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桑觉得商玺的声音有些古怪,便弯下腰,想要穿过船舱去找商玺。
然而商玺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有些惊慌道:“殿下,您先别过来……别过来,好吗?”
祈桑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尊重了商玺的选择,“好吧。”
锦鲤早就游走了,只余远处蝉鸣四起。
祈桑只能听见商玺抬起手时衣袖摩擦的声音,以及……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船板上,还滚来滚去。
祈桑跪坐在船头,仰头望着皎白的月光。
他百无聊赖想,他再等一会,能看到日出吗?
过了好久,祈桑看月亮都看困了,忍不住问:“商玺,你好了吗?”
商玺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停了。
他声音有些哑,咳了咳才道:“稍等,殿下。”
祈桑不知道商玺在让他等什么,无聊地趴在船头,用手指扒拉着水。
又过了许久,祈桑终于听到商玺那传来了动静,对方垂着头,慢吞吞挪到祈桑身边。
祈桑随意一瞥,“?”
“商玺,你刚刚在哭吗?”
“没有,殿下。”商玺顶着两个通红的眼眶,嘴硬道,“我们鲛人是不会哭的。”
祈桑伸手戳了戳商玺的睫毛,等对方忍不住垂下眼,他才说:“商玺,你为什么要哭?”
商玺抿了抿唇,没有说原因。
祈桑虽然大概能猜到和自己有关……
但是月神殿下怎么会错呢?
月神殿下只能装傻了。
商玺刚刚哭完,现在就得继续当船夫,将飘在湖中央的小船往回划。
划船的过程中,商玺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
祈桑去船舱看了一圈,被里面大大小小的珍珠震撼到了,很有理由怀疑商玺是哭了一晚上。
……商玺居然哭了一船底的珍珠。
为了不伤害到自己下属那点仅剩的自尊,祈桑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扒拉锦鲤。
过了很久,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商玺今天有些过于沉默了。
祈桑挪了挪,挪到商玺身边,探头看着一语不发的商玺,问:“你真生气啦?”
商玺继续嘴硬:“没有,我们鲛人族天生脾气好,从来不生气。”
祈桑点点头,“哦。”
鲛人族可是深海最排外的种族,商玺也真气昏头了,居然找这种借口。
但这件事提醒祈桑了。
他是不是该找段时间,带商玺去一趟深海中的鲛人族栖居地呢?
商玺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硬气,坚持了整整半炷香的时间没和祈桑说话。
等到下船的时候,发现祈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呆,商玺轻唤道:“殿下,该下船了。”
“哦。”祈桑站了起来,扶着商玺的胳膊下了船,“商玺,你知道鲛人的聚居地在哪吗?”
商玺的手臂肌肉一僵,深呼吸了一口气。
祈桑没发现,自顾自道:“或许我该带你一块去看看鲛人族的习性,我感觉你已经不知道你的族人是什么样了。”
商玺心中巨石落地,猛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祈桑不是……想要把他送走就好。
商玺单手抱着开了酒封的酒坛子,走在祈桑前面半步的位置。
祈桑来时一直在和小鬼聊天,没有记路,只能跟着商玺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又遥遥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凌云寺。
凌云寺上空飘着一群小鬼,正在玩不知道什么版本的蹴鞠,反正乱踢,差点把同队的小鬼脑袋踢歪了。
有小鬼见到祈桑回来,连球都不接了,任由蹴鞠掉到地上,直直朝祈桑扑了过来。
祈桑的怀抱有限,只抱了两个小鬼就抱不下了。
剩下的小鬼面露遗憾,只能围着祈桑转圈圈,七嘴八舌问了一大堆问题。
“阿符酿的酒好喝吗?”
“锦鲤是不是很好看?”
“你还困不困呀,我去帮你收拾房间!”
说着,还有小鬼试图钻进祈桑的怀里,挤得原先就被抱着的两只小鬼脸都瘪了。
见着小鬼们马上要打起来了,祈桑提出迂回的办法:“我抱不下你们这么多人啦……要不你们让商玺抱你们?”
周围的小鬼好像被下了定身符,直愣愣停在了半空中。
小鬼们也不说话了,也不吵着闹着要抱了。
甚至还有更受到惊吓的小鬼,像是失去了漂浮的能力,纸片一样慢慢地坠到了地上。
——然后平滑地躺了下去,闭上眼,像安详的死尸。
气氛有些尴尬。
幸好祈桑惯会装傻。
祈桑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们就不问问我其他的吗?”
在祈桑怀里的小鬼伸出手,戳了戳祈桑的脸:“问什么呀?”
祈桑试图提醒。
“阿金没告诉你们吗?我们找到了一条船。”
小鬼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了。
“阿金说了呀。”
“那里怎么会有船呢?”
“我们不需要坐船,我可以飘在水上!”
祈桑等了一会,才问:“你们不好奇逆着这条湖,回到上游,是什么地方吗?”
小鬼们又不吱声了,他们疑惑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要知道……我们不需要一辈子待在凌云寺吗?一辈子待在这里,和阿符在一起,就好了呀……”
祈桑定定地看着这些小鬼,发现他们确实没有一丝一毫对外界的好奇。
这很奇怪。
就算死后失去了记忆,又一直待在凌云寺,这群小鬼也不可能完全丧失对于外界的好奇。
过了好一会,祈桑的沉默让小鬼有些不安。
祈桑安抚道:“没错,你们一辈子和阿符待在一起就好,凌云寺就是你们的家。”
小鬼忘掉了祈桑刚刚的异常,欢天喜地“嗯”了一声,又一溜烟跑去踢蹴鞠了。
这次真的非常不小心地把同队的小鬼脑袋踢歪了,蹴鞠比赛结束,两只小鬼开始斗殴。
等这群小鬼全都四散跑开,祈桑才注意到不远处,阿符就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祈桑走到阿符身边,问:“你就这样一辈子让他们待在凌云寺吗?”
阿符身边没有小鬼帮他推轮椅,他便自己按着轮椅的轮子,慢慢往前。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和气,似乎祈桑“鼓动”小鬼离开凌云寺这件事,也不能让他生出半分脾气。
“我知道您的意思。”阿符说,“但是他们离不开凌云寺的。”
祈桑眯了眯眼,“你想要囚禁他们一辈子?”
阿符摇摇头,笑叹道:“不……您怎么会这么想?如果可以,我也很愿意放他们自由。”
祈桑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阿符思忖片刻,随祈桑停在了一处僻静之地。
“我很乐意满足月神殿下的好奇心,但……我有一个很小的请求。”
祈桑挑挑眉,表示自己在听。
阿符抬起满是病气的眉眼,用绢帕捂着嘴咳嗽几声,白色的绢帕上顿时染上了猩红。
“我希望,月神殿下在听完我的故事后……等您乘舟离开凌云寺那天,上岸后能帮我毁了那条船。”
第七十四章
寺庙中满是小鬼, 尽管他们已经在还算僻远的地方了,依然能听见小鬼们大喊大叫的欢呼。
不知道刚刚两个掰头的小鬼谁赢了,祈桑还挺想看看他们没头没脑打架的样子。
对比之下, 这里的场景, 就显得冷清了很多。
面对阿符的请求, 祈桑挑了挑眉, 没有直接答应:“想让我帮忙,那得看你的过去有没有足够的价值。”
听到祈桑模棱两可的回答, 阿符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态度好得匪夷所思。
“只要您愿意听一听我讲的故事, 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殿下。”
“殿下, 请随我来。”
阿符摇着轮椅往一个方向去, 轮椅在铺着小石子的路上压过,发出咯吱的响动。
商玺一直默默跟在祈桑后面, 在拐过下一个弯时, 却被阿符抬手拦住。
“商大人,请您止步,我只希望殿下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阿符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防备,哪怕用笑意遮掩, 依然会让人觉得冒犯。
商玺舌头顶了顶后牙, 眯了眯眼, 嗤笑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对殿下不利?”
阿符防备他,他也对阿符满心敌意。
两个明明没有任何冲突的人,却因为一些心知肚明的原因, 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互相仇视。
祈桑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符。
不过不是警惕,眼神里更多的是思索。
许久后, 祈桑道:“可以。”
商玺有些急了,“殿下!万一他……”
“单打独斗,你还怕有人能伤了我吗?”祈桑笑着打断商玺,“去帮我看着那群小鬼吧,别让他们伤到自己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商玺就算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留在这里。
阿符带着祈桑回到那间法堂前。
“殿下就如此信任,我不会伤害你?”
“信不信任你倒是其次。”祈桑手搭在法堂的门前,“你这具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要不了两日,就会死在这个幻境里,我觉得我没有必要怕你。”
阿符愣了愣,骤然笑出了声,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又染红一张绢帕。
“您果然很聪明,月神殿下。”
祈桑没有理会阿符,径直推开法堂的门,里面的陈设和走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当时烛火幽微,祈桑没有看清楚里面的细节,此时所有蜡烛都被点了起来,灯火通明。
祈桑走入法堂内部,仔细观察里面的陈设。
铜镜反射出烛光,中央摆着许多蒲团,在一般的寺庙,蒲团一般是各个僧人传讲经法时坐的,不过凌云寺里都是小鬼,自然不会有人听阿符讲经。
况且……阿符到底是不是僧人,还尚未可知。
他长发未剃,衣服虽然穿得朴素,但也不是僧袍,浑身上下更是处处透露着妖异的鬼气。
法堂二楼有许多立着的书架,上面放着各种经史典籍,妙义佛法。
祈桑随意抽出一本,摸了一下,上面居然没有落灰:“想不到你真的会看这些经书。”
阿符微微笑了笑,“殿下若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上百年,身边只有这些书,您也会去看的。”
祈桑觉得这个人真是矛盾,“你并不是地缚灵,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本以为阿符不会回答这句话,没想到对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就叹笑道:“您相信命吗?我相信,所以我在等待我的宿命。”
“你还是少看些这种佛法。”祈桑说,“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天命,你倒不如信我能帮你心想事成。”
阿符一本正经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祈桑:“……”
没看出他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潜质。
祈桑将手上的经书放回原位,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
“你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让我听这些的吧。”
“殿下不必着急。”阿符偏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再等半柱香……您就会知道了。”
祈桑顺着阿符的目光望去,发现原本已经微微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又变得黑沉起来。
天边挂着一轮满月,可今天明明才刚刚农历二月初二,天上挂着的应该是弦月。
正在踢蹴鞠的小鬼见此并没有任何奇怪,而是乖乖地飘了下来,井然有序地回到了卧房。
小鬼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记得阿符说过,只要天上的月亮变成满月,就要回到房间,不能出来。
商玺抱着剑,默默站在原地,他仰头看着怪异的场景,满心都是对祈桑的担忧。
虽然月神的确是这世间最强的人,没有人能杀死他……但是就算不死,只是受伤,也是会痛的。
等到天空上的月亮彻底圆满,阿符摇着轮椅到了其中一个书架前,伸手摸上其中一个书架。
祈桑本以为是上面有什么机关,谁料下一秒,对方突然拿起一捧的蜡烛,点燃了这一层书架。
书籍很快就被点燃,烈火迅速吞没了这个书架,同时引燃了其他书。
祈桑挑了挑眉,随阿符一同待在原地,每当烈火将要攀上他的身体时,又像是被什么挡了开来。
堆满经书的二楼法堂转瞬被点燃,周围的气温却没有升高。
伸手去摸那些火焰,也没有任何温度。
木结构的房梁很快就被烧塌,在房梁掉下来的时候,祈桑伸手展开一个防护结界。
然而塌掉的房梁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摔落在地上,扬起黑灰。
“我很难理解你。”祈桑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塌下的房梁,“活在巨大的幻境里,每天面对的都是虚假的幻象。”
阿符身处烈火的最中央,反而笑意盈盈的,“我只是希望……我能心想事成。”
凶猛的火势烧上法堂的墙壁,极为厚实的墙壁在瞬间被烧穿,墙壁后面显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面前的确有一座寺庙,内里却不像凌云寺这么庄严肃穆,反而破败的像是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
阿符摇着轮椅在前面带路:“月神殿下是不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
75/119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