”
“我怕少主出事,你会伤心。”流云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想你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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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
Người mua: Vô Thượng Đế Thiên, 14/06/2024 00:55
第114章 流云伞(七)
长寒将剑佩在腰侧,听到流云所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压着剑柄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声音十分平缓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这话说的!未免太伤人了!
钟知意义愤填膺,却对长寒无可奈何,因此颇为不忍的看向流云,果然不出所料,流云长睫轻颤,眼里顿时浮现了一层泪光,可很快就低下头去,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不停用指腹摩挲着伞柄。
而长寒竟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整理妥当后,仍是那么不冷不热的的对流云道:“我们得抓紧回程了,难保盈月那边不会出什么岔子,万一秘宝在我手里的消息泄露出去,回汉水这一路恐怕会很麻烦。”
流云依旧低着头:“嗯。”
二人乘着夜色一路向北,天将亮时终于出了良州境内。看到界碑,长寒停靠在树下,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才看向默默跟了她一路的流云:“你怎么了?像个受气包似的。”
流云走到长寒身旁,与她靠在同一棵树上,抬头望去,曦光映照着翠绿的叶,枝头挂着水淋淋的梨,微风拂过时,叶摇梨颤,果香扑鼻。
大抵是见流云一直盯着树上的白梨,以为她想吃,长寒拔出佩剑顺势一挥,剑气掠过树梢,枝叶微微一晃,一颗大而饱满的梨子便完好无损的落入了她掌心。
“给。”
“……”
流云没有如往常一样接过来,只是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长寒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才缓缓收回。她自然知晓流云不会无缘无故闹别扭,稍加思索便找到了症结所在。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原本应当是咄咄逼人的一句诘问,从流云口中说出来,却颇有一种色厉内茬的文弱可怜。
长寒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担心盈月,自我们启程之前,一路上会遇到的所有险境,主君都已虑到,尤其回程,更安排的滴水不漏,纵使三路人马尽数覆没,也会有陈氏客卿暗地里护送她回汉水。”
顿了一顿,长寒又道:“在主君看来,天书秘宝都是次要的,他只希望盈月经过这样一场历练后,能真正独当一面。”
于寻常门生而言,此行无异于闯鬼门关,是刀头舔血,非死即伤,却又不得不以命相搏的苦差事,可于陈氏一族的继任者而言,此乃父辈的良苦用心,是谆谆教诲,众望所归,是在天下修真者眼中初露锋芒的好机会。
所以流云为盈月忧心时,长寒才会说出那句“还是管好你自己”。
钟知意原本打定主意要将长寒列入最讨厌的人之前三甲,可仔细想想,长寒不过十七岁,虽在陈氏门下求学多年,但陈氏所授,并无善恶、黑白、是非之分,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唯有誓死效忠四个字罢了,如今要她颠覆过去的认知,直面世道的不公,她心里恐怕也是一团乱麻。
果然啊果然,单是身份悬殊这一点,以长寒不受驯服的秉性,就不可能卸下心防,真正爱上盈月。
眼见误会说清,流云接过了长寒手里的白梨,钟知意也跟着松了口气。
可很快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流云竟然问:“你日后会不会和她成婚?”
“你说盈月?”长寒迟疑一瞬,方才道:“兴许会吧。”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天底下哪有那么绝对的事,何况会与不会,我说的又不算。”
“可又不是旁人问你,是我问你。”
“你怎么了?”
“你若是干干脆脆的说会,我日后便不喜欢你了。”
有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紧锣密鼓的,简直是在钟知意胸口抡大锤,钟知意一个旁观者都有些心惊肉跳了,偏她们俩,一个面不改色,一个神情自若。
长寒甚至看着流云笑了笑:“那我该说不会才对,好叫你再喜欢我几年。”
此话一出,钟知意不由暗道一声“完蛋”。
但凡长寒对流云有一丝情意,也不会如此坦然,只有单纯的将流云视作妹妹,才会问心无愧的让流云再喜欢她几年。
大抵在长寒眼中,流云还是那个怯懦孱弱,遇事只会躲在哥哥身后的小妹妹,那么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哪里会懂得什么情情爱爱,不过是失去了哥哥,便将这份全心全意的依赖转移到了她身上。
因而,长寒道:“等你长大再喜欢别人去。”
流云咬了一口梨,又不说话了。
稍作休息,二人继续赶路,没走出多远,在官道上遇见了一伙菜农,鲜鱼和果蔬足足装了四大车,瞧那超乎寻常的份量,应当是城里某个大户人家要宴请宾客。
这对长寒和流云来说实在是天赐良机。
她们两个一看就是出自仙门世家,一路北行,太过招摇,况且长寒伤势未愈,也禁不起这般日夜兼程的奔波,不若借着这伙菜农掩人耳目,混进城里,再乔装改扮一番,雇辆马车回汉水,岂不是比全凭两条腿来的更轻松。
都是一点即通的聪明人,长寒和流云只对视一眼,便悄无声息的钻进了马车。
夏日里无论鲜鱼还是果蔬,都怕暴晒和颠簸,装在马车里是常有的事,守城的官兵掀开帘子看一眼就挥手放行了。
帘子一落下,忽闻有人颐指气使道:“你们几个,当着我的面还敢偷懒,里边可都瞧仔细了?”
官兵唯唯诺诺的应声:“大人放心,瞧仔细了,都是些瓜果。”
那人轻哼一声,不甚满意:“我再重申一次,这几日城中戒严,凡是形迹可疑的,务必给我就地缉拿。”
话虽如此,后面两车菜官兵搜查的还是很敷衍,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就把帘子放下了。
马车进了城,年长的菜农便迫不及待地骂起来。
“这些个臭术士,给他们几分颜色,他们敢骑到皇帝的脑袋上作威作福。”
“谁让人家能替百姓降妖除魔呢。”
“呸,我看这帮臭术士也没比妖魔好到哪里去,还不都是为了一己私欲,只是他们杀人不见血罢了!”
“二伯,这话可不敢乱说,要让徐家的人听见……”
长寒看着渐行渐远的菜农,忽然偏过头来对流云道:“原来百姓私底下管我们叫臭术士。”
流云摘掉发顶的菜叶,蹙起眉头道:“才不是说我们,是说南平徐家的门生。”
“有什么不一样?”长寒这样问,却也不需要流云回答,只将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客栈,轻轻叹息道:“瞧城门的情景,客栈也是要严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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