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吹乱祈桑的头发,将他的衣袖和袍角吹得翻飞鼓起。
他一字一顿道:“——你果然不是天道。”
面前的无形之物似乎没有说出人言的能力,被祈桑牵制的同时,只能张开嘴无声地嘶嚎。
祈桑将长剑狠狠地捅到他的心口,“天道”动作可怖,没有五官的脸上依稀可见狰狞的表情。
天上又发了疯似的劈下数道雷劫,尽数落在祈桑身上。
祈桑的皮肉被劈得皮开肉绽,但他的脊骨依然笔挺,握着长剑的动作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
明明是祈桑满身鲜血,生命力已经被燃烧到几近于无,但旁人看来,落于下风的反而是“天道”。
“你如果真的是天道,此战谁胜谁负尚未可知。”祈桑说,“但你偏偏是假的,所以今日——你必死无疑。”
“天道”抓着刺入自己胸口的长剑,稍一动作,就如同被烫伤一般迅速放开的手。
它试图去掐祈桑的脖颈,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抬不起手。
“天道”不再挣扎,而是张开手臂,像是想要拥抱祈桑。
它没有五官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五官,这个人祈桑很熟悉——
是孟凝窈。
祈桑的母亲。
祈桑呼吸一滞,旋即表情掺进浸愤怒的情绪,他嗓音冰冷:“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他用力向前刺去,长剑带着踉跄的“天道”,狠狠将对方推倒,死死钉在地上。
“天道”的脸又变成了很多人的模样。
但是祈桑的表情没有再动摇半分,颤抖的手没有半分卸力,一直到“天道”的身形开始破碎。
“天道”不知道人类绝望的情绪是什么样的。
它只知道,此刻祈桑的眼里,它和旁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祈桑手中的剑因为承受不了过于庞大的灵力,猝然折断。
原本已经不再挣扎的“天道”,像是看到了某种希望,抽搐了一下身体,又开始动作。
祈桑脸上没有半分慌张,他当机立断,抽出簪发的发簪,用力刺进“天道”的喉咙。
这一次,“天道”终于没有了任何挣扎。
虚幻的身体开始消失,蕴含灵力与魔气的身躯开始破碎。
那个无所不能的“祂”。
——终于消失了。
第一百零四章
“天道”消失了。
发簪依然插在原地。
祈桑手臂颤抖着, 缓缓支撑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额角淌下一行血,划过眼角时,有一些血迹溶进他的眼中, 右眼蒙上了薄雾似的血红。
地上如齿轮般转动的阵法逐渐停了下来。
天雷不再涌动, 乌云还未散去, 天地间变回盘古未开天辟地之时的混沌。
祈桑召回断掉的长剑, 一步一步走向十二城城主。
一滴滴血顺着剑锋流淌到石板上,仅剩半截的剑看起来依然杀气四溢。
自从“天道”出现, 薛学林就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他以为, 修真者一辈子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更靠近天道, 却没想过“天道”也是可以灭亡的。
十三人合力设下杀阵, 在阵中献祭部分百姓气运, 让天道与祈桑之间建立起联系。
谁知道却反过来被祈桑利用, 反将天道逼了出来。
廖学早在见情况不对之际,就准备转身逃跑, 四周却被天罗地网一般的结界罩住, 谁都没办法离开。
廖学发了疯似的打向结界,但这结界本就是“天道”为了防止祈桑离开而设下的,自然不可能轻易被打破。
他绝望地跪倒在地:“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打败天道?”
廖学倏然想起什么, 猛然看向祈桑身后——那里摆放着的十二盆花, 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枯死。
十二花株毫无生气的模样, 意味着他们不再拥有额外的命。
也意味着,不出十日,他们手下的城池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薛学林喃喃自语, 不可置信道:“他居然夺走了十二城百姓的气运,那可是几万人的命啊……”
他本以为最坏的结果, 不过是先被千滨府囚禁,等找到解开气运相连的办法后再被杀死,因为祈桑不可能夺走那几万人的气运。
如今看来,他太低估祈桑的心狠了。
廖学崩溃了,他口不择言地开始咒骂祈桑。
“他们!他们都是你的信徒……!你怎么可以要他们的命?你……呃……”
祈桑的剑插入他的脖颈,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想要他们命的人不是我,是你。”
断剑不如原本那般锋利,刺进廖学脖颈时卡了一下,他不得不加大力道,又重新刺了进去。
廖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眼球凸起,里面写满了不甘憎恨。
薛学林自知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但他临死前还想知道一件事。
“薛氏里有你的人。”他干瘦的手抓住祈桑的剑刃,掌心血肉模糊,“圣子——是你的人吗?”
祈桑抽出剑,在白刃剑光割断他的脖颈前,淡声回答:“他不是你们的圣子,也不是我的人。”
剩下的人自然不甘心等死,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攻击祈桑。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亡,从前都不曾感受过的绝望让他们放弃了抵抗。
只有一人,临死前说:“十二城百姓皆死于你手,你就不怕未来遭报应吗?”
“如果死了也会遭报应的话。”祈桑语气平静,“那我或许会怕。”
这人还没想明白祈桑的意思,就眼前一黑。
至此,十三人皆死。
环视周围倒了一地的尸体,祈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剑掉到地上。
所有阵法都在刹那破碎,结界从顶端开始消失,边缘像被火烧的纸。
等到结界彻底消失,露出了幻境后,这场赏花宴所在的真实场地。
很巧,是他和谢亭珏初遇的那座月神庙。
祈桑很久没来这里了,但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那颗锡绿树依然郁郁葱葱,花叶繁茂。
他走到这棵锡绿树边上,捻起一片掉在地上的花瓣,摩挲了一下,这片花瓣便如同被倒转了时间一般,重新回到了那朵花上。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呕出血,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丝力气。
在控制不住地摔倒前,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祈桑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是谢亭珏,“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你是故意让结界把我拦在外面的。”谢亭珏伸手避开伤口,擦去祈桑额头上的血,“你不想让我进来。”
祈桑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回答谢亭珏的话了。
谢亭珏扶着祈桑坐下,不断朝祈桑身体里输送灵力,但缺口如同怎么填充也填不满的深渊。
“……你快死了,祈桑。”
“不要再救我了。”祈桑抓住谢亭珏的手,“今日死局,是我为自己设下的结局。”
谢亭珏偏过头,不让祈桑看到自己的表情。
“祈桑,你料事如神,一定给自己留了退路,对吗?”
祈桑没有回答他。
谢亭珏呼吸颤抖,以一种很难过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给自己留退路了,对吗?”
祈桑垂眸道:“是的。”
“我在鲛人海域留下了魂珠,那里有我的一缕魂,运气好的话,以后我还能重新塑出肉身。”
闻言,谢亭珏一颗心骤然落回原地。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喃喃道:“那就好,你的运气一向是最好的。”
祈桑脸上有细小的伤口,在苍白的脸上极为明显。
“谢亭珏,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谢亭珏用指尖轻轻抚在伤口上面,很快,那些伤口都被治愈了。
他又把祈桑有些凌乱的头发都拢到耳后,“我都会帮你的。”
赏花宴幻境里的东西都被带了出来,那十二株枯萎的花在中间极为明显。
祈桑说:“你去把那些花株上枯萎的花都摘下来,完整地摘下来,不要伤到叶子。”
谢亭珏依言去做,他刚摘下一朵枯花,同样的位置上就长出了一朵盛放的花,枯萎的枝干和叶子也重新焕发生机。
这朵花周身流光溢彩,谢亭珏只看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每朵花似乎都与无数生灵连接在一起。
原先这株花的气运被抽走,所以枯萎。
如今被重新灌注了气运,所以死而复生。
谢亭珏猝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想要去找祈桑。
祈桑靠坐在锡绿树上,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只淡淡说一句:“继续,这是我向他们借走的气运。”
所以他要散去自己的所有气运,还给这些百姓。
他的确一直不是个仁慈博爱的神明,但他并不打算窃取他人的气运。
谢亭珏心口发冷。
刚刚他说祈桑一向运气最好。
如今看来,却变得极为讽刺。
祈桑又重复了一遍。
“谢亭珏,继续。”
谢亭珏内心充斥着违抗的念头,但在祈桑黑灰色眼眸的注视下,他什么也没说。
他又摘下一朵枯花,果然在同一个位置,又重新长出了新的花。
谢亭珏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慢一些。
可没过多久,这十二株花就只剩下一株花上的一朵还未摘下。
他的手在这朵花上停留了一会,还是摘下了这最后一朵。
十二株花都变回了最初的鲜妍模样,甚至比原来更加鲜妍。
与此同时,千滨府内的那盆昙花,却无声无息地枯萎了。
谢亭珏做完一切,回头看了一眼。
祈桑如同睡着一般,靠在花叶繁茂的锡绿树上,掉下的花瓣落在他的衣摆上。
谢亭珏僵立在原地,甚至都不敢走上去。
倏然,祈桑偏头咳嗽起来,疲惫地睁开眼,慢慢看向谢亭珏:“你不过来吗?”
谢亭珏这才如梦初醒。
“……没有,我马上过来。”
谢亭珏一开始步伐有些不稳,有些踉跄地跑到祈桑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祈桑。
祈桑叹笑道:“谢亭珏,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谢亭珏扯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每次想骗我做什么事,就会先夸一下我。”
祈桑没有反驳,细腻如白玉的指尖摸了一下谢亭珏的侧脸。
“回到江都,你要告诉别人,月神是你杀的,十二城人也是你救的。”
“……不。”
谢亭珏嗓音艰涩。
“他们都是您救的。”
祈桑皱起眉头,又咳嗽几下,这次咳嗽后还有鲜血从喉中涌出。
谢亭珏手足无措的想要擦去他唇角的血,可血实在是太多了,他擦得两只手都血淋淋的,依然没擦干净。
祈桑低声说:“你弯下腰。”
谢亭珏依言,却被对方环住了脖子,微微压下身体——
谢亭珏的眼睛猛然睁大。
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是谢亭珏从不敢奢望,更不打算在此刻得到的吻。
不带任何情.欲色气,甚至全然是离别的悲哀。
谢亭珏一动都不敢动。
他想问为什么,却在下一刻觉得心口绞痛。
祈桑亲吻他的同时,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谢亭珏没有还手或者防御,他只是用力抱住祈桑,加重了这个吻。
祈桑推开他,一双眼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谢亭珏突然觉得大脑有些晕,他感觉自己正在忘掉一些事。
祈桑说:“谢亭珏,你要记得我说的话。”
谢亭珏大脑愈发恍惚,他拼尽全力想要拒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祈桑拿起落在边上的剑,在谢亭珏偏离心口半寸的地方,狠狠刺下。
“——是你杀了月神,你要利用这件事,获得名望,彻底掌控薛氏……你还要善待鲛人族,以及千滨府的所有人。”
谢亭珏恍恍惚惚,他没有仔细去听祈桑在说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去拥抱祈桑。
祈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闭上眼,最后说了一句话。
“谢亭珏,不要等我。”
谢亭珏胸口失血,已经站不起来了。
但他还是趴在地上,想要爬向祈桑身边。
可惜不过片刻,他的世界就骤然陷入一片昏暗。
……
谢亭珏再次醒来,面前站着许多人。
薛氏族人向他询问情况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
锡绿树下,躺着一名少年。
理智告诉自己,他应该憎恨那个人,可是本能却让他只想再去看对方一眼。
薛氏族人迟疑地叫了他一遍:“圣子大人,您伤得很重吗?”
谢亭珏漠然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薛氏族人似乎觉得很奇怪,忍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
“不然……您为什么要哭呢?”
谢亭珏眼神恍惚一下,抬手摸了一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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